10年前，鄭淵潔裝了一顆種植牙，沒想到一個月之后，他去上海參加演講，演講中途這顆牙掉了，場面非常狼狽。回北京后，他去牙科診所將這顆種植牙重新安裝回去。之后，這顆牙又反復掉落多次。

最近這顆種植牙又松動了，但鄭淵潔拒絕去牙科診所做無效治療。 “我要讓這顆牙在我牙齦里就這么懸著，我希望能再懸30年。”他說，這顆牙現(xiàn)在能提醒他很多事，每吃一口飯都要細嚼慢咽，每做一個決定都要深思熟慮。

說這話的鄭淵潔，已經(jīng)來到了人生的70歲。70年來去，一個喜歡標新立異的退學少年變成了不拘一格的“童話大王”，骨子里有一股擰著的力量。

他曾以喜歡抗爭和叫板為人熟知，這種性格也貫穿了他筆下的故事和他自己的故事；如今，他則會談到妥協(xié)、放下、認輸。比如用23年執(zhí)著地進行商標維權710起，成功了38起，他決定止步于此了。

近日，他接受澎湃新聞專訪時談及，接下來會停止更新自己所有的社交媒體，就像當年停刊《童話大王》那樣，并稱這會是他最后一次接受媒體采訪。現(xiàn)在的他想回歸一種更加平靜的生活之中，但不會停止創(chuàng)作。

以下是鄭淵潔的講述：

異質

“想要與眾不同就是我骨子里的東西。”

我的父親是（原）石家莊高級步兵學校的一名教員。

父親對我的影響特別深，我小時候對這個世界的第一印象就是父親趴在家里的土炕桌上讀書寫字。當時我才三四歲，每天就在炕上看著我的父親讀書、寫字、備課，所以我從小就一直覺得讀書和寫字是最好的、最讓我崇拜的事情。

在我5歲的時候，父親因為寫作能力突出被調(diào)到了北京工作，我們家也就舉家搬遷到了北京。我們家當時住在北太平莊一帶，也就是現(xiàn)在的北三環(huán)。

父親很想給我提供一個好的教育環(huán)境，所以特意給我報名了一所很好的學校。那是1962年的一天，父親領著我去學校報名，學校以生源已滿為由禮貌地拒絕了我的報名。

我們倆有些沮喪地離開了，站在路邊等公交車回家，我印象特別深刻，路邊有個小石子，父親一腳把石子踢到了河里，他的肢體語言告訴我他很憋屈。

后來我就進入了北太平莊旁邊的城鄉(xiāng)接合部馬甸小學，那也是一所不錯的學校。上學第一天就要求我們每天帶個籃子。我們上學的那條路當時叫學院東路，路面大約25米寬，主要交通工具是馬車，我們就負責上學路上撿馬糞交給農(nóng)民，他們需要馬糞。

鄭淵潔兒時照片。本文圖片均為受訪者供圖

到了小學二年級下學期，我人生的第一個機遇來了。當時的班主任趙老師上課說要教寫作文，我們都不知道什么是作文。她出的題目是“我長大以后想干什么”，她告訴我們?nèi)艘羞h大的理想，比如當科學家、工程師、人民教師、人民警察等等。

當時我心里就一個念頭，我必須要寫一篇和別人不一樣的作文。我現(xiàn)在回頭看，想要與眾不同就是我骨子里的東西。

當時有個掏糞工人勞模叫時傳祥，我經(jīng)常在報紙上看到他，我覺得他很了不起，于是我就寫了一篇作文《我長大以后想掏大糞》。寫完交上去之后，我心里隱隱有些不安，我怕老師覺得我在搗亂。

大概一個月后，我在課堂上走神了，正好被趙老師發(fā)現(xiàn)，于是她就點了我的名字讓我上臺。當時我心里特別慌張，一步一步從座位上慢慢蹭到了講臺上，她讓我轉身面對整個班級的同學，大概50多人。我有些不知所措，這個時候趙老師說，鄭淵潔同學上個月寫的作文非常有新意，老師已經(jīng)推薦到了校刊發(fā)表，現(xiàn)在刊登出來了。趙老師說我可以免費領取兩本油印的校刊，其他同學要1毛8分錢買一本。

那一刻我的人生就產(chǎn)生了一個錯覺，就是全世界我鄭淵潔的文章寫得最好，誰也寫不過我。

1966年，我跟隨父母舉家離開了北京，到河南一所小學學習。這所學校老師也給我們布置了一篇作文，題目叫《早起的鳥兒有蟲吃》，我寫了一篇《早起的蟲兒被鳥吃》，結果就被學校開除了。我的學歷定格在小學四年級。

學校把我開除之后，父親和我說沒關系，他可以在家教我。父親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教員，所以他給我布置的第一課就是一個星期內(nèi)背會《共產(chǎn)黨宣言》，他給了我一本《共產(chǎn)黨宣言》和一本字典，讓我有不懂的就自己查字典，現(xiàn)在我都能流利背誦全文。

當時我們家從北京下放到河南，父親堅持隨身帶著他的書。我離開學校后就靠著讀這些書汲取養(yǎng)分，我一本一本翻閱這些書，很多書我看5分鐘覺得沒意思就會放棄，說明這本書不適合我。

有兩本書對我影響十分深遠，一本是《西游記》，另一本是《堂吉訶德》，我很感謝父親在那個時代能給我提供這樣的書，這兩本書我都看了不下百八十遍，特別喜歡。這兩本書也導致我最喜歡的事情變成了“胡思亂想”——有時候甚至能胡思亂想三四個小時，想成一篇故事。

所以我還是建議現(xiàn)在的父母能給孩子們多提供一些課外書去讀，可以在一個孩子出生后給他準備七八十本課外書放在周圍，讓孩子自由地去選擇、去閱讀、去想象。

“貴人”

“人生像飛機，朋友像跑道，敵人像燃料。”

我生命中有兩位“敵人”，也是兩位“貴人”。曾經(jīng)他們都讓我陷入痛苦，但也正是他們真正激勵了我，改變了我的人生走向，現(xiàn)在回頭看，我對二人只有感激。

第一位是我的初戀女友。我們倆相識于北京的公園，當時我正在看書，看到她也正坐在椅子上看書，是一本豎版的古書。因為我從小就喜歡看豎版繁體字的書，我就上去問她在看什么書，她介紹說是《古文觀止》，我說能不能借我看看，她遞過來之后，我第一篇看的是王羲之的《蘭亭集序》，一下就被吸引住了，我倆一來二去聊了起來。

當時的我是工廠的一名水暖工，她是一名剛剛返城的北京知青。我們都覺得彼此是很好的人，聊得很投緣。我當時一個月的41.75元工資嚇到了她，當時北京全聚德兩個人吃一頓只需要3元，還吃不完。

因為看書結緣，我們倆順理成章走到一起。我那個時候非常癡迷于古文，像《醉翁亭記》、《赤壁賦》等文章我都倒背如流，我當時在工作的水泵房里背著手背誦這些古文，我從窗口看著天上的月亮心里在想：這月亮蘇東坡看過、李白看過、杜甫也看過，現(xiàn)在輪到我來看這輪月亮，我和他們的目光相交了。

平淡而幸福的日子過了沒多久，時間來到了1977年，國家恢復了高考。我女朋友的父母知道了這個消息后，就讓她要求我必須參加高考，考上大學后就不用當工人了，可以做干部，還威脅說如果我不參加高考就不能和他們女兒交往了。我聽到這個要求后覺得很不理解，她的父母有什么權力要求甚至威脅我去做什么呢？

后來，我毅然選擇了分手，這就是我的性格。在后來《童話大王》創(chuàng)刊20年的時候，我出了一個專刊，我寫了四個字“性格使然”。

分手后我陷入漫長的痛苦之中，我當時心里就在想我這輩子都不要上大學了，我就保持我小學四年級的學歷，但我想要出人頭地。

我回到工廠撕了一頁掛歷，在掛歷紙背面寫滿了各種職業(yè)，我要挑選一個職業(yè)去做，畢竟水暖工想出人頭地確實難度太大了。我寫了學外語當翻譯、當作家等等職業(yè)規(guī)劃，我發(fā)現(xiàn)當作家是個不錯的選擇，因為不需要學歷，又結合我喜歡胡思亂想的愛好，以及我喜歡看書的風格都是天馬行空的類型，我一拍腦袋決定，開始寫童話吧！

如果沒有我初戀女友父母的刺激，我的人生可能會特別幸福平淡地走下去。我當時幻想要和她生一對龍鳳胎，后來事與愿違，這也是我創(chuàng)作皮皮魯和魯西西的一部分原因，也算是還了一個夙愿。

我寫的第一首童話詩叫《壁虎與蝙蝠》。 那個時候我們住的宿舍樓里經(jīng)常能看到墻上的壁虎和蝙蝠，有一次我看到它倆在競爭一只蚊子，我就想給它們倆也寫一首詩。少年駱賓王一首《詠鵝》流傳千古，我也想讓壁虎和蝙蝠被大家記住。

青年鄭淵潔開始投入創(chuàng)作。

有了作品之后我開始給各大出版社投稿，起初頻頻被退稿。每次被退稿都會被工友們嘲笑，他們已經(jīng)掌握了規(guī)律，退稿的信封一摸很薄就說明是錄用通知，如果一摸很厚那就是退稿，他們會當著我的面把退稿信大聲朗讀。有一天我生氣了，就用粉筆在車間的白墻上寫了一句詩“大賢虎變愚不測”，以此明志。第二天我發(fā)現(xiàn)處境變得“生不如死”了，整個車間的人都管我叫“虎變”，“哎喲，虎變來啦，作品有沒有發(fā)表”，“虎變，幫我打份盒飯去”。

不斷投稿最終收到了回報，河南人民出版社一本叫《向陽花》的兒童文學期刊終于錄用了我的作品，我現(xiàn)在都記得那位給我回信的編輯的名字。

第一篇《壁虎與蝙蝠》童話詩正式發(fā)表之后，我意識到寫作其實也并不是什么困難的事兒，趴在窗戶上看一會兒壁虎再胡思亂想一下就能完成了，我就更有信心全身心投入到寫作事業(yè)之中了，從那之后，我寫的每一篇童話都被發(fā)表了。

寫作步入正軌，我對童話創(chuàng)作也有了自己的思考，我當時給自己定的原則就是：一，別人怎么寫你就不這么寫；二，怎么正常說話就怎么寫，堅決不能掉書袋，不能拽詞；三，要研究其他作家。我給自己作品的要求就是給三年級以下的孩子無需查字典就能無障礙閱讀，但我創(chuàng)作的人物要是傳統(tǒng)漢語中不存在的詞組，比如“舒克貝塔”、比如“皮皮魯和魯西西”。

我的作品和我都在逐漸變得有名，當時國內(nèi)多家兒童刊物都在爭相連載，我發(fā)現(xiàn)很多雜志刊發(fā)了我的作品后銷量猛增，但給我的報酬卻始終沒有增長，當我和出版社要求增加稿費的時候卻遭到拒絕。這個時候我又做出了一個決定：希望能有一本雜志只刊登我一個人的作品。說干就干，1985年《童話大王》就在這個背景下誕生了。

剛剛創(chuàng)刊的時候我心里其實一點沒底，畢竟一個人創(chuàng)作一本月刊，這個之前是沒有先例的，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否有毅力堅持下去。

1986年，我偶遇一家出版社的社長，他想讓名不見經(jīng)傳的出版社騰飛，聽說我常有奇思妙想，就和我聊。我建議他出版一套由《小說卷》、《童話卷》、《詩歌卷》三本書組成的叢書，培養(yǎng)支持青年作者。社長說讓我當《童話卷》的主編，還請我推薦《小說卷》和《詩歌卷》的主編。我推薦了。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社長找到我推薦的人后，對方提名一個剛從大學畢業(yè)不久的研究生替換我。社長同意了。遺憾的是沒人通知我這個變動。半年后所有編委開叢書編委會時，我才在會上得知。

在這個時候我人生中第二位“貴人”發(fā)言了，說聽說有人（暗指我）異想天開一個人能寫一本月刊，當時《童話大王》已經(jīng)堅持出版一年多了。這位“貴人”繼續(xù)說，“如果你能堅持寫三年，我就認輸。”當時在會場的我聽著這些話手指都把手掐出血了。

我回家就把這個人的名字寫在了紙上，貼在了我書房的墻上。我告訴自己未來30年我哪都不去了，我不坐飛機也不坐火車，我就在北京天天寫，讓你的預言成為笑話。

從那天開始，我整整寫了36年《童話大王》月刊，發(fā)行了2億冊。加上圖書，我的書刊總銷量超過3億冊。

我很喜歡飛機，因為我原來在部隊就修飛機，包括后來創(chuàng)作也喜歡寫飛機，如果用飛機來比喻我的人生，朋友像跑道，敵人像燃料。

年輕時的鄭淵潔曾在部隊修飛機。

認輸

“我承認自己寫不過‘AI的鄭淵潔’。”

我今年70歲，老話說人生七十古來稀。我的性格就是面對任何人和任何事不服輸、不低頭，但今天我不得不承認，我確實認輸了，而且是提前認輸。

這件讓我認輸?shù)氖虑榫褪巧虡司S權，這也是我努力了很多年的事情。從2002年開始我進行商標維權，當時我發(fā)現(xiàn)了710個商標侵犯了我的知識產(chǎn)權，他們用我原創(chuàng)的知名文學角色名稱惡意注冊商標，兜售各種商品。我用了23年，成功維權了38個，還剩下672個，最長的一起維權官司我打了整整19年。我算了算時間，覺得以我的年齡再往后去維權無論如何都不夠用，所以我選擇提前認輸。面對這個結果我很沮喪，但我不想為這個事情戰(zhàn)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2024年7月13日，國家知識產(chǎn)權局發(fā)布了注銷蘇州燃氣設備閥門制造有限公司注冊的舒克商標的公告，這就是維權成功的第38個案例，每一次維權的過程對我來說都堪比一部電影大片。

我經(jīng)常因商標維權而出庭，在法庭上也都是自己陳述，法庭給我5分鐘的時間，我就用講故事的方式去談，超時了很多法官都會讓我繼續(xù)，很多法官都會被我的陳述所吸引，到最后也很少有律師能辯過我。

這些年我花費三分之二的收入在商標維權的工作上，投入的精力更是難以計算。很多人不理解我為什么這么做，但其實商標關系到我們每一個人，我們使用的任何商品，商標是保護你能夠使用安全的最直接防線，如果你的商標是擦邊搭別人便車的，那從根本上就說明這個經(jīng)營者沒有誠信，如果一個經(jīng)營者連自己的商品商標都做不到誠信，我怎么能相信他提供的產(chǎn)品是安全可靠的。

雖然我認輸了，但投入到商標維權這件事中我并不后悔，我覺得還是在保護商標、知識產(chǎn)權方面起到了一定的推動作用。

此前，鄭淵潔在維權過程中接受采訪。

因為商標維權的消耗和無力感，2022年我正式停更了出版36年的《童話大王》月刊。我已經(jīng)創(chuàng)作出尚未發(fā)表的大約600萬字的作品不會再問世了。我也和我的家人說過了，即使在我走后這些作品也不許問世，這是我自己的堅持。

同樣，《童話大王》應該也不會復刊。未來我也會逐漸退出微博、抖音等其他的社交媒體平臺，回歸自己的生活。

我現(xiàn)在每天的生活依然很規(guī)律，我每天晚上6點30分睡覺，凌晨2點30分起床，然后開始寫作。

凌晨萬籟俱寂，可以讓我一個人真正安靜的寫作，創(chuàng)造一個原本不存在的世界，那種享受的感覺真是無與倫比。我會想，能生活在一個沒有戰(zhàn)爭的環(huán)境，坐在一所不錯的房子里，做著自己喜歡的事情，去創(chuàng)造另一個世界，還有人給我稿費，真是幸運。我覺得這份對寫作的熱愛也是我這么多年能堅持下來的主要原因。

我在30年前自己的作品中就想象過現(xiàn)在這個AI的時代。

我給AI下達指令，讓它用鄭淵潔的手法寫一篇以皮皮魯為主人公的文章，然后我再設置好場景，設計好里面要出現(xiàn)的人物和關系，描述得很詳細。AI用了4秒鐘就完成了一篇作品，看完之后，我承認自己寫不過AI的鄭淵潔。

紙質版的童話未來可能就不需要了，但我覺得童話不會消失，我曾經(jīng)想象過未來孩子需要童話的場景，假設一對父母想給孩子講一段童話，那父母只需要給AI輸入一段指令和關鍵詞，比如“講一個小兔子上月球的故事”、 “控制在十分鐘以內(nèi)”、“劇情平緩哄孩子睡覺”等，就可以自動生成一個語音故事或者動畫片。我覺得這個設想在未來幾年很快就會實現(xiàn)，但需要關注的仍然是版權問題，版權歸屬到底算作者還是AI平臺，仍然存在爭議。

AI時代的到來我認為是必然的，當然這也造成了很多職業(yè)的消失，會讓很多人感到焦慮。我的想法是我們要去做AI干不出來的事，那就會是時代的贏家。AI唯一的缺陷就是沒有想象力，它無法進行創(chuàng)造性勞動。我覺得未來我們的孩子最需要保護的就是想象力，是最重要的事。

這個時代我感受到很多年輕人的迷茫和焦慮，我想用我作品里的一句話送給大家：把目光從別人注意的地方移開，去看沒人看的地方，那里遍地都是黃金。

設計 白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