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地方報刊“京都新聞”在4月2日深夜發布的一則新聞稿，經過一晚的發酵在次日清晨逐漸引起了反響。這篇名為“疑似植入鼠疫并進行人體試驗的論文 要求撤銷731部隊成員學位”（ペスト投與、人體実験疑いの論文　７３１部隊隊員の學位撤回を）的稿件通過網絡的傳播，不僅立刻在日本國內引發關注，僅在數小時后也被我國媒體翻譯并報道（http://world.people.com.cn/n1/2018/0403/c1002-29905240.html等）。就一地方報刊的報道而言，能夠波及出如此巨大的反響，撰稿記者怕是預料不到的。

此次向京都大學提出撤銷學位申請的，是一個名為“要求京都大學重新核審滿洲第731部隊軍醫官所獲學位之會”的民間組織。此組織成立于2018年4月2日，由名古屋大學名譽教授池內了、京都府立大學名譽教授廣原盛明、關西大學名譽教授鯵坂真等人發起，核心成員大多為已退休的大學教授，研究方向各有不同，橫貫文理。除了曾經任教于大學這一共同點外，池內、廣原、鯵坂等核心成員都曾就讀于京都大學。也就是說，他們都是京都大學的校友。

京都大學標志性建筑——百年鐘樓紀念館前。正值新春入學之際，校園內正在舉辦著迎新活動- 紅萠祭（こうほうさい）。莘莘學子在享受美好校園生活的同時，大多人卻不知道母校與731部隊之間的關聯，甚至許多年輕人壓根連后者的名字都未曾聽聞過。邵天澤攝于京都大學吉田校區。

京都大學的前身——京都帝國大學作為日本第二所帝國大學設立于1897年。在此之前，日本僅有一所帝國大學，即位于日本關東地區的東京帝國大學（現東京大學）。出于多方面的考量，在日本關西地區設立帝國大學的意見日益高漲，但明治政府苦于財政窘迫，遲遲無法滿足國民的需求。直到1894年形勢才出現了巨大的變化，這年9月，大清北洋艦隊致遠號巡洋艦管帶鄧世昌壯烈殉國，大日本帝國大敗昔日的老師及鄰國清帝國，最終贏得了甲午戰爭的勝利。戰后，明治政府與大清簽署了《馬關條約》，大清除了忍痛割讓領土外還需賠付2億兩白銀給日方。京都帝國大學的設立基金，便由此而來。在明治元老、公爵西園寺公望的主導下，位于京都左京區吉田的舊制第三高等學校改組并升格為京都帝國大學。

如上所述，京大立校之“本”是日清甲午戰爭的戰爭賠款，校名又有“帝國”二字，自然不得不服務于帝國。若將京大是由戰爭賠款建立的歷史背景視為其“原罪”的話，那么，京大與731部隊的故事便是比其“原罪”更罪惡的黑歷史，其中暗藏并放大了人性中的兇殘、冷酷。

731部隊全稱為“帝國陸軍關東軍防疫給水部本部”，通稱“滿洲第731部隊”，對外宣稱是主要以研究防治疫病與凈化飲水為主的研究型機構。但眾所周知，731部隊因研究生物與細菌戰，以中國人、朝鮮人俘虜為標本進行人體試驗而惡名昭彰。此部隊的創立者是石井四郎。石井以首席榮譽畢業于京都帝國大學醫學部。大學畢業后石井自愿申請加入帝國陸軍，并如愿成為陸軍軍醫候補生。服役期間，因表現優異，業務拔群，石井在軍隊體制內如魚得水，獲得了高層的認可。最終，在石井的主導下，731部隊被日軍創立并重視，而石井本人也因731部隊平步青云，在戰敗前夕官拜陸軍軍醫中將，這是日本陸軍軍銜制度中軍醫職能夠獲得最高的殊榮。因篇幅有限，石井的故事暫不展開，接下來想談一談以石井為首的731部隊中的“京大派”。

731部隊的成立緣于板垣征四郎的提議，他是侵華日軍主要領導者，后來被遠東國際軍事法庭指定為甲級戰犯而被判處死刑。1936年，在板垣征四郎提議下，日軍新建“關東軍防疫部”，這是731部隊最初的正式建制，當時的人員規模僅在170人左右。四年后，“關東軍防疫部”改組納入“關東軍防疫給水部”（通稱“滿洲第659部隊”），其組織的本部就是我們今天所熟知的731部隊。僅僅四年的發展，包括731部隊在內的“關東軍防疫給水部”的整體規模擴充到了3240人（軍人編制1235人，其中軍官人數為264人；非軍人編制為2005人），研究經費達到了一年200萬日元的規模，這和當年日本政府支援東京帝國大學的研究經費不相上下，可見日本政府軍隊對其的重視程度。

去年年底，由日本放送協會（NHK）制作的紀錄片《731部隊的真相――精英醫師與人體實驗》一經播放就轟動一時。在這部紀錄片中，NHK的制作人員找到了曾作為少年隊員加入731部隊的須永鬼久太，并從他手中獲取了在戰后由731戰友會所編撰的《帝國陸軍防疫給水部編成總覽 滿洲第七三一部隊編成表 滿洲第七三一部隊軍官及高等文官名簿》的資料集。制作人員基于這本名簿的基礎上，又參照其他軍隊名簿及論文集，最終篩選確認出了所有作為“技師”而被派遣支援731部隊的來自日本各地的精英醫師的詳細數據。

京都帝國大學：11名

東京帝國大學：6名

“滿洲”醫科大學：3名

慶應義塾大學：2名

京城帝國大學：2名

京都府立醫科大學：1名

北里研究所：1名

東北帝國大學：1名

金澤醫科大學：1名

其他在“滿洲”的各類研究所：12名

共計：40名

由以上數據可見，京都帝國大學在派遣現役精英醫師支援731部隊一事上，顯得極為積極。在后來被證實的以人體實驗為主而對被侵略國乃至于人類犯下滔天罪行的731部隊的戰爭犯罪中，京都大學的前身——京都帝國大學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

此次民間組織“要求京都大學重新核審滿洲第731部隊軍醫官所獲學位之會”（以下簡稱 “重核會”）所要求京都大學核實并撤銷的，是京都大學醫學部畢業生，日軍軍醫少佐平澤正欣于1945年5月所遞交的博士論文——《論狗蚤的鼠疫傳播能力》。同年9月，在平澤已戰死在沙場的情況下京都帝國大學授予了其醫學博士的學位。這部首頁印蓋著“軍事機密”的博士論文現存在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關西分館。這部論文出現爭議的地方在于平澤在論文中寫道：“在特殊試驗中，將帶有鼠疫菌的狗蚤植入到9只猴子的大腿后，猴子在被植入后的6至8日中反饋及訴說到頭疼，發高燒及食欲不振等癥狀。”并附帶了一張被植入了10只狗蚤后連續5天持續39攝氏度高燒的癥狀，并在植入狗蚤13天后暴斃的猴子標本的照片。“重核會”成員在仔細閱讀了平澤的論文后指出，①猴子反饋和申告不了頭疼的癥狀。②猴子在一天之中會出現體溫的變動，更有正常體溫會保持并高于39攝氏度的猴子。③戰前以猴子做動物實驗時，明確表明用的是“臺灣獼猴”(Macaca cyclopis)的做法較為普遍，而不是曖昧地記錄為猴子。④戰后由曾參與過731部隊的證人提到過，以猴子作為實驗而得出實驗結果的論文事實上是以真人做實驗得出的結果。 基于以上四點主張，“重核會”成員認為平澤的論文疑似是隱瞞了以人體實驗所撰寫出的論文，并要求京都大學重新核實并撤銷授予平澤的醫學博士學位。“重核會”于2號在京都大學校園內成立后，還策劃在14號邀請常石敬一先生于京都大學百年鐘樓紀念館做一次名為“當學者協助戰爭時：關于731部隊的人體試驗”的紀念演講。常石敬一是神奈川大學名譽教授，以研究731部隊聞名，同時也是紀錄片《731部隊的真相――精英醫師與人體實驗》的顧問。

作為一名就讀于京都大學的中國留學生，筆者很久以前便知道了京大與731部隊之間的故事。特別在2015年，哈佛大學法學院學生開展了更換院徽運動——“Royall Must Fall”，受其啟發，我開始思考如何能夠讓母校承認、反省其所經歷的“黑歷史”，并為此做出改變并加以警示。看到已不再年輕的老校友們基于人類良知以及對母校的熱愛而自主開展的此次活動，我深受感動，并覺得應該為其做些什么。我會繼續關注來自京都大學的反饋及此活動的進展。文末，筆者衷心希望京都大學能夠正視歷史并作出行動。畢竟，對于黑歷史的痛徹悔悟才能迎來光明的未來。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美國法學殿堂哈佛大學法學院的院徽標志來于學院主要創辦人羅伊爾（Isaac Royall Jr.）的家族紋飾標志：三捆麥穗。羅伊爾當年致富的過程主要是靠奴隸交易起家，在抗議學生看來，看到這樣充滿種族歧視的徽章在學校各處出現，實在是讓人無法忍受。2016年初，抗議活動奏效，哈佛大學官方宣布將撤換法學院院徽。

4月4日作于京都。

（作者系日本京都大學在讀博士生、日本學術振興會特別研究員。本文稿費將全額贈予“要求京都大學重新核審滿洲第731部隊軍醫官所獲學位之會”，以支持他們基于良知的活動。）

參考文獻：

秦郁彥 『昭和史の謎を追う ［上］』文藝春秋、1993年

NHK為此紀錄片而重新編輯的文字稿件「731部隊の真実 ～エリート醫學者と人體実験～」https://www.nhk.or.jp/special/plus/articles/20170915/inde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