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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所安:金陵的煙霧
原創 南大社 南京大學出版社

中秋,少不了賞月,也少不了詩詞。
六朝古都南京,不僅有深厚的歷史底蘊,還有浩蕩綿延的“文脈”。古往今來,多少文人墨客在這里吟詩作賦,留下千古名篇。
“金陵王氣”“六朝煙水”,文字中的金陵城總是和“煙霧”糾纏在一起。這股“氣”時而恢弘,時而憂傷,和月色一樣朦朧。杜牧那首流傳甚廣的《泊秦淮》,就是將“月色”和“煙霧”兩組意向組合在了一起。今天,南大社為各位準備了宇文所安自選集《華宴》中的一篇,一起在歷史的煙霧中,探尋世界文學之都的“氣”。
金陵的煙霧
金陵的煙霧與迷漫的五湖煙霧不同。五湖為范蠡以及希望遠離仕途、出世甚至得道成仙的后來人提供了可能性,但是金陵的煙霧充滿傷感和逝去的繁華。
首先讓我們重溫一下詩人們常用的一種手法,就是以一幅開闊清晰的畫面開場,然后再描繪一幅隱藏在煙霧后的畫面。接下來,讓我們回想一下煙霧的政治意義,也就是說,它能夠在皇家清晰可見的帝國版圖之外創造出一個隱蔽的空間。如果我們把這兩個原則同時投射到歷史上,我們就會得到金陵﹕它的王朝如鴻鵠一般飛去,只留下煙霧中的空城。如此一來,煙霧彌漫的畫面既存在于現代的帝國秩序以外,同時也是已經消失的帝國秩序殘留的遺跡(我們不要忘記在唐代,北方王朝被視為正統,而不是像宋朝直到現代人所以為的那樣以南朝為正統)。
唐代詩人在眺望金陵的時候,對這個城市的歷史傳奇極為熟悉。城市的絕大部分已經蕩然無存了。隋朝的開國皇帝下令將金陵夷為平地——那是這座后來稱為“南京”的城市所經歷的眾多無情破壞中第一次嚴重的摧毀。曾經一度,這座城市是一個權力中心。據說這里的“王氣”如此強盛,以至于攪得秦始皇心神不寧,下令開秦淮河以疏散之。當諸葛亮看到這座吳國的都城,他感嘆道,石頭城猶如虎踞,而鐘山則猶如龍蟠。
到了溫庭筠的時代,這座城市充滿詩意的煙霧已經成形了。溫庭筠用“氣”的變化來解釋這座城市從權力中心到傷心之地的轉變過程﹕
雞鳴埭歌
……
盤踞勢窮三百年,朱方殺氣成愁煙。
……
“殺氣”對于這座富有文化與詩意的城市來說是一種暴力性很強的氣質,但是建康確實曾是一個軍事重地,當得起那份讓秦始皇擔憂的“王氣”。經過南朝的幾個世紀之后,那種暴烈能量逐漸消逝殆盡了;“氣”逐漸變厚,失去了能量,最終變成了煙霧。到溫庭筠的時代,煙霧已經具有潛在的傷感與詩意,但在此處那份傷感被解釋為先前活力的消失。
如果煙霧彌漫的空間能夠容下那位極有手段的政治家范蠡,它同樣能夠容下一個已經逝去的、曾經充滿活力的政體。那是一幅描繪缺席的圖畫,正如吳融在九世紀下半葉寫的這首詩一樣﹕
秋色
吳融
染不成干畫未銷,霏霏拂拂又迢迢。
曾從建業城邊路,蔓草寒煙鎖六朝。
雖然“鎖六朝”這個短語是典型的晚唐表達方式,它還是會讓我們思索﹕一個可見的空間怎么能夠“鎖”住一個歷史年代呢?我們可以說﹕煙霧籠罩一個空間,六朝所有重大的歷史事件都在這個空間中發生——要看到那個空間就意味著看到了歷史。
最著名的一首金陵詩是以煙霧和月光開頭的,這是備受詩人青睞的一種組合﹕
泊秦淮
杜牧
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
在這首詩中運用的詩歌技巧是很明顯的,完全符合王昌齡在《詩格》中提出的“直樹一句,第二句入作勢”,意即“題目外直樹一句景物當時者,第二句始言題目意是也”。
詩中的情景是以煙霧和月光開始的,兩個意象既照亮了夜景又讓它變得朦朦朧朧,為一個傳統的詩歌子題,“乘舟時傾聽黑暗中傳來的歌聲”,創造了清晰的空間。王昌齡的《江上聞笛》是這個意境絕好的代表。在這個詩歌意境通常的模式中,詩人或者揣測樂師或歌女的心情和身份,或者像在白居易《琵琶行》里面那樣去和歌人相見。可這是金陵的秦淮河,這里的歷史被“鎖”在了煙霧之中。詩人聽到的,是在陳后主著名的《玉樹后庭花》中如幽靈般重現的歷史,這首歌的哀艷預示了陳朝覆滅的命運以及金陵這座城市接下來被夷為平地的噩運。

歌聲是“隔江”傳來的,穿過了被月光照亮的煙霧。詩人知道歌女是“商女”,這種知識使他能夠傳達歌曲的“教訓”﹕對她來說,這只是一首艷歌而已,可是對詩人來說,這首歌滿載著沉重的歷史;如果歌女也了解這段歷史,她就不會唱這首歌了。這首詩中重要的一個字是“猶”,過去延續到今天,和現在一起并存于這個“王氣”變為“愁煙”的地方。這一變化發生在南朝三百年統治之后,就是陳后主寫這首歌的時候。就像這個“猶”字,煙霧連接起過去與現在,將歷史召喚回來,在煙霧中半隱半現。
幾十年以后,詩人羅隱也在秦淮河畔的酒家近旁泊舟。這種情境當然非常富于詩意,他也果然賦詩一首,詩的開頭運用了與杜牧詩相同的技巧。羅隱詩中的畫面不如杜牧詩那樣連貫與合理( 煙霧和強風很難共存),可是煙霧作為對這座充滿歷史記憶的城市的詩歌能指,出現在詩的開頭。羅隱也重新營造了歷史,但他借用了月光中“六代精靈”的隱現來實現這個效果。在這首詩里,我們還注意到“王氣”化為水波。
金陵夜泊
羅隱
冷煙輕澹傍衰叢,此夕秦淮駐斷蓬。
棲雁遠驚沽酒火,亂鴉高避落帆風。
地銷王氣波聲急,山帶秋陰樹影空。
六代精靈人不見,思量應在月明中。
雖然九世紀的詩人繼續在清晰可見的畫面和煙霧彌漫的畫面之間尋找平衡,煙霧迷蒙的畫面已經成為代表了“詩意”的典型意象。幸好唐代詩人常常十分明白地告訴我們什么是具有“詩意”的。八世紀末,韋應物在拜訪王侍御的時候,為我們提供了這樣一份證明﹕
休暇日訪王侍御不遇
韋應物
九日驅馳一日閑,尋君不遇又空還。
怪來詩思清入骨,門對寒流雪滿山。
這幅寒冷清晰的畫面,可以和雍陶心目中富有“詩意”的畫面形成對比,這首詩大約作于公元830 至840 年之間﹕
韋處士郊居
雍陶
滿庭詩境飄紅葉,繞砌琴聲滴暗泉。
門外晚晴秋色老,萬條寒玉一溪煙。
當我在《全唐詩》中搜索材料時,在系于戴叔倫(732—789)名下的詩中發現了幾個非常有特色的例子,比如說下面這一尾聯﹕
回首風塵千里外,故園煙雨五峰寒。
然而,當我將《全唐詩》中的戴詩和戴叔倫集的一個現代箋注本進行比較,我發現我選出的每首戴詩都是由后代詩人所作、被誤系于戴叔倫名下的(見蔣寅,《戴叔倫詩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這是值得注意的證據,說明雖然煙霧的意象存在于整個唐代的詩歌,但是那個變得富于傳統“詩意”的煙景意象卻是在九世紀時形成的。
而之所以有很多詩人筆下的煙景被誤系于戴叔倫名下,恐怕多半是因為司空圖曾經引用過的著名詩評﹕“戴容州云,詩家之景如藍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
戴叔倫的煙霧詩學是一團模糊,其中除了生煙的良玉,別的什么都沒有。它缺少龍爪的閃現,鐘山的“龍蟠”。煙霧曾經是“王氣”,而消失在五湖煙霧中的范蠡也曾擊敗中國當時最有實力的王國,那王國的統治者在自己的都城淪陷時還在做著稱霸的美夢。龍不一定是真的,但是它是一個必不可少的可能性,它必須具有隨時出現的潛力,否則煙霧就只是空虛的煙霧而已。
原標題:《宇文所安:金陵的煙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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