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1924年3月10日的海寧，查良鏞出生。

        1955年2月8日的香港，《書劍恩仇錄》在《新晚報》的“天方夜譚”版開始連載，署名“金庸”。金庸“出生”。

        從此世人往往只知金庸而不知查良鏞。

        金庸和金庸武俠問世一甲子之際，澎湃新聞刊發(fā)一系列文章紀(jì)念。

        據(jù)說，每個人的心里都有一個武俠夢。為此，澎湃新聞（www.usamodel.cn）采訪了嚴(yán)曉星、六神磊磊這兩位金庸小說的“骨灰級粉絲”，請他們回憶自己閱讀金庸小說的經(jīng)驗和感悟。

老師用金庸小說教我們寫作文

        嚴(yán)曉星，作家，編輯，著有《金庸識小錄》。該書以短小札記體的形式，挖掘小說文本背后的歷史、文化碎片，富有知識性和趣味性。       

        澎湃新聞：您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讀金庸小說的？

        嚴(yán)曉星：小學(xué)，因為我是1975年生的，我上小學(xué)的時候，應(yīng)該是三四年級開始讀的，大概就是1984年左右吧。但我讀全還是比較晚的，好像到了中學(xué)才讀全了。我記得那時候比較有意思的一點是，那時候的實習(xí)老師來給我們上作文課，就講金庸小說。其實那時的實習(xí)老師，也就是20歲左右，他們也是接受金庸小說的主體讀者群。

        那時候金庸小說是熱得不得了，而且電視劇《射雕英雄傳》也正在播放。我印象特別深刻的是，他用《書劍恩仇錄》來講文章要有起伏，不能太平淡。他大概是講《書劍恩仇錄》的開頭，講陸菲青藏在一個清朝官員的家里。他是一個反清復(fù)明的志士，但是他隱藏在清朝官員家里，這本身就是很有意思的事情。他雖然很普通，但是竟然能用針法把蚊子殺掉，這就有一種張力在里面。過了不久，又有他的仇家來尋仇。就這么一個開頭，老師就用它來講了文章怎么樣才有懸念，怎樣一波三折等等。

        那個時候金庸小說的風(fēng)靡程度是，基本上我這一代人的父親都在看金庸小說。我去同學(xué)家里，他們的金庸小說都是用報紙包幾層，很珍貴的，大家都在看。而且當(dāng)時83版《射雕英雄傳》放的時候，街上的行人會明顯變少。

        澎湃新聞：您當(dāng)時是上課的時候讀，躲在被窩里讀，還是白天黑夜不停讀？

        嚴(yán)曉星：這個我印象倒不是太深刻，我讀的書比較多、比較雜，不光是讀金庸小說。躲在被窩里讀的，也有可能是倪匡的小說，這是后來的事。金庸的小說可能也躲在被窩讀過，但并不是有一個固定的程式，就是斷斷續(xù)續(xù)地讀。因為那時候雖然大家都看金庸小說，但是你要借的話，大家都不愿意借，都很寶貝一樣的。        

        澎湃新聞：最喜歡金庸哪部小說？為什么？

        嚴(yán)曉星：我覺得金庸的小說總體水平都非常高，即使那些我們看來水平偏低的小說，其實水平還是很高的。如果問我最喜歡的和水平最高的，這可能是兩個不同的問題，但在我這里比較吻合。我覺得他寫得最好的、我最喜歡的是《鹿鼎記》《天龍八部》和《笑傲江湖》，我還比較喜歡一部相對短的《雪山飛狐》。

        我前兩天也在和我的朋友聊天，說其實我們回頭去看金庸的小說，隨著我們?nèi)松啔v的豐富，從小說藝術(shù)來看，它當(dāng)然是有很多問題的。但是即使它有那么多問題，可它仍然那么有魅力，那只能說是魅力太大了。就好像一個男士他不是帥哥，但也特別能贏得女孩子歡心，那他的確太有魅力了。

        我覺得金庸小說最吸引我的可能有三個地方。第一個是它的人物形象特別鮮活，很多人物一想起來簡直太熟悉了，他的口吻，他的表情，他的習(xí)慣，他的愛好，他會怎么樣去處理一個事情。這個人物形象太鮮活了，非常像我們生活中的人一樣。

        第二個是它里面有一些人情世故，這個人情世故一下子就把它和其他很多小說拉開了距離，這也是金庸遠(yuǎn)遠(yuǎn)超出其他人的地方。金庸小說里有對人情世故的觀察、理解、體驗。

        第三個我補充的一點就是，他的小說里面經(jīng)常有比較詩性的片段，達(dá)到了那種詩的境界。比如說蝴蝶谷之會，在《倚天屠龍記》里面，他這些片段真的是境界極高，放在任何一部名著里面都不遜色。

        還有像蕭峰自殺的片段，我印象特別深的是，蕭峰自殺的時候，旁邊有很多人的議論。這個議論也有很多對人世的深刻理解，甚至有人從他們的角度去理解。英雄都是很孤獨的，這種孤獨感寫得非常好，包括蕭峰在聚賢莊和他的好朋友們生死一戰(zhàn)等。金庸小說里有很多很多的片段，境界非常高，有詩的感覺。當(dāng)然他還有很多問題，你怎么說都可以，但是這三點已經(jīng)很了不起了。        

        澎湃新聞：金庸小說中哪個人物塑造得最好？

        嚴(yán)曉星：我最喜歡的是黃藥師，因為黃藥師代表了一種個性解放，一種不同流俗，但是又有原則的精神。而且他的形象和才華，都是很讓人欽佩的。但是僅僅形象和才華還是不夠的，最重要的是他的一種人格精神——個性解放的精神。我曾經(jīng)在《金庸識小錄》里面談到，黃藥師這個形象可能和金庸自己的經(jīng)歷是有關(guān)系的。金庸當(dāng)時在左翼的陣營里可能受到的拘束太多，所以他通過黃藥師的形象來釋放自己的個性。

        我的書里面還寫道，金庸的一些經(jīng)歷和他的很多角色都能對應(yīng)上，他的感受寫在里面。比如說令狐沖和蕭峰，被所謂的正義陣營驅(qū)逐出去的時候，那種孤獨感等等。

        武俠小說里怪力亂神特別多，金庸小說也存在這種情況。但是他還是希望能夠借助小說，普及一些中國古代的文史知識。雖然不能把它當(dāng)作一個文史知識的范本來讀，但是金庸多少還是把他的一些雜七雜八寫在里面，我覺得這也蠻好的。       

        澎湃新聞：多長時間沒有讀了？

        嚴(yán)曉星：最近讀的少了，每部小說肯定都讀過三遍以上，這是肯定的。但是哪一本多一點少一點，我自己也記不得了，因為要讀的書太多。我最近又新買了一套最新的修訂本，但是還沒看。

        金庸其實沒想到他會改變中國很多人的記憶，我們很多人都被他影響了。金庸他自己說過他覺得很多人跟著他一起胡思亂想很有意思。有人說金庸的作品在生前已經(jīng)經(jīng)典化，我覺得這話言之過早。因為經(jīng)典化這個事情，不是誰說了算，也不是說靠炒作就能成功。但是不管怎么樣，他能在生前看到他的作品對一個國家、一個民族有這么大的影響力和塑造力，我覺得應(yīng)該是很自豪的一件事。每個人在世上，我開玩笑說就是在發(fā)功，是看環(huán)境影響你還是你影響環(huán)境。有的人對環(huán)境的影響超過環(huán)境對自己的影響，我想金庸就是這樣的人。    

收拾書柜，最怕收拾到金庸    

        六神磊磊：原名王曉磊，專欄作家，“六神磊磊讀金庸”作者，用獨特的視角，幽默的風(fēng)格，來解讀金庸小說中那些容易被忽略的有趣細(xì)節(jié)。     

        澎湃新聞：您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讀金庸小說的？

        六神磊磊：我應(yīng)該不算早，是初中的時候。以前小時候也看過連環(huán)畫和電視劇，但真正把原著拿起來看，是初中。初中時的寒假，我還記得是在英語老師家補課，我看見同學(xué)拿著一本盜版的《神雕俠侶》在看，我就借過來看了。很奇怪，第一本看的是《神雕俠侶》，還是盜版，很不科學(xué)啊。        

        澎湃新聞：您當(dāng)時是上課的時候讀，躲在被窩里讀，還是白天黑夜不停讀？

        六神磊磊：我記得那時候有一陣看得特別勤，可能持續(xù)了有半年，一天到晚拿著書看。上課看被發(fā)現(xiàn)的概率比較大，好像沒有。但是下課在家，或者周末會看。我記得我在被窩里面好像也有過，就是用手電筒的，但很快就被我媽發(fā)現(xiàn)了，沒有持續(xù)下去。我看得比較快，比如《連城訣》，一個晚上就看完了。有過這么一段時間吧，是挺瘋狂的，后來就看得沒有這么密，就是回爐嘛，拿回來重看，就好一點。        

        澎湃新聞：最喜歡金庸哪部小說？為什么？

        六神磊磊：喜歡是這樣，有個過程。以前最喜歡《神雕俠侶》，初中的時候，里面情節(jié)比較曲折，比較有意思，主人公的性格比較外向，也比較激烈，比較極端。小時候叛逆，也覺得自己可以像主人公那樣，天不怕地不怕，到處闖禍，得罪人。后來慢慢就更喜歡《笑傲江湖》和《鹿鼎記》，原因可能還是因為內(nèi)容更豐富一點吧。里面的人物沒有像《射雕英雄傳》《神雕俠侶》那樣非黑即白的，人物更復(fù)雜一點，書里面可以咀嚼的東西更多一點。

        但是說最喜歡的也不好說，如果你問我是不是喜歡《笑傲江湖》超過《連城訣》，我也不舍得這么說。金庸自己是在做很多嘗試，每一本都在做一些嘗試。但是按照他自己講，“長篇的比短篇的好一點，后期的比前期的好一點”，基本上我還是很認(rèn)可他這個說法的。       

        澎湃新聞：金庸小說中哪個人物塑造得最好？

        六神磊磊：他人物就不好說，只能說這個人物后期的比前期的要好，只能這么講。金庸有個特點，為什么很多人喜歡，還是因為他對每一個人物，無論是大人物還是小人物都很下工夫。有些小人物可能比大人物還有戲份，還可愛，所以說喜歡哪個不好說。

        但是這樣，前期很多人物我都不太喜歡，從性格上，哪怕名字上、外號上，都很干癟，就看得出來當(dāng)時他寫書還沒有到很容易的境界。比如說袁士霄，外號就很干巴，叫什么“天池怪俠”，覺得意思不是很大。還比如說《碧血劍》里面最牛的穆人清，外號叫“神劍仙猿”，給人感覺也比較干，形象不太豐滿，所以讀者印象也不太深。

        后期的人物就活得多，起名字他都隨意得多，更自如一點。金庸是這樣，有的時候他把一個人物寫活了，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可能附加了一些性格，一些象征意義，或者是人物內(nèi)心的一些心理活動，他自己都沒意識到，但我們讀的時候能夠感覺到。

        比如說慕容復(fù)，他有個特點，他交朋友只能下交，不能平交。他雖然也告訴自己，我有一個使命，我必須在江湖上多交朋友，他自己也在向這個方向努力。比如說有一大堆江湖上的“屌絲”，比較底層的江湖人，他就喜歡主動去下交，說我慕容氏為了大家，拋頭顱，灑熱血在所不辭啊，大家一起做兄弟啊，他經(jīng)常有這種表示，愿意下交。

        但一旦他碰上和他身份、能力同一個層次的人，他就搞不好關(guān)系。比如說他碰上虛竹、段譽、喬峰，他就搞不好關(guān)系，他就要和大家翻臉。他不能和人平交，所以他也沒有一個好朋友。他父親慕容博還有一個能力差不多的鳩摩智當(dāng)朋友，而他沒有一個朋友，這是個挺有意思的人。總之，金庸小說中有意思的人還是蠻多的，我還說不上最喜歡誰。      

        澎湃新聞：讀過幾遍？多長時間沒有讀了？

        六神磊磊：還是讀過很多遍，比如你收拾書柜，有個感覺，最怕就是收拾金庸，一收拾你就開始看，結(jié)果收拾工作就做不完了。看的遍數(shù)有的多有的少，比如說幾個長篇的就多一點，能讀十幾、二十次吧，而且有的時候是把你感興趣的部分拿出來讀。短篇讀的就少一點，有些也不是太熟，比如說我對《飛狐外傳》，里面天下掌門人大會的情節(jié)就不是太熟。

        最近我還在看《連城訣》，應(yīng)該是斷斷續(xù)續(xù)一直在看吧，每本小說看的次數(shù)不一樣，每一本小說里的情節(jié)，看的次數(shù)也不太一樣。比如《鹿鼎記》里有幾段，我就比較喜歡，經(jīng)常會去翻開來看。例如說韋小寶在揚州，跟當(dāng)?shù)氐墓賳T有些互動，那一段我覺得挺有意思的，經(jīng)常翻出來看。

        但是我其實覺得武俠這種東西，不該在一個人的閱讀量里面占太大比重。雖然我讀金庸，但不代表推崇金庸，其實也就是借著金庸的體系來說一些事情。如果一個年輕人有一段時間特別喜歡武俠，那沒有問題。但如果武俠在他讀書的量里面占得太高，這就不太好，還是應(yīng)該多讀一些其他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