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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國界醫生見聞:難民營里的心理危機
原創 界弟 醫學界
難民營里的心理危機。
10月30日,愛琴海海域發生6.9級地震,據報道目前已造成土耳其和希臘上千人傷亡。土耳其第三大城市伊茲密爾市受災嚴重,房屋倒塌、海水倒灌的畫面讓人震撼。震中距離希臘薩摩斯(Samos)島僅13公里,這里收容了大量移民和難民。無國界醫生在地震后展開緊急應對,派發500張毛毯及40張床墊給無家可歸的災民,醫療隊也支援當地醫院,持續評估醫療需要以隨時準備提供所需援助。

在地震前,無國界醫生已經在希臘為萊斯沃斯(Lesbos)島和薩摩斯島以及雅典的移民和難民提供醫療和心理健康服務。心理學家凱特琳娜( KATE?INA ?RAH?LKOVá)在萊斯沃斯島上的莫里亞難民營內的兒科診所工作近半年,主要為兒童提供心理輔導,她見到了大多數接受治療的孩子都沒有父母的陪伴,其中很多人因為過往的創傷,選擇自殘,用身體上的疼痛來轉移對精神折磨的關注,在千辛萬苦逃離暴力沖突,走完逃難的旅程后,依然被噩夢追隨……


在兒科診所,我們照顧的大部分病人都是沒有成人照顧的18歲以下的兒童,他們在這里孤身一人,沒有家長陪伴:有些人父親去世,母親留在祖國;有些人的父母在戰爭死亡或失蹤;有些人的父母還活著,設法籌到了錢把孩子送往更安全的地方,但這些錢也只夠把孩子送出去了……
我看到的大多數無人陪伴的兒童都來自阿富汗,且都是男孩。他們告訴我,女孩獨自旅行反而更危險,會遇到不少暴力侵害,因此家人不會讓女孩獨自逃難,而女孩子們也不敢這么做。然而可悲的是,大多數男孩在旅途中,甚至在到達難民營后也未能幸免于暴力侵害,包括性暴力。所以這里的兒童出現自殘、自殺的念頭是很普遍的現象。

我常聽到割傷自己的孩子說,他們無法控制內心深處的疼痛,而自殘行為讓他們感到自己對身體疼痛的掌控——這疼痛是切割造成的,而不是平白無故的。
我一直在照顧一個無人陪伴的17歲男孩。他曾嚴重自殘,割傷自己好幾次。他的父親去世了,母親只能留在沖突持續數年的祖國。幾個月以來,男孩都是伶佇一人在正式營地之外被稱為“叢林”的地區生活,連帳篷都沒有,獨自在寒冷天氣里煎熬。
還算幸運的是,幾個月后,他被安排到青少年營地。現在他的情況時好時壞。最近一次見他,他身上的傷口很深,醫生不得不為他進行縫合。
他每天都在數日子,一旦年滿18歲,就會被扔出青少年區。他正等待當局將他轉移到希臘大陸。在那里,沒有成人照顧的青少年能得到較妥善照顧,并獲得學習機會以融入社會。
只是,到現在為止他已等了九個月。
說不出口的心愿
有一個來自非洲的女孩在自己的國家被強暴,在逃難途中也同樣遭遇了這種不幸。她經常來接受我的咨詢。
女孩的庇護申請被移民局蓋上了一枚紅章,這代表她仍不能離開萊斯沃島,她要再等到2021年7月才可以再次提交庇護申請。
她的人生目標是成為一名修女,但過了一陣子,她便害怕談論這事,因為她擔心這是個永遠無法實現的愿望。
她時不時做著同樣的噩夢。有一次治療中,我讓她在紙上畫畫。她畫出了其中一個噩夢,還想像出了一些新的東西——當遇到夢里出現的事情時可以保護自己的方法。我于是建議她在睡前想想能保護自己的方法。我們還討論在現實情況中,她可以采取哪些安全措施保護自己。但坦白說,方法也真的不多,無非是晚上不要走出帳篷,甚至是上廁所也應盡量避免,并盡可能找其他女孩陪伴。
光明的時刻
我和一個同樣來自非洲的少年一起經歷了一些更光明的時刻。
他第一次接受咨詢的時候,運動衫的兜帽一直拉上來遮住腦袋,看起來也心不在焉。他談到了他在原籍國的遭遇:很多創傷性事件發生,包括他的父母和兄弟姐妹的死亡,他自己也經歷了暴力事件。
后來他慢慢放松下來。現在他會放下帽子,看著我的眼睛。他談論足球時會與我有最多的眼神交流,甚至會大笑。
然而,他仍然會做惡夢,他甚至不敢談論那些夢。
他害怕其他男孩,所以他寧愿不和任何人說話。不過,他確實有一個朋友——另一個和他來自同一個國家的男孩。他的英語水平在提高,這意味著他可以和管理營地的人交談,可以表達自己的需求或意見。
難以承受的生命之重
營地里有個十歲出頭的男孩反復提到要自殺,現在他似乎也在改善。
他的祖國經歷了廣泛戰爭和沖突。經過一起探尋,我們認為已經發現了他渴望或需要自殺的背后原因。
他做了惡夢,夢見有人來到他們的帳篷里想殺了他的全家,只留下他一個活口。所以,他必須自殺。要保護家人的念頭已經壓得他不堪重負。
我們試著解析這個夢,夢中發生了什么,在白天醒著的時候他能做什么。他很積極地回應我的建議。但同時,他說他知道事情已經發生了:有人在營地被刺傷。
他還說,有小偷爬進他們的帳篷偷走了一些東西。
我想我和他可以一起戰勝惡夢的影響,但我很難與營地里的暴力抗爭。
支離破碎的心靈
以上提到的都是我的長期病人,但新到來的家庭和新孩子也需要心理護理。例如,有兩個十歲出頭的女孩來自經歷了幾十年戰爭的國家。她們和父母在營地里待了幾個月,度過了漫長、空洞,沒有上學或兒童活動的時光。
年幼的女孩有自殘行為,而稍大一點的女孩則在制定自殺計劃。她們都不相信自己會離開莫里亞。她們的母親自己也有嚴重的心理健康問題,所以無法向女孩提供所需的支持。我在找精神科醫生和社工,但等待時間非常長,所以,現在我們必須自己來應對這種局面。
我還照顧了一個自殺未遂的男孩。他曾經要求心理健康護理。但當時有些病人的需求比他更急迫,所以他不得不等待。這里的需求太大了。我們不得不根據病情的嚴重程度來確定先給誰治療。自殺未遂后,他的病情變得緊急起來。一想到如果他能早點得到治療,事情就不會發展到那個地步,我就很傷心。
莫里亞的許多兒童在到達營地之前都經歷過創傷事件。他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在他的原籍國失蹤了,他等了一年都沒有結果,這才開始了長途旅行來到這里。因為自殺的念頭一直揮之不去,有時這些想法會發展成一個可怕的、詳細的計劃,他在服用強效抗抑郁藥。最近,當他發現他失蹤的家人實際上是被武裝組織謀殺時,他的情況變得更糟了。
日子過得真快。我現在也習慣了目睹以前對我來說不可能的事情發生。
冬天的時候,我習慣了大人和孩子在寒冷的天氣里只穿人字拖,連襪子都沒有。
在夏天,我習慣于談論蟑螂和老鼠在兒童帳篷里橫行。

人們身上的泥垢也不會讓我感到意外了。尤其是在經常下雨的日子里,父母很難讓孩子保持清潔。
但我還是無法對談論孩子們所經歷的暴力、他們感到的空虛和痛苦以及他們破碎的心靈習以為常。
在萊斯沃島上的莫利亞難民營,最初僅為容納3,000人而設計,但截至今年7月,營地已擠滿近17,000名難民,其中大部份人都住在正式營地以外的周邊地區,更有不少是6-18歲兒童,他們在營內獨自求存,沒有家長和照顧者的庇蔭,更要面對過去種種創傷。加上新冠肺炎疫情的打擊,孩童活動受限,令心理健康狀況惡化。今年9月8日晚上,莫利亞難民營發生大火,近12,000人被迫從營地疏散,之后新的莫利亞臨時營地很快聚集了超過一萬人。
新冠肺炎疫情大流行令全球各國經歷重大考驗,但最脆弱的人群往往首當其中沖地遭受直接的影響。對這些群體的關注,不應該僅僅停留在災難性畫面的新聞發生的當下。

作者:無國界醫生
審稿:田棟梁
校對:臧恒佳
原標題:《無國界醫生見聞:難民營里的心理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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