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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托邦丨金庸世界的政治女性真的令人生厭嗎?
一
不少人認為,金庸筆下的政治女性,在褪去“政治”色彩之前,都不可愛,甚至變態。殷素素、趙敏統御群豪時,都以經典女魔頭的形象名世;蘇荃則是濫殺老兄弟的“妖后”,連姓氏都和妲己一樣;周芷若在漢水舟中喂飯的纖纖春蔥指,滴答著天下英雄的鮮血……她們殺伐決斷、行事果敢,具備亂世雄主的全部素養;卻也手段殘忍,對自己屬下尤其心狠手黑,堪稱清宮戲里的“陰鷙梟雄”。
連此類配角也使人厭惡。如日月神教的桑三娘,遇任我行自知不敵,為保命而投誠,也無可厚非。但馬上殘害同儕,在新主人面前抖擻精神,賣弄手段,就過于惡心了。
金庸筆下的政治女性,真的都令人生厭嗎?并非如此。
因為這種看法,僅僅是對“政治”做了狹義的、庸俗化的理解,只是把政治理解成“權力的斗爭與支配”。那么,在這個過程中大放異彩的女性,自然都不是省油的燈。如果我們拓寬對政治的理解,從公共事務、“眾人之事”的角度重新思考政治的含義,就會發現,金庸筆下有不少政治女性可愛可敬,甚至可歌可泣。
首先是黃蓉,把丐幫搞得有聲有色,會盟天下群雄,確定了眾幫派團結抗擊蒙元的基本江湖格局。她少女時代還有點“妖女”的意味,年齡越長則越來越“偉光正”,甚至“偉光正”到中年油膩——當然這個“油”也是相對清淡健康的初榨橄欖油。還有郭襄。她開創的峨嵋派成為六大門派之一,是舉足輕重的政治力量,她也并未成為長袖善舞的宮斗高手。更讓人難忘的是恒山三定。三位老太太是五岳劍派中難得一見的清流,在政治上“無為”,但她們的“無為”成為野心家“有為”的最大障礙。她們均身死人手,或許算不得合格的政治人物;但她們一生所謀者,是一眾女弟子的公共福祉,她們又是最了不起的政治人物。
同是政治女性,為何差別如此之大?是前一組女性天性涼薄、生來殘忍嗎?似乎不是。殷素素、趙敏成為“自己人”后,都重情重義;蘇荃搖身一變,成為溫柔侍夫、持家有道的賢妻。周芷若黑化前,也曾是嬌花照水般的清純俠女。
問題出在哪里?也許和她們所在的教派有關。
二
除周芷若外,第一組女性所處的教派,都很特殊。神龍教是一種什么權力格局?它沒有權力格局,只有三個字:洪教主。天鷹教、日月神教、汝陽王府武士集團莫不如此。在丐幫,中層干部全冠清可以質疑幫主履歷,杏子林大會大家能唇槍舌劍“商略平生義”,退休干部徐長老還顫顫巍巍以“祖訓”的肉身出現。在神龍教,你質疑一下洪某試試?莫說質疑了,在“仙福永享壽與天齊”的呼聲中,你敢不張嘴嗎?
丐幫和神龍教這兩類幫派有很多不同。
丐幫有很強的公共性,神龍教則是教主的私產。丐幫的核心議題是武林福祉、國家存亡等公共議題,有時關涉重大,幫主和決策層均不便專斷,往往要開大會商議。參會者不限于幫內人士,會議往往以“天下英雄”為前綴,滿滿的國際范兒。這彰顯的是:天下為公,丐幫為公。幫主當然權力很大,地位尊崇,但他始終離不了眾長老的幫襯,也離不開公共議題的環繞。
神龍教也開大會,但主題始終是“仙福永享壽與天齊”。核心議題就論證服用豹胎易筋丸是教主恩情的體現。神龍教的所有大略方針,都是私人意志的體現。哪怕洪教主想賣國求榮,你也只能備好東珠、貂皮、人參去向羅剎總督行賄。你對教主的不滿,是不可能以公共議題的方式出現的,唯一的表達就是許雪亭式的魚死網破。教主震怒,神龍島地動山搖;教主微笑,遼東海域陽光和煦。“你若安好,便是晴天”,這句小清新流行語原來是形容洪安通。
這決定了兩類幫派對待“自己人”的方式不同。在丐幫,無論幫主還是弟子,雖有尊卑之別,但大家同是公共事業的參與者,是“兄弟”,都需通過公共生活呈現自己。廣場、大會、長老、幫主權杖(打狗棒),這些符號具有濃郁的羅馬氣象。幫主威權再盛,也不過是元首制時的“第一公民”。戴克里先終結了元首制,實行了“多米那特制”(Dominate),他是君上、是主人。神龍教的制度就像一種強化了的多米那特制。洪教主是高高在上的主宰,地位再高的老兄弟也不過是教主的奴仆。孟德斯鳩描述奧斯曼帝國等古代東方政體時指出:恐懼成為政體的原則和支撐政體運行的動力。洪教主也是依靠殘酷嚴苛的手段使教中群雄生活在時刻準備服用陸氏升天丸的驚懼之中。
此外,丐幫乃至多數江湖幫派,都強調歷史傳承。它的合法性,類似于韋伯所謂的“傳統型”。世代傳承、祖師遺訓都有神圣色彩;正邪之辨、民族大義,是自古以來的立幫之基,決難改弦更張。結交外道是名門正派的大忌,所以令狐沖貴為恒山掌門,也不免因朋友圈問題引起物議。宋遼對峙時,喬峰威望再高,也難以繼續坐幫主的位子。
反觀神龍教、日月神教根本無所謂什么傳統。在教眾看來,“日月神教創教數百年,自古至今便是東方不敗當教主一般。”教主本人完全取代了傳統的地位,甚至消解了傳承的意義。他們有絕對的權力和自由。任盈盈嫁給令狐沖,大家除了乖乖交份子錢,誰敢質疑她“結交匪人”、嫁給敵對勢力?陸高軒偽造石碑文字,說唐朝時上天便預示千載后洪教主的功業,這樣寫雖是不得已而為之,卻也隱喻了神龍教語境中的政治理解:洪安通是超邁歷史而存在的。從這個意義上講,神龍教、日月神教的合法性類似于韋伯所謂的“克里斯瑪型”,即團隊大哥的個人魅力壓倒一切。
但是,這兩種不同的幫派為什么能夠形塑不同的政治女性呢?
三
在丐幫中,個人的威信和業績是要通過公共事務來呈現的。黃蓉雖是洪七公選定的接班人,但也要在公眾大會上表現自己,來建立威信,使眾長老、弟子不敢小覷。此后,她屢建奇功,才使全幫上下服膺。天地會作為低配版的丐幫,與此類似。如青木堂大佬關安基的妻子“十足真金”賈金刀,大家提及此人,總愛拿她的金刀開玩笑,卻并不刻意強調她是關某的太太。因為她最引人矚目的正是她的金刀。她武功未必高明,但她以自己的兵刃——而非作為大佬的太太——呈現在青木堂的公眾視野中,一定程度上說明她是以一個相對獨立的女性形象在公共領域出現的,而不是男性的附庸。
蘇荃的身份始終是洪“夫人”,殷素素是“大小姐”,趙敏是“郡主”。她們權勢再大,始終不過是教主王爺家庭關系延展的體現。這不是她們自己無能,而是神龍教、天鷹教、汝陽王武士團這些集體缺少能夠呈現個體的公共維度。人人皆處于一種公共失語的狀態。既然無法建立公共威望,權力的獲取就只能依靠寵信。
然而這種寵信又是危險的。因為群雄不是真正折服你,他們不過是對教主和王爺心懷畏懼。中西傳統社會,皆有“男主外、女主內”或“公共的男人、私人的女人”的偏見,當女性可以通過公共生活充分呈現、表達時,這種刻板印象是可以隨之改變的。黃蓉便是如此。但在公共維度缺失的環境中,人們對女性既有的刻板印象會更深,受到的不平等對待也會更多。像孟德斯鳩不只一次提到,在此類國家,女性與閹奴地位類似,男性奴役婦女,宛如君主奴役臣民。
一方面是眾人對女性不具備公共政治能力的偏見,另一方面是女性依靠父親、丈夫的私人寵信關系占據了團體內高位。這使團隊中高層成員對這些獲得巨大權勢的女性充滿不信任,甚至猜忌、仇恨。神龍教老兄弟的表現尤其明顯。
蘇荃這些政治女性,由于與團隊中高層成員高度不互信,事實上處于一種孤立與危險之中。一方面,她們急于建立威信,但公共維度的缺失,使她們無法在公共領域建立勛業贏得公共尊重,只能靠教派的根本運行原則——恐怖手段使群雄生畏,并因畏而生敬。另一方面,由于極度的不互信,她們也急于翦除或規訓勛舊勢力,恩威不測的恐怖手段無疑最易速成。
孟德斯鳩說,這一類政體的權力變更,往往伴隨著血流成河。沒有足夠的空間進行重大議題的公共討論,沒有可遵循的傳統或法定規則,權力變更必然是你死我活。許雪亭們深知這一點,蘇荃們更是深知這一點。所以,建立威望、規訓異己、翦除敵人才變得那么迫切。恐怖手段成為底色,權謀、狡詐、殘酷、決斷……種種可以上地攤圖書和宮斗戲的關鍵詞統統涌現,荃姐姐正式化身洪夫人。
四
我們一直沒有提到峨嵋派和周芷若。
峨嵋派權力結構不同于神龍教,可周芷若還是黑化了,與洪夫人并沒有太大區別。其實,她黑化的過程,正是峨嵋派政體衰敗的過程。
峨嵋派這類門派,它講傳承,重祖訓,強調規則,不同于神龍教;但它依靠私人世界的情感關系即師徒關系維系,并帶有君師合一的色彩,所以它的公共性嚴重不足,因此它也不同于丐幫。整體來說,它比較取決于門派的整體文化風氣和掌門人的個人素質,所以恒山派政治氛圍輕松;嵩山派則侵略性很強,極似日月神教。滅絕師太生性嚴苛,喜好專斷,她掌門多年,說一不二,峨嵋派已深深印上了她的烙印,根植了一種壓抑與屈從的政治文化。
滅絕師太改變了峨嵋派的文化氣氛,但并未根本上改變峨嵋派的格局。但在權力交替時,出現了一些意外。首先是滅絕師太暴斃,老人家無法為后繼者鋪路,幫助后繼者建立威信。其次是新掌門周芷若武藝低微、年紀太輕、資歷太淺,德不配位,不能服眾。另外,周芷若是滅絕師太私生女的謠言到處流傳,在峨嵋眾弟子看來,周芷若被選為繼承人不是公正的選拔,而是老掌門因公謀私、使本派進一步私人化的體現。于是才有了廢園涼亭中丁敏君的發難。
周芷若與蘇荃所處的困境類似:一方面在門派中嚴重孤立,無法與眾人形成互信;另一方面極難通過正常渠道建立公共威信,但立威的需求卻又最為迫切。她處在嚴重的合法性焦慮中。以陰險手段巧取刀劍、速成武藝,是她建立威信的第一步。整肅幫派,讓丁敏君從此不在小說中出現,并讓眾弟子無不凜然聽命,是她的第二步。改變整個峨嵋派的名門正派的政治文化和行事規則,以殘忍手段和恐怖大殺器在英雄大會上殺人立威,增強“派際競爭力”,正是她的第三步。
門派衰敗的惡之花,經滅絕師太培土,周芷若播種,最終開花結果。在天下英雄面前,力挫丐幫、武當,以霹靂雷火彈和九陰白骨爪令群雄生畏,周芷若使峨嵋派的武林地位達到了建派以來從未有過的高度,但也如夏胄所說:“峨嵋派自此將為天下英雄所不齒。”
神龍教和日月神教都隱藏著一個政體衰敗的故事。五龍使等老兄弟總追憶早年和洪教主草創神龍教時的崢嶸歲月。任我行曾“與教下部屬兄弟相稱,相見時只是抱拳拱手而已”,后來認為“無威不足以服眾”,于是保留跪禮。黃宗羲曾說:“古者君之待臣也,臣拜,君必答拜。秦、漢以后,廢而不講,然丞相進,天子御座為起,在輿為下。宰相既罷,天子更無與為禮者矣。”與這個過程是多么類似。
江湖中最愛稱“兄弟”,這個詞雖然沒有體現女性的地位,但它寓示著理想的江湖應該是友愛共同體。而在平等的友愛關系中,才有足夠的空間讓女性充分呈現自己,改變刻板印象。可“兄弟”這個詞強調平等,太不過癮;大丈夫在世,唯有“中興圣教、澤被蒼生”、“仙福永享、壽與天齊”,才有點意思。于是,政治的含義從公共世界中坍縮,成為爾虞我詐的代名詞;金庸世界的政治女性,再也沒有黃蓉“獒口奪杖”時的豐姿神采。避開政治、相夫教子,竟成為蘇荃們獨善其身的唯一無奈選擇。
本文原題為《金庸世界的政治女性真的令人生厭嗎?——基于幫派結構的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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