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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死霸凌者

澎湃新聞記者 張小蓮
2020-09-25 16:33
來源:澎湃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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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泗翰出獄那天,是8月25日,日頭很烈。

二十幾個家屬在貴州未管所門口等了三個小時。母親李榮惠不肯到陰涼處坐著,她站在正對大門的地方,好第一時間看到兒子出來。這三個小時似乎比過去的2269天都要難熬。

8月25日,家屬們在未管所門口等陳泗翰出來。

陸續(xù)走出來50個刑滿釋放人員,陳泗翰是最后一個。剛出大門,他就被帶去一側的司法車上。父親陳善坤急了,不顧阻攔地跑過去問,才得知兒子作為假釋人員要先到福泉司法所辦理手續(xù)。

這是陳泗翰第一次近距離看到父親發(fā)白的雙鬢,他心疼又愧疚,主動去拉父親的手。陳善坤一驚,怎么孩子的手是冰涼的?車上座位不夠,只能讓妻子陪同,陳善坤還沒來得及跟兒子說上兩句話,車就要開了。被落下的他眼巴巴望著,追著車小跑了一段。

想象中的團聚畫面沒有出現(xiàn),親屬們只好各自返回車里,路上有人驚魂未定地說,剛剛那幾名便衣站在旁邊,她以為是李家請來報仇的打手,“我都嚇死了!”

李家指的是李小東家。2014年4月30日,李小東等人在校毆打陳泗翰兩次,放學后又將其強行拉到校外“單殺”,結果一死一傷。幸存下來的陳泗翰以故意傷害罪被判刑8年。

這個罪名讓陳善坤夫婦無法接受。他們始終認為兒子是“正當防衛(wèi)”,并打定主意要申訴到底,還孩子一個公道。

而陳泗翰的自責從未停止過。走出未管所的那一刻,他沒有開心的感覺,只感到一種“解脫”。他很想忘掉過去,卻不知該如何重啟人生。

小時候的陳泗翰。

霸凌

案發(fā)當時,陳泗翰是貴州甕安四中的一名初三學生,成績優(yōu)良,常考進班級前十。在50多公里外的福泉縣工作的父母對他寄予厚望,初一時將他送去甕安讀書,寄宿在他二伯家,因為那邊的“教育質量更好一些”。

陳泗翰的獎狀。

事后陳泗翰總是想,那天如果能早點起床,在外面買早餐,可能什么事也沒有。遲到了要被記名,那天他一路飛奔到學校,然后去食堂排隊打粉。麻煩就在這一刻找上他。

排在他前面的男生連踩了他幾腳,他并不認識這個人,不明白對方為何找他茬,后來才知道此人叫李小東,常同金威那幫人一起玩。金威是留級生,“家里有錢”,是本校有名的“校霸”。

陳泗翰的同學曾向新京報回憶, “校霸”們經常隨機打人,以此樹立“權威”, 陳泗翰只是被選中的一個。

他問李小東“為什么踩我”,李說“我喜歡踩”。他就把李推開,李一拳打過來,旁邊排隊的七八個人也圍上來一起打他,將他打倒在第一排的桌子上。食堂阿姨斥聲阻止,他們才散開。

陳泗翰繼續(xù)排隊,李小東又過來,叫他放學后等著。當他坐下來吃粉時,金威走過來,朝他頭上敲了一拳,再次放話威脅。陳泗翰不敢說話,甚至沒留意到碗里被吐了一口唾沫。

他們沒有等到放學。第二節(jié)課后,陳泗翰站在教室門口透氣,李小東和金威帶了一二十人找上門。李小東拿出一把卡子刀(管制刀具)威脅他,沒說幾句就開始動手,一群人在走廊里拳腳并用,對他邊推邊打,一直打到廁所。金威從廁所里拿出一把掃帚準備打他,被陳泗翰的同班同學何冬華制止。毆打持續(xù)了十幾分鐘,其間李小東問陳泗翰服不服,他沒回答。

中午放學后,李小東、金威等人把陳泗翰拉到學校附近的花竹園小區(qū),李小東又問他服不服,不服就單殺。金威叫他們一人拿一把刀對殺,“不是你死就是他死”。臨走前,李小東說下午還要打他。

陳泗翰回家晚了,進門時沒有像往常一樣打招呼。二伯和二伯母見他低著頭不說話,以為是考試沒考好。他們急著趕班車去親戚家吃酒,沒留意到他臉上的淤青和額眉上的傷口。

等大人走后,表哥蔣宏、表姐蔣莉問了兩三次,他才肯講。蔣宏問他被打了為什么不找老師,他說找老師會被欺負得更慘,并一再強調下午他們還會來找他麻煩。他們仨本計劃放學后一起回福泉過五一,蔣宏就說下午來接他,讓他不要出校門。

“我第一反應就覺得學??隙ㄊ前踩模绻麄冋娴脑趯W校動手,可以去找老師或者門衛(wèi)?!笔Y宏說。

蔣家兄妹屬于專注學習的那類“好學生”,從小到大沒經歷過這種事,以為只是同學之間的小矛盾。事后蔣宏特別懊悔,如果當時把問題想得嚴重一點,多一句嘴告訴大人,可能就不會出事。

但陳泗翰不想告訴父母,怕他們擔心。告訴老師或許能暫時躲過一劫,卻又怕對方受到懲罰后會變本加厲地報復,老師也不能保證他每天的安全。況且馬上要中考了,他不想把事情鬧大。對他來說,順利考完試才是最重要的。

下午,陳泗翰故意等到打鈴了才進教室。聽同學說,李小東們剛剛又來找他了。上完第一節(jié)課,他打電話問蔣宏幾時過來,蔣宏說還有一節(jié)課。后來蔣宏回想這個細節(jié)才意識到,那個下午甚至那一整天陳泗翰都在恐懼中度過。

沒想到四中提前放學了,在一中讀高三的蔣宏還在上課。陳泗瀚不敢出教室,幾個同學陪著他等。五點左右,金威強行把他從教室里拉出來,從五樓拉到一樓,與李小東等十幾人會合,然后把他帶到附近的虎鷹扎啤店。

甕安四中新校門。

那是一段300多米的路,途經許多商鋪。陳泗翰沒想過求助,“誰能幫你?”也不敢逃跑,怕被逮住。在當時有限的思考里,他只能預想到自己會被打一頓,而他能想到的唯一脫身辦法,就是表哥快點過來接他。他輪番給表哥、表姐和二伯家座機打電話,但都沒人接。陳泗翰的同學們遠遠跟在后面,沒人敢上前勸阻。

金威、李小東等人將書包和校服放在虎鷹扎啤店里。上一屆的“校霸”阿龍在這家店打工,這是他們聚會和敲詐欺凌學生的“地盤”,旁邊有一條進入花竹園小區(qū)的巷道,兩面高墻,沒有監(jiān)控。

當年沒有監(jiān)控和門禁的花竹園小區(qū),如今也裝上了大門,設置了門衛(wèi)崗亭,外人不能隨意進出。

等到五點半,蔣宏還沒來。李小東拽著陳泗翰的衣領往花竹園巷道走。陳泗翰不愿意走,李小東說:“你再不走的話,我過10秒就踢你一腳?!辈⒔腥擞嫊r。

被打之前,他還聽到阿龍對李小東說了一句:“你不把他殺到,不要來見我?!?/p>

“互殺”

沒有人看清楚,陳泗翰和李小東究竟是怎么“殺”起來的。也沒有人看見,陳泗翰被拽入巷道前一刻,同年級的賀翔偷偷遞了一把刀給他。

賀翔對警方稱,他與何冬華關系要好,當天何冬華叫他去現(xiàn)場幫陳泗翰,所以他把刀遞給陳防身。

一審判決書對遞刀細節(jié)的描述是:賀翔趁機將身上的一把卡子刀遞給陳泗翰,陳泗翰左手接過卡子刀后將其放在衣服口袋里。

而陳泗翰的供述略有不同:賀翔拉著我的左手,我感覺他放了什么東西在我左邊的校服口袋里,放完后還拍了一下,叫我注意一點。

當時他的右手還拿著手機給表哥打電話。蔣宏回憶,放學后他在路上接到陳泗翰的電話,得知他已被拖到了校外某地,便叫他不要掛電話,但很快那邊就沒人說話了,只聽到一些奇怪的雜音。

陳泗翰一直沒掛電話,他稱自己左手摸口袋,摸出一把刀,當時刀是半開著的,他沒用過這種刀,不知道怎么合上,甚至不知道它叫什么。怕被對方看見,他慌忙把刀背在屁股后面,左手還因此劃傷了。

隨即,李小東沖上來,揮著右拳跳起來打他的頭,他下意識用手去擋,不知怎么的,李小東右側鎖骨下方被他左手上的刀戳到了。尸檢報告顯示,此創(chuàng)口未傷及胸腔臟器。

兩人各退一步,李小東指著流血的傷口說“這是要哪樣”,并用右手從口袋里摸出一把卡子刀,沖他殺來。他用拿刀的左手壓制對方的右手,拿手機的右手則壓制對方的左手,近身搏斗間,忽然感覺左后背一涼,情急之下他用力甩開對方,并刺到了對方的胸口,然后轉身逃跑。

他不知道,身后的李小東持刀追出幾十米后,倒在了地上。

蔣宏記得,電話那頭的雜音持續(xù)了一兩分鐘,就聽到陳泗瀚說:“哥,我被殺了?!奔s四五分鐘后,他在一個路口遇到了受傷的陳泗翰。

陳泗翰用右手捂著左背上的傷口,往二伯家方向狂奔了七八百米,見到表哥后,他像是卸下一口氣,一頭靠在表哥身上,癱軟在地。蔣宏看他后背流了大片的血,讓他趕緊報警。但他當時呼吸困難,說不了話,蔣宏便把他扶到附近的治安崗亭報警。這個行為被一審法院認定為求助而非自首。

一審法院也沒有采信過失致人死亡的辯護意見,理由是:陳泗翰明知與李小東打架會發(fā)生傷害的后果,在李小東等人邀約之下,還準備了一把卡子刀放在身上。當李小東用拳腳毆打陳泗翰時,陳泗翰最先掏出卡子刀刺傷李小東。

陳泗翰記得,一審庭審時,審判長先后念了賀翔、何冬華的證詞。賀翔的證詞提到陳泗翰主動問他要刀,他當庭提出異議,辯稱從未跟任何人要過刀。

李榮惠夫婦懷疑賀翔的證詞作假。他們稱,事發(fā)后不久去學校找過賀翔,問他為什么遞刀,賀翔怕被錄音,把他們倆的手機放到遠處,才說:“嬢嬢,我是看陳泗瀚被打得太可憐了,我才遞刀給他?!?/p>

關于校門口的細節(jié),陳泗翰回憶的版本是這樣的:金威等人挾他出校門后,他在下坡處站著不愿走,他們就在旁邊守著他,這時賀翔主動走過來,問他有沒有刀,他說沒有,賀翔二話不說就跑了。

六年來,陳泗瀚一直糾結這個問題。不申訴也無妨,但他必須澄清這一點,“我沒有跟任何人要過刀?!彼貜土藥妆椤?/p>

2018年與律師林麗鴻第一次會見時,他特別提到了此事。林麗鴻去甕安縣人民法院要求查看庭審錄像,被告知沒有錄音錄像。而庭審筆錄是在看守所里簽的字,沒有監(jiān)護人在場,程序不合法。

所謂的“邀約”打架,陳泗翰也無法認同。

判決書上三次提到同一個細節(jié):李小東等人問他服不服,他說不服。前兩次出現(xiàn)于檢察院的指控和法院的認定,時間是下午放學后,第三次是他本人的供述,時間是中午放學后。何冬華的證詞則提到,中午放學后,李小東問陳泗翰到底想怎樣搞,他說要么單挑,不單挑下午再說。

對此陳泗瀚否認稱,李小東等人確實多次問他服不服,但他始終沒有搭腔。中午放學后也是對方提出單殺(與金威證詞一致),他一直不同意。

林麗鴻歷經波折調閱卷宗后發(fā)現(xiàn),賀翔等證人證言三次都不一樣;陳泗翰的三次供述也不一樣,部分事實不清。一審辯護律師王雯征也提到,關于誰先捅刀的細節(jié),只有陳泗瀚本人的供述,沒有其他佐證。

陳泗瀚告訴澎湃新聞,第一次審訊是案發(fā)第二天在醫(yī)院進行的,當時他術后剛剛蘇醒,眼睛還睜不開,戴著氧氣瓶,說話很困難。第二次是一周后媽媽背著他去公安局做的口供,他身體尚未痊愈,只穿了一件睡衣,審訊室里“特別冷”,從早上8點持續(xù)到下午2點,早飯午飯都沒吃,他想著“快點擺脫”,可能沒有仔細核對筆錄就簽了字。

尤其在“互殺”細節(jié)上,他的記憶比較混沌。第一刀究竟是怎么刺到對方的,他也搞不清楚,他對警察說是對方跳起來打他時自己戳到的,警察并不相信,反問:“你不殺他,他會殺你?”

這是陳泗瀚不愿申訴的原因之一,因為拿不出證據(jù),所有辯解都是無力的?!澳呐挛沂菍Φ?,我沒說謊,都沒用。我不知道怎么去改變。”

一審后,陳泗翰在看守所里寫給家人的信。

失控

案發(fā)當天,李榮惠早早把飯做好,等孩子們回來。一直等到五點多,噩耗降臨。

趕往甕安的路上,他們接到醫(yī)院打來的電話,說再不做手術,你兒子就等不到你們了,“最多20分鐘”。李榮惠腦袋一嗡,陳善坤也蒙了。四姐搶過手機說馬上做手術,到了再補簽字。

趕到時手術已結束,人還在昏迷中,醫(yī)生下了病危通知書。當晚的胸片報告顯示左肺被壓縮約75%,經縣公安局法醫(yī)鑒定為重傷二級。

案發(fā)當晚,陳泗翰的胸片。

案發(fā)當晚,醫(yī)院下了病危通知書。

但兩個多月后,縣檢察院委托貴陽醫(yī)學院法醫(yī)司法鑒定中心再次鑒定,結果改為:左肺壓縮約50%,屬輕傷一級。

李榮惠給兒子擦身時發(fā)現(xiàn),他周身都是淤青,醫(yī)院的檢查報告稱其“全身多處軟組織損傷”。最讓她心疼的,是兒子醒來后說的第一句話:“媽媽,我不知道是怎么跑出來的。”

在醫(yī)院取保候審的陳泗翰,仍心心念念備考。住院期間,同學們幾乎每天去醫(yī)院把復習資料帶給他。身體好轉后,他提出想上學。警察同意了。

第二天,他扒著媽媽的肩膀去了學校。下午,李榮惠來到學校門口等他放學,其間跟一個炸洋芋的阿姨聊天,阿姨說她兒子也曾在四中讀書,被同學欺負得輟學了。

接到陳泗翰后,李榮惠看到幾個黃頭發(fā)的少年在馬路對面,心里隱隱不安。 “媽媽,金威就在馬路對面。”兒子突然開口。她一看,那人直直盯著陳泗翰,兇狠的眼神帶著恨。她察覺到,兒子扒著她肩膀的手在顫抖?;氐结t(yī)院后,她把情況告訴警察,警察說安全起見,以后還是不要去了。

2014年5月中旬,警方安排雙方家屬調解,在陳善坤的印象中,這次見面很平和,“過后就大變樣了”。

6月9日,剛過完15歲生日的陳泗翰接到逮捕通知。李榮惠稱,警察當時安撫他們說“先關著”,因為“死者家鬧得很兇”。

蔣宏去公安局做筆錄,聽警察討論此案時提起了“6.28”事件。2008年,甕安一名初二女生與同學外出時溺水身亡,家屬對鑒定結果不滿,坊間也出現(xiàn)各種傳言。6月28日,死者家屬拉橫幅上街游行,最終演變?yōu)橐黄疳槍h政公安機關打砸搶燒的惡性群體性事件。六年過去,“6.28”的陰影仍未褪散。

四中學生說,李小東和金威曾因打架被學校處分過,開會時還在臺上亮過相,金威的口供也證實他和李小東、阿龍一起打過幾次架。

陳善坤很納悶,學校為什么要給李小東開一個“在校表現(xiàn)良好”的證明?當天陳泗瀚在學校被打了兩次,為什么沒有老師發(fā)現(xiàn)?事后他們找了學校至少10次,始終沒有見到校長,也找過教育局兩次,無功而返。

7月份第二次調解,陳家人下跪求情,李家不同意,在公安局里鬧。

李榮惠回憶,一審時,陳泗瀚最后陳述時向死者家屬道歉悔過,對方開始鬧場,像要沖下來打陳泗瀚,庭審不得不匆忙收場。辯護律師王雯征也記得,庭審時李小東的父親情緒很激動,不過庭審還是按程序走完了,并沒有倉促結束。

李榮惠以為還會開庭,等了一個多月,天天去法院門口守,有一次終于守到了法官,李榮惠追著他問多久開庭,他沒回答,只說別人家的人死了,她說別人死了也有個前因后果,假設我家孩子沒搶救過來,我去找誰?對方不說話了。

他們也私下聯(lián)系過李家,希望求一份諒解書,這關系到陳泗瀚的量刑。但李家不肯見面。數(shù)月后領到判決書,一看,8年。李榮惠在家哭了一天。

一審法院同時認定,本案的發(fā)生,系被害人主動挑起事端,被害人有明顯過錯。

民事訴訟時,李家起訴了陳家和賀翔家。陳泗瀚擔心班主任會受牽連,讓父母不要起訴學校,所以陳家只申請追加了金威等人為被告,共同承擔民事賠償責任。最后判決金家、賀家分別賠償8.7萬,陳家賠償15.2萬,其中11萬在事發(fā)當晚就給了李家。

宣判后,金家不服要上訴,李榮惠指著金父說:“你還好意思上訴,你家金威有什么權利打我兒子?”

她心里有冤氣,不愿再拿錢,也拿不出錢。家里本就沒什么積蓄,之前給的11萬里有6萬是政府補償,5萬是跟親戚借的。那段時間孩子住院治療、請律師等,花了不少錢,不得不抵押房子貸款。出事后她一直請假,沒多久就被工廠解雇了,僅靠丈夫一人工作,維持生活。

2017年未管所打來電話,說如果不交完賠償余款,陳泗瀚就無法減刑。他們又東借西湊,籌到四萬多。

在法院執(zhí)行庭辦公室里交完錢后,李榮惠與陳善坤妹妹跪在李小東父母面前,求他們寫一份諒解書。其實案子已結束,諒解書也不能改變什么,他們只是想給孩子 “一點希望”。但無論怎么哭怎么道歉,對方都無動于衷。

李小東的父親至今恨意難消。今年7月,澎湃新聞聯(lián)系到他,他拒絕了采訪,并放話說要報復陳泗瀚。李小東的母親則通過伯母向記者轉達,她心情不好,不想見人。伯母說,電話里她一直在哭。

伯母對李小東的印象基本停留在初中以前:李小東和姐姐從小很乖,干活勤快,成績也不錯。鎮(zhèn)上沒有中學,姐弟倆初中去了縣城讀書,因為離家遠,父母給他們在縣里租了個房子,有空會去看他們。

出事時,李小東的父親在煤場拉煤。兒子離開村莊去縣城上學,經歷了什么,父子倆也許并沒有太多溝通?!拔乙膊恢浪翘鞛槭裁雌圬搫e人,出了家門我就管不著了,一定是學校沒有教育好?!痹凇肮扔辍钡牟稍L中,他表示,從前他都是嚴加管教,有一次打兒子把棍子都打斷了。他也不認可“正當防衛(wèi)”,因為第一刀是陳泗瀚先殺的。

李小東老家。

民事法庭上,李榮惠是自己辯護的。她說,在座的都是為人父母,都有兒女在外面讀書,如果說陳泗瀚犯了多大的錯,要判8年,還要賠這么多錢,那換作你們自己的孩子,一天被打了那么多次,你們作何感想?說完庭上很安靜。唯獨李小東父親頭一歪,回了句:“反正我家的死了?!?/p>

那一刻,她的憤恨無以復加,但胸腔卻像被死死堵住一般,什么也吐不出來。

申訴

一審后,陳善坤夫婦找了一個更有名的本地律師,對方信誓旦旦地說肯定會改判,改成防衛(wèi)過當,頂多判5年。兩人都聽蒙了。

上訴時,他們提交了陳泗瀚的醫(yī)院檢查報告、全身是傷的照片,以及四中學生請求法院輕判陳泗瀚的聯(lián)名信。

這封聯(lián)名信是一審判決后陳泗瀚的同學自發(fā)寫的,共有56名學生簽字按手印。信上說:“他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殺人犯,他曾經是一名品學兼優(yōu)的學生,也是一名積極向上的同學,更是這起事件中的一個受害者,一個需要你們保護的受害者?!?/p>

二審沒有開庭,維持原判。

此后兩年,沒有工作的李榮惠背著包到處遞申訴材料。材料是300元請人寫的,復印一張兩毛,這幾年光復印就花了上千元。

陳善坤則一天到晚盯著判決書看,逐字逐句反復琢磨,那幾頁紙都快被他翻爛了。“那時候我們什么都不懂,理解能力和判斷能力有限,哪怕差一個字,意思都不同?!?/p>

李榮惠跑了幾十家律師事務所,都說判重了,但沒人愿意接。她也知道本地律師的局限性,只是求一個心理安慰,走到哪兒都想問問,懂法的人對這個案子的判斷,跟他們想的有多大區(qū)別。既然區(qū)別不大,就要堅持下去。

堅持并不容易。材料要么遞不上去,要么沒有音訊,唯一有回音的是州檢察院——打電話叫她把材料拿回去。她走了很遠的路,拿到材料后,雙腳突然沒了力氣,蹲在地上哭了一場。

頭兩年,母親和姐姐們擔心她抑郁,每天輪流守著她,走到哪兒跟到哪兒。很多時候,她要不停地暗示自己“我的小孩還在,只要他活著就好”,內心才能獲得短暫的平靜。后來為了轉移注意力,她打了兩份工,每天忙得很累,晚上好睡一點。

陳善坤的狀態(tài)更差一些。他原來是一個能說會道、善于張羅的人,孩子出事后,他的嘴變笨了,記憶力退化了,“像變了一個人”。他的身體也不如從前,經常頭暈頭痛,有時痛到心慌、嘔吐,醫(yī)院檢查為腦供血不足。李榮惠覺得他是想太多了,休息不好。有時候他半夜起來,走來走去,把她吵醒,最后兩個人都睡不著。

每月一次的探視機會,每次半小時的會見時間,來回要趕90多公里路,他們從來沒有缺席過。每次進未管所,他們會先看墻上的公告,表現(xiàn)好的名單里經常有陳泗瀚,但減刑名單里總是看不到他。

有一次,他們參加未管所的幫教活動,可與孩子面對面地吃一頓飯。走的時候,李榮惠回頭看,發(fā)現(xiàn)兒子正沿著二樓窗邊跟著他們走。那一幕讓她無比心痛。

陳善坤一直覺得對不起孩子,身為父親,沒有教過孩子如何保護自己,出了這樣的事,又因為自己的無知,沒有給孩子爭取到好的結果。

“故意傷害”這四個字,就像一把刀,扎在他們心上。

2018年,他們看到昆山反殺案的報道,決定無論如何要找一個好律師申訴。李榮惠在網(wǎng)上咨詢了一些北京的律師,把起訴書和判決書發(fā)過去,仍只得到口頭安慰。直到林麗鴻對她說:“我接了?!焙唵蔚娜齻€字,差點讓她眼淚掉下來。

今年9月3日,最高法發(fā)布《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關于依法適用正當防衛(wèi)制度的指導意見》,意見指出:“雙方因瑣事發(fā)生沖突,沖突結束后,一方又實施不法侵害,對方還擊,包括使用工具還擊的,一般應當認定為防衛(wèi)行為。不能僅因行為人事先進行防衛(wèi)準備,就影響對其防衛(wèi)意圖的認定。”

林麗鴻告訴澎湃新聞,她接這個案子,不僅因為它是典型的正當防衛(wèi)案,更因為它呈現(xiàn)了校園暴力最悲慘的一種結局?!斑@是一個非常負面的例子,我不惜一切代價給他翻案,就是因為他代表太多人了。”

出事后,陳善坤的手機里存了很多校園暴力的視頻,有些畫面極其殘忍。李榮惠不敢看那些視頻。她曾經目睹過一次校園暴力。一審后的某一天,她去二中附近的二伯家拿聯(lián)名信,在樓下看到一群初中生在打架,二三十個人打一個,有個人手里拿著一把約三十公分的西瓜刀,表情兇狠。被打的那個孩子被一腳踢到她面前,口鼻都在流血,眼神無助地看著她。她趕緊開門上樓報警,警察很快趕到現(xiàn)場。

“要是陳泗翰被打的時候,有一個人報警,可能他們都會得救。”李榮惠說。

林麗鴻能夠理解陳泗瀚當時不敢告訴大人的心理,因為大人通常只告訴小孩要好好學習、遵守紀律,卻沒有告訴他遇到這種情況應該怎么辦?!拔覀兌际浅赡耆肆?,但我們曾經也是孩子。”

幸存者

入獄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陳泗翰非常消沉。

事發(fā)第二天,他在病床上蘇醒過來,聽到李小東死亡的消息后,哭了。他說不清那是什么感受,很復雜,難過、害怕、內疚都有,唯獨沒有怨恨。

一夜之間,命運將他變成一個“手上沾血”的人,他除了接受,別無選擇?!皼]辦法?!彼偸钦f。

他在看守所里待了9個月,心里一直是慌的,見誰都怕。父母透過電視機一樣的視頻窗口,看到他又黑又瘦,卻不敢流淚。

有段時間,他懷疑自己得了抑郁癥,偶爾閃現(xiàn)過輕生念頭。他能做的只有轉移注意力,看書、彈吉他、發(fā)呆。

他經常發(fā)呆看天,看云朵緩慢地移動。天空以廣闊給了他些許安慰,他希望安慰到同樣痛苦的家人,在信中他寫道:“想我的時候多看看天,也許我也在看?!?/p>

陳泗翰在看守所里寫給父母的信。

他努力想要忘記李小東以及那天發(fā)生的一切,實際上根本做不到。其實他并不記得李小東的樣子,那天他幾乎沒有正眼看過對方,一直在躲避對視。有時夢到自己被打,那些人的臉都是模糊的。

相比父母的郁憤不平,他更多的是自責。他始終覺得,即便是對方挑起的事端,即便有被霸凌的情節(jié),自己的過錯也無可推卸。

他反省,如果當時自己“圓滑”一點,回一句 “服了”,或者冷靜一點,找個機會逃跑,可能也沒多大事。而且刀是他捅的,人是他殺的,即便申訴能在法律上改判他無罪,但在道德上,他覺得自己并不無辜。

他也被坐過牢的罪恥感包裹,不太敢面對親戚和同學。出獄當晚,他跟昔日最好的同學之一視頻通話,感受到彼此的差距,沒聊多久就掛了。在此之前,他基本每個月都會收到一封同學的信,他們跟他分享高中的生活、大學的煩惱,但他在獄中卻沒什么可分享的,不知道寫什么。

看守所時期,同學們給陳泗翰寫的信。

8月25日,陳泗翰出獄后,親屬們在甕安老家為他接風洗塵。

他今年21歲,如無意外,本該跟同學一樣上大學。他在未管所里考取了法律專業(yè)的大專文憑,曾有過重新讀書的想法,他寫信給林麗鴻說,“至少我還不想浪費掉這寒冷的年華。”

出來后,他才發(fā)現(xiàn)讀書的想法不太現(xiàn)實,雖然親戚和律師都愿意幫他謀出路,但提起未來,他仍然感到迷茫。

“一張白紙上面有一個黑點,大家注意的還是白紙上的黑點,不可能去注意其他白的地方?!标愩翦務撟约簳r異常冷靜,并習慣性禮貌地微笑,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苦澀。

今年春節(jié)前,陳泗翰寫給林律師的信。

(除陳泗瀚、李榮惠、陳善坤、林麗鴻外,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責任編輯:黃芳
    校對:劉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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