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止庵|也談夏衍與張愛玲 ?? ?

晚年夏衍
夏衍愛惜張愛玲才華一事屢見論家提起,其中卻有尚待厘清之處。先來看夏衍自己對此如何說法。1988年5月《人民文學》第五期“作家對話錄”欄所載夏衍、李子云《文藝漫談》,其中夏衍說:“我認識張愛玲和讀她的作品,是唐大郎給我介紹的。唐大郎也是一個有名的‘江南才子’,所以,也可以說,欣賞張愛玲的作品和希望她能在大陸留下來,一是愛才,二是由于恩來同志一直教導我們的‘要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人’這一方針?!比欢⑽凑f明,他到底是什么時候開始“認識張愛玲和讀她的作品”的。
再來看看其他相關人士的回憶文字??蚂`《遙寄張愛玲》(載1985年4月《讀書》第四期)云:“左翼陣營里也不乏張愛玲的讀者,左聯‘元老派’的夏衍就是一個??箲鸾Y束,夏衍從重慶回到上海,就聽說淪陷期間出了個張愛玲,讀了她的作品;解放后,他正好是上海文藝界第一號的領導人物。這就是張愛玲出現在文代會上的來龍去脈。夏衍從不諱言自己愛才,但用‘左’視眼看起來,也就是‘右傾’,‘溫情主義’。上海電影劇本創作所成立,夏衍親自兼任所長,我被委任為他的副手。他告訴我,要邀請張愛玲當編劇,但眼前還有人反對,只好稍待一時。我來不及把消息透露給張愛玲,就聽說她去了香港。夏衍一片惋惜之情,卻不置一詞。后來夏衍調到文化部當副部長,我還在上海書店的書庫里,購了《傳奇》和《流言》,寄到北京去送給他?!?/p>
魏紹昌《夏衍同志二三事》(載1996年2月《新文學史料》第一期)云:“解放初再生的小報,一掃過去的烏煙瘴氣,已然面目一新。特別還吸引了有些著名的新文學家,如豐子愷、周作人、張愛玲等也來發表作品。比如周作人后來結集出書的《魯迅的故家》《魯迅小說中的人物》,張愛玲在上海最后所作的長篇小說《十八春》和中篇小說《小艾》,就都是先在《亦報》上連載的。夏衍對兩張小報是每天過目的。張愛玲在四十年代上海發表作品時,夏衍遠在內地,沒有看到,如今他看了報上的連載小說,又補看了山河圖書公司出版的張愛玲的小說集《傳奇》增訂本,很欣賞張愛玲的才華。一九五一年七月上海召開第一屆文代會,夏衍提名張愛玲參加。會后張還隨上海文藝代表團去蘇北參加了兩個多月的土改工作?;貋聿痪茫碗x滬去港了?!?/p>
龔之方《離滬之前》(收季季、關鴻編《永遠的張愛玲》,學林出版社1996年1月出版)云:“一九四八年全國勝利在望之時,夏衍纏著八路軍的袖章回到上海,他非常關心上海文藝界的現狀,柯靈此時特向夏衍介紹讀幾篇張愛玲所寫的小說,他讀了之后,對張愛玲的才華作了肯定,認為人才難得。夏衍確是個愛才若命的人。一九五〇年夏天,上海舉行第一次文學藝術界代表大會,代表中赫然有張愛玲的大名,這顯然是夏衍為她安排的。到時候張愛玲持著代表證去出席大會,她不穿時行的‘延安裝’,依然穿著旗袍,坐在會場的最后一排,不讓人注意她。她坐著看眼前的光景,心里在想什么,沒有人知道。不過,她參加共產黨主辦的大會,總算有過這么一次了。夏衍出于對張愛玲出眾的才華,他想聘她在將成立的電影劇本創作所工作,他和柯靈商量過。筆者也受夏衍的委托,在和張愛玲有事接觸之時,順便問她今后的打算和她是否留在上海?我確曾這樣問過她,她笑著不給我正面的回答,似乎她也在考慮這個問題。我后來向夏衍匯報了?!?/p>
這里有些顯而易見的錯誤,如龔之“一九四八年全國勝利在望之時,夏衍纏著八路軍的袖章回到上?!保吧虾=夥偶o念日”是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七日;魏之“一九五一年七月上海召開第一屆文代會”,一九五〇年七月二十四日至二十九日,上海召開第一屆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此外龔文“夏衍出于對張愛玲出眾的才華,他想聘她在將成立的電影劇本創作所工作,他和柯靈商量過”,亦系直接襲用柯靈文章的說法。
查夏衍年表,1945年9月由重慶抵南京,旋去上?;I辦《救亡日報》復刊,10月以《建國日報》名義出刊,不久被查封,1946年7月回到南京梅園新村中共代表團工作;1949年4月離香港赴北平,5月隨陳毅進入上海,任上海軍事管制委員會文教管制委員會副主任,負責文教單位的接收工作。若從柯靈所說,“抗戰結束,夏衍從重慶回到上海,就聽說淪陷期間出了個張愛玲,讀了她的作品”,應發生在上述兩次中的第一次來滬期間。若從魏紹昌所說,“如今他看了報上的連載小說,又補看了山河圖書公司出版的張愛玲的小說集《傳奇》增訂本”,則是第二次來滬,且是1950年4月25日《亦報》開始連載張愛玲用梁京筆名所著《十八春》之后的事。龔之方的說法接近魏紹昌,但他講“柯靈此時特向夏衍介紹讀幾篇張愛玲所寫的小說”,卻與夏衍自己所言“我認識張愛玲和讀她的作品,是唐大郎給我介紹的”不合,而唐大郎正與龔之方同為《亦報》的編者。不過夏衍前次來上海,早已與唐大郎相識,他也是龔、唐當時所辦《海風》周刊的作者之一;而龔、唐所辦《光化日報》曾于1945年4月10日發表張愛玲的散文《天地人》,唐大郎亦在所撰詩文中多次稱道張愛玲的作品,所以“是唐大郎給我介紹的”這句話,用在夏衍第一次和第二次回上海時,都是合適的。
所以我們只能判斷,夏衍是1945年9月以后“認識張愛玲和讀她的作品”的,具體時間尚待查考。此前則如魏紹昌所說“遠在內地,沒有看到”。附帶說一下,這里說的“認識”,當作“知道”解?!段乃嚶劇芬晃闹欣钭釉普f,“您在一九五○年曾介紹我看她的作品,說她是寫短篇小說的能手”,提到“短篇小說”,可知她說的這時候,夏衍不僅看到尚在連載中的《十八春》,還讀了張愛玲此前的作品。
2004年6月26日《聯誼報》發表夏衍《〈大江東去——沈祖安人物論集〉序》,后收入《大江東去——沈祖安人物論集》第二卷《看山齋酉集》(中國戲劇出版社2004年8月出版)及《夏衍全集》(浙江文藝出版社2005年12月出版)。其中有云:“關于李麗華和張愛玲的離開大陸,情況各有不同。祖安同志原來想把兩個人合成一篇文章的兩部分,我認為不妥,建議他另寫。因為張愛玲一直是個有爭議的人物。她才華橫溢,二十多歲就在文壇上閃光。上海解放前,我在北京西山和周恩來同志研究回上海后的文化工作,總理提醒:有幾個原不屬于進步文化陣營的文化名人要爭取把他們留下,其中就談到劉海粟和張愛玲。總理是在重慶就輾轉看過她的小說集《傳奇》,五十年代初我又托柯靈同志找到一本轉送周總理。但是張愛玲后來到了香港,走上反共的道路,這是她自己要負責的。人活在世界上,客觀上確有各種影響和干擾,但是路還要自己走。我同意祖安在《遙祭張愛玲》一文中的論述。李麗華并非是原先就研究要爭取留下的,但是對這樣一位中國四十年代的大明星,我們還是歡迎她為新中國電影事業再創新的業績。后來她走了,有一點是和張愛玲一樣的,就是我們在解放后那幾年,開展文藝界整風中,對她們的團結和關心不夠,加上當時拍片子少,由于多種因素,當然輪不到她。其中也確實有不符合黨的統戰政策的做法,所以后來使她們呆不下去?!贝宋哪┦稹耙痪啪湃暧诤贾萃羟f”,其中“我同意祖安在《遙祭張愛玲》一文中的論述”一句,不由得使人心生懷疑:夏衍1995年2月6日去世,張愛玲同年9月8日被發現死于洛杉磯寓所,沈祖安怎么會早在1993年就寫了《遙祭張愛玲》,夏衍又怎么會“同意”呢。《大江東去——沈祖安人物論集》于此處有注釋云:“沈祖安的《遙祭張愛玲》一文正式發表時,夏公已去世,后來的文章夏公未見。”并不能自圓其說。
至于文中涉及周恩來的幾點,說好聽點是“孤證不立”,更不必說這一“孤證”本身十分可疑。對照前引諸文,“五十年代初我又托柯靈同志找到一本轉送周總理”與柯靈所說“后來夏衍調到文化部當副部長,我還在上海書店的書庫里,購了《傳奇》和《流言》,寄到北京去送給他”,倒是相互呼應;更有意思的是,按照這里所說,無論夏衍是第一次還是第二次回到上海后知道張愛玲的,周恩來都比他更早地接觸到張愛玲的作品。但是,大凡抗戰時期大后方的人,無論是不是文藝界的,不視在淪陷區發表出版作品為玷污名節之舉,竟還“輾轉看過”,這多少有些匪夷所思。舉個例子,時在昆明的朱自清即曾致函滯留北平的俞平伯說:“前函述兄為雜志作稿事,弟意仍以擱筆為佳?!?span style="color:#7f8c8d;">(1943年11月22日)再者如果夏衍1950年4月以后才知道張愛玲,那么“總理提醒:有幾個原不屬于進步文化陣營的文化名人要爭取把他們留下,其中就談到劉海粟和張愛玲”時,他尚且不明白后一個名字是誰呢。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