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紐約2020:正確與不正確的100天

李明潔 華東師范大學社會發展學院民俗學研究所 教授
2020-06-28 14:18
來源:澎湃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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紐約最微妙的變化,人人嘴上不講,但人人心里明白。這座城市,在它漫長的歷史上,第一次有了毀滅的可能。

——埃爾文·懷特(Elwyn B. White),1948年,《這就是紐約》

2020年2月末,極寒,去緬因州拜訪傅路德和富平安夫婦的一雙兒女。3月1日返回紐約,晚上八九點的時辰。給媽媽打微信電話,相當于武漢3月2日的早晨?!霸炷跖?,連過生日哥哥們都冇得辦法過去一下。1月23號‘封’的城,幾時能看到頭啊,都快四十天了”。到底是老娘,“怕么事?我都83了,心里有數得很。你那邊么樣???”我說紐約安全,一個病例都沒有。第二天一早,紐約州長科莫(Andrew Cuomo)在廣播里喊:紐約市曼哈頓島,從伊朗返回的39歲女性,昨天確診,紐約州首個新冠病毒感染病人,“會出現社區傳播,但是沒有擔心的必要”。

民主黨的這個官二代,從此成了電視屏保,天天聲情并茂,與作古正經的共和黨總統特朗普打上了擂臺。新聞抑或是宣傳早就分不清了,雙方辯友都很賣力,“塑造”民眾“正確的集體記憶”。5月29日,這人又喊, “紐約有望6月8日復市。歷史上沒人重啟過紐約,歷史上沒人關閉過紐約。這要記上我的功勞簿”。

別扭吧?是我的腦子還是他的腦子壞了?一提起災難,就不由自主,深以為偉大并自我感動,難道不是一種智力殘缺或者情感障礙?憑君莫話封侯事,3月24日此君還在和特朗普吵架,“呼吸機聯邦只給了400臺,紐約急需30萬!”

3月1日到6月8日,整整一百天。紐約,無法呼吸。

圖1  2020年4月15日下午三時許,紐約,作者在無人的時代廣場。身后的巨型廣告牌上寫著:“生病者,請居家禁足”,“踐行社交距離,幫助挽救生命”和美國疾病控制與預防中心的官網地址。(本文圖片均由作者拍攝)

三月:“破壞實驗”

三月之前,紐約還是紐約,懷特七十年前就下了定義:“紐約是藝術、商業、體育、宗教、娛樂和金融薈萃之地,在這么一個濃縮的競技場上,擠滿了角斗士、布道者、企業家、演員、證券商和買賣人?!比欢?,三月來了。

靠近市區北端的西切斯特(Westchester)縣,住著一名天天到曼哈頓42街上班的律師。2日確診,可能是他也可能是他的家人參加了猶太教堂的活動,反正后果很嚴重,當地3月5日8個感染病例,3月8日82例。3日之前紐約做過感染檢測的不到20人,但州市政府“一切盡在掌握”, 10日西切斯特調集了國民警衛隊。4日與哥倫比亞大學一步之隔的布朗克斯疫情爆發。11日到13日,哥倫比亞大學和紐約大學同步決定遠程授課測試,校園嗖嗖蒸發到了“Zoom”上面。從山東出國被拒簽八次的美籍華人袁征,估計驚掉了下巴。2011年研發的視頻會議軟件這般席卷全球,而且是拜疫情荒誕緊逼的天意。嗅覺靈敏的中國留學生開始撤離,光紐約大學就有超過五千名中國學生。逃亡還是留守?是莎士比亞級別的問題, “To be or not to be”,朱生豪1943年譯成“生存還是毀滅”,第二年不到33歲被肺結核凄然毀滅,也是飛沫傳播的傳染病。不詳與恐慌深埋人類的基因。不知所措的超級都市,困獸聚集。

圖2  由貝聿銘設計的賈維茨會議中心(Jobs Javits Convention Center)3月27日由美軍陸軍工程兵部隊改建為紐約第一個應對新館疫情的臨時醫院。這是3月31日醫院外景,大屏幕上寫著:“呆在家中,保持聯系。我們都在一起?!痹撫t院5月1日關閉,一共僅接收約一千名病人。

3月12日早間,大都會博物館通知當晚閉館。趕去布魯爾分館,搶看了里希特(Gerhard Richter)的個展《一切歸于繪畫(Painting after all)》。德國人何以反省納粹的殘暴?而極權會借著人性怎樣的弱點堂皇吃人?大都會乃第五大道“博物館一英里”的旗艦,晚上一個一個網站點進去,閉館、閉館、閉館……,圖書館、劇院、學校、教堂應聲倒下。上東區大道上空留著廣告旗,從2月到年底,寫什么的都有,是一張張已經毀約或者誓不兌現的蒼白婚約。13日,惠特尼博物館,穿過熙熙攘攘趕末班車的頭頂,特展《美國生活:墨西哥壁畫家重塑美國藝術(Vida Americana: Mexican Muralists Remake American Art)》的前言彈眼落睛:“墨西哥在1920年代革命結束后,經歷了徹底的文化革命。藝術與公眾之間建立了新關聯,直接向人民宣講社會正義和民族生活”,當下美國藝術家要 “去創造美國歷史和日常生活嶄新的歷史敘事,以藝術來反抗經濟、社會和種族的不公”。紐約知識階層引以為豪的“政治正確”里,太多的似曾相識,“要使文藝很好地成為整個革命機器的一個組成部分,作為團結人民、教育人民、打擊敵人、消滅敵人的有力的武器”。瘟疫不是革命的充分條件,但它突顯了矛盾、引發了混亂、攢夠了干柴。閉館百天后,惠特尼博物館的首頁,館長表態“我們站在黑人社群(black communities)那邊”。然而,同志們,“黑人(black)”一詞的用法正確嗎?1960年代倡導民權,“黑就是美(Black is beautiful)”;之后不可用膚色稱呼人,“政治不正確”,要改說“非洲裔美國人(African American)”;1980年代美國又“身份政治” 了,“黑人”一說成了斗爭的鎧甲;“黑人的命也是命(Black Lives Matter)”2013年爆發,當下正在風口,5月底的紐約下城,要把“舊世界打個落花流水”。6月8日谷歌公司表態,“黑名單”一詞不正確,要改說“禁止名單”。語言,被人心任意擺弄,人類無非是舉著它的旌旗翻覆云雨罷了。

圖3  6月16日,曼哈頓蘇荷區。右起第一塊防護板上的口號是“黑人的命也是命(Black lives matters)”,右起第三塊櫥窗被砸碎,上面涂有ACAB字樣,即“所有的警察都是混蛋(All cops are bastards)”。左邊,工人正在為重新開業更換被毀的玻璃。

1954年,美國社會學家加芬克爾(Harold Kafinkel)提出“常人分析法”,來研究普通人的行為處事。歷史不是在和紐約開玩笑,巨型的國際都會成了他著名的“破壞實驗”的標準實驗室:通過在社會生活的實踐局部引入混亂,造成局部失范,從而發現實踐活動的內部規律。以打破常規來發現常規,如此拗口的學理在紐約的日常里通俗易懂:3月中,肉制品、意大利面和面包等主食和調味醬料的貨架空了,一下子明白美國民眾的基本伙食都是啥。3月底,衛生紙、洗手液、消毒劑的貨架,無辜地貼著限購的紙條,紐約人用起清潔用品向來有種不羈的豪邁,這不是衛生意識升級了,而是對疫情的漫長何其恐懼。再來看紐約市的“金領”人口分布。第五大道1140號是上東區老牌古典豪宅,阿爾巴尼亞裔的門房告訴我一半的住戶都出游了,可見至少半數左右的年長“上等紐約客”在山區和海濱是有度假別墅的,而且是“到下城東河邊直接坐直升飛機就走了”;再去中城57街東117號,這幢靠近中央公園的新式豪宅有約200個單位,熟識的斯里蘭卡裔(紐約門房的族裔很有意味)保安說,現在真住在里面的只有二三十戶——很多房主是外國人,買套公寓不過是在紐約置辦一間私家旅館客房罷了,現在誰還敢來誰還能來;本地房主大多去了度假屋,這既說明世界范圍內“new money(新貴)”在“old money(貴族、富二代)”前已是毫不怯場,也可見紐約的“高尚社區”并不是紐約人的了。(這也是環球現象,普通話和英文在上海市中心都比上海話好用。)兩幢樓里這類主動、快速、自覺的“金領隔離”,世界各地都有,其中會寫字的還寫了不少精致且高尚的文章,比如法國龔古爾文學獎得主斯利瑪尼(Leila Slimani)3月13日離開巴黎,逃到度假宅邸開始鄉居隔離生活,并在風景如畫之地為《世界報》撰寫 “疫情日記”,連載了六篇即被叫停,被認為是“何不食肉糜”的法國版。……記下的日子,各有各的幸與不幸。

23日紐約市所有非核心商業機構禁止營業,非核心工作開始居家辦公。中央車站下午四點的光景,全天候的喧囂嘈雜一下子徹底靜音,眼光所及,絕沒超過二十人!4名男性攝影師長槍短炮,2名男性旅客快步流星,其他全部是向你走來的男性乞丐。我奪門而出。誰建造了紐約?誰寄生在紐約?誰維持著紐約?誰享受著紐約?誰向往著紐約?“破壞實驗”下,水落石出。日夜不息從四面八方奔涌而來的平凡人的搏命的潮汐退去,紐約靜了下來。

圖4  3月31日下午四時許,空落的中央車站。

銅牛身邊永遠的人群被掠去了,它耙著華爾街的地皮,不肯倒下去。矗立的高樓晾在那里,世界不再等著我們、看著我們以及圍繞著我們。

圖5  3月31日下午2時許,無人圍觀的華爾街銅牛。

四月:社交距離

2003年初,我在香港經歷SARS疫情的全過程。全港人戴著口罩,堅忍地讓一座特大城市運轉如常。這次紐約大動靜,閉市停工,還興出“要戴口罩、居家禁足”和保持6英尺(2米)“社交距離(social distance)”的規矩。這套由政府和衛生機構搭起的新規范,挑戰著人們的生活秩序,日子的過法開始有“正確與不正確”之別了。一開始,紐約人對口罩很排斥,一是當地文化中只有病人和搶劫犯才戴口罩,二是媒體在月初極力宣傳把口罩留給防疫物資儲備不足的一線醫護人員。愚人節那天我給房東所在的居委會打電話,請主任拜托物業加強樓道里公用電梯和門把手的消毒,她才意識到危險已經不再是愚人節的騙局;76歲的她開始發燒,疑似感染,家里居然沒有備用口罩;房東是她的老閨蜜,急著要去探視,被我強行拉住,“現在這樣做不正確!”

“社交距離”對紐約人來說,是毫無概念的概念。與其說是陌生的生活樣態,不如說是既有的階級標尺。與“金領社交距離”的多選項和跨地區尺度相比,“藍領社交距離”幾乎就是個傳說?!昂诵膹臉I人員”,除了醫護外,超市、加油站、藥房的員工,大多是拿周薪的底層勞工,而家政護工、送外賣的、送快遞的,多是西班牙語裔、亞裔和黑人,不上班就沒收入,這些工作既無社交又無距離。中產階級的“白領社交距離”,是布爾喬亞式的甚至帶著道德意味的。布魯克林是紐約之“小資圣地”,喬氏超市(Trader Joe’s)環保、全球、有機,弄得中產很舒服,金色大街上排隊的人兒,2米一哨地站了兩個街口;六大道4街口上的“公園坡食品合作社”(park slope food coop),1973年成立,大名鼎鼎,有近2萬名會員,會員想激活?每四周務必在店里工作2小時3刻鐘。“公園坡”這個地界住著的是什么階級?有共產主義理想和社會主義實踐的“一代新人”!舉個例子,現任紐約市長民主黨人白思豪(Bill de Blasio)在搬入官邸前就住在這里,1994年他把曾經是女同性戀的激進黑人活動家麥克雷(Chirlane McCray)掰直成婚,生下混血兒女一雙,2001年自己改隨母姓(他的父親是德國裔,母親是意大利裔),恨不能在自己身上克服整個時代的“不正確”?!肮珗@坡食品合作社”,杠杠的,不認同他們價值觀的恕無可賣,非會員只可參觀不可購買。閉市已經快一個月了,排隊的會員不慌不忙,站了一個街口,數一數,15個,直接可以拉上T臺,各自有型,是買個菜都要扮上的那種,當然也是完全可以通過網絡“在家工作”的階層。有點錢有點閑,買貴點、排隊時間長點都沒關系,因為這很“道德”,當然就比去貼隔壁的華人小超市買通過資本主義自由商品渠道批發來的蔬果要“正確”了。1950年代,中國也搞過農村合作社,集體所有、集中勞動、按勞分配,目的是為了實現社會主義公有制改造。沒想到,風水輪流轉,中國改革開放了,市場經濟了;輪到紐約的城市中產辦起了“政治正確”的合作社,人按思想分門別類了起來,居然“風景這邊獨好”。

圖6  6月9日,紐約復市的第二天,曼哈頓中央公園。紐約公園管理局在全市公園內設置了這個標示“保持如此間距”,提醒人們保持2米社交距離。

4月12日的復活節未能天隨人愿,原定2周到期的閉市計劃并未解禁。墓地全部大門緊鎖。一家三代,被阻隔在一處鐵門外。小孩子很天真,“是怕我們傳給爺爺還是怕爺爺傳給我們呀?”圍欄外人們留下鮮花、兔子的玩偶和棕櫚葉的十字架,“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4月13日得知堅持每天健身跑的女友竟然發燒了,背部劇痛,15日測試確認感染新冠病毒,18日她的九旬老父病逝,20日入院吸氧,服用羥氯喹起效,24日她的母親因感染病毒以及其他固疾離世;27日她才出院返家,妹妹又被確診。牽記、傷痛和歉疚,都敵不過“正確”的隔離。

圖7  4月22日,“海景公墓”圍墻外,疫情期間禁止入園的祭奠者留給親人的鮮花、復活節兔子玩偶和棕櫚葉十字架等。

紐約市長宣布,為保障監獄里的“社交距離”,在三月中旬之后的三周內,城市監獄釋放了1500名囚犯,紐約囚犯人數減少到1949年以來的最低水平。紐約很多地方比如皇后區的科羅納(Corona,意即“冠”),恐怕要比監獄更難保障“社交距離”,熙攘的街巷擠得像城隍廟,滿街都是南美移民開的店鋪,間或幾個勞碌華人從旁邊的法拉盛匆匆穿過。像是命運的捉弄(這次流行的就叫冠狀病毒Coronavirus-19),這個通用西班牙語和漢語的貧困街坊成了紐約最重的疫區。并不是所有人都領情白思豪的“偉光正”政令,3月底開始,蘇荷區的奢侈品店在玻璃櫥窗上加裝三合板,被嘲笑說是“反應過度”。紐約人忘了,這些廣布香榭麗舍大街上的歐洲名牌,剛剛被“黃馬甲”運動洗禮,見識過大世面。路易威登還維持著體面,“稍歇的旅程終會再出發”;拉夫勞倫甚至很勵志,“攜手并肩,共克時艱”。然后就是5月31日,“欲蓋”終于“彌彰”,蘇荷區一夜之間火光沖天。

圖8  4月15日,曼哈頓蘇荷區。路易威登紐約旗艦店加裝了防護板,上面寫著“稍歇的旅程終會再出發,路易威登愿您與所愛安康?!?/span>

4月的紐約,忍耐、壓抑、平靜。百無聊奈的日子里我想,它到底是姓“資”還是姓“社”呢?3月27日特朗普簽署法案,動用2.2萬億美元作為紓困金直接下發,4月15日,房東、鄰居甚至我認識的幾名中國留學生,都說收到了署名是總統特朗普的通知函和匯款,“在與看不見的敵人交戰之時,我們也在全天候地努力工作,保護像您一樣努力工作的美國人免受經濟停擺的困擾。”與此同時,聯邦政府還為疫情期間失業的勞工,提供每周600美金的額外失業福利。白宮經濟顧問顧德洛(Larry Kudlow)在有線電視新聞(CNN)上發牢騷,“我們等于是發錢給民眾,讓他們不上班。金額比工資還高”。一到4月就接到市政府打到住處的電話,說從3日起,紐約435個地點(領餐點大多設在公立學校)從周一到周五都可以免費領取一日三餐,無需任何證件和證明;60歲以上長者可送餐到家。我跑到離我最近的“市立第53小學”一探虛實,遇到干了23年的總務長老約翰,他每天早上5點第一個來學校開電閘開烤箱,6點半老師們來分裝食品,7點半發到下午1點半,每天來的街坊能有兩三百,“都愿意留給更有難處的人家”。學校的外墻是民間藝術家勒貝多(Scott LoBaido)2013年畫的巨幅美國國旗,我前年采訪他,知道這位“星條旗專業戶”25年的作品雖然數以千計,但紐約主流藝術圈對他各種看不上;對因此被冠以“民粹主義者”的帽子,勒貝多格外憤憤不平,他堅持認為這面旗幟是“為人民服務”的旗幟。我不知道他的判斷對不對,但這一張支票和一頓飽飯,中氣十足。

圖9  左為美國納稅人于4月15日收到的署名為特朗普的疫情紓困金通知函。右為4月21日供任何人免費領取的疫情救濟餐,無葷食,穆斯林適用,其中牛奶全部為脫脂奶。

疫情為星條旗在紐約贏得了短暫的“正確性”,畢竟這座城市的“政治正確”是屬于彩虹旗的。2019年同性戀運動五十周年紀念,紐約宣布整個六月為“驕傲月”(以多樣化的性傾向為傲),大街小巷到處都是代表著LEGTQ社群(同性戀、變性者、跨性別主義者等)的彩虹旗和彩虹圖案。不過今年四月,“彩虹圖案”被部分紐約人賦予了新意,人們在窗戶和門扇上手繪彩虹,表達對“雨過天晴”的期盼,也向身邊的一線工作人員致謝。在共和黨傾向的史泰登島更是隨處可見,這也很好理解:紐約的其他四個區曼哈頓、布魯克林、皇后區和布朗克斯,都是民主黨傾向的,文化上“先進”左傾,彩虹旗必須是“驕傲”的;而史泰登島的原住民多為工人階級,他們及其子女的涂鴉,很難入其他紐約客的法眼,不僅藝術上土俗,觀念上也很不“高級”嘛。然而,我卻因為這些彩虹,對紐約保有了最低限度的信心。鄰居珍妮的弟弟在紐約市消防局緊急醫療服務局開救護車,帶著外甥來看她,因為社交距離,只能樓上樓下地喊話,兩個孩子在樓下的水泥地上畫起了彩虹,“獻給最愛的姑媽”。珍妮很驕傲地介紹給我認識,“我還有個姐姐在做護工呢,擔心是擔心的,但他們倆救過來好多人啊”。我向陽臺上的她挑起大拇指,這難道不是最善良的價值觀和最美好的公民教育嗎?在整個世界神魂顛倒地保持著“正確”和“距離”的時候,普通百姓以及他們的常識、常情和常理,是潺潺流過心田的溪流。道不遠人。

圖10  紐約史泰登島上老百姓在門窗和墻壁上繪制彩虹、黃絲帶和星條旗等圖案,為盡快結束疫情祈福。上部是4月22日畫家莎妮應披薩店主的邀請在其門店窗戶上作畫,其中護士形象的靈感來源于美國二戰的文化符號“鉚釘女工(Rosie the Riveter)”,與1942年的海報“我們能做到”呼應。左下角是4月5日民間藝術家勒貝多在第35市立小學的外墻上繪制的十米見方的心形星條旗,緬懷因疫情逝去的美國同胞。

五月:破碎與斷裂

“四月是最殘忍的一個月,荒地上生長著丁香,把回憶和欲望參合在一起。”春雨的確催促了那些“遲鈍的根芽”,但很多人卻沒能跋涉出四月紐約的“荒原”。

閉市之后,失業、酗酒、吸毒和自殺的人數攀升,皇后區在五月開始前的六周內自殺人數已是去年同期的2倍,達16人。4月26日,紐約長老會醫院急診科主任羅蘭·布林(Loran Breen)醫生自殺,以悲壯的方式,宣告了這座城市疫情2個月來慘烈的身心傷亡。截至6月8日復市,紐約共有20.5萬人感染,2.2萬人死亡。然而,往日承擔著社會救濟、心理安撫和操辦人生儀式等眾多重要世俗之責的社會機構,仍舊被迫關閉;哪怕不少教堂申辯這些事項理應屬于社會的核心需求,很多機構也質疑這對私權構成了侵害,大量民眾甚至以1968年“香港感冒”在美流行而政府并未介入來申明公民和社會都需要責權對等的自由與繁榮;但大家心知肚明,很多地方的政府和政黨都視疫情為千載難逢的機遇,以疫情為名,掌控了前所未有的權勢,這在社會組織原本極為自主且活躍的紐約頗為新鮮。宗教團體在政治正確的紐約更是早已式微,5月23日現任天主教紐約總教區樞機弟茂德·多蘭(Timothy M. Dolan),來到紐約史泰登島洛雷托山這一紐約托幼慈善事業的始發地,為因疫情亡故的946名島民祝禱。這一兼具歷史和現實價值的新聞,《紐約時報》等主流媒體只字未發,我是在很多當地人的臉書上看到的。主教冒雨上島,來到民間藝術家勒貝多創作的裝置作品《音容946》前,天空放晴,若奇妙恩典。疫情期間殯葬業停工,沒能做最后告別的家屬聚集到這里。海邊拾來的枯木還是抵擋風雨的翅膀,沙灘上的946塊玻璃破碎卻還輕觸低吟。這是生命毀而不滅的聲音。

圖11  5月21日,勒貝多為史泰登島上的942名疫情死難者創作了紀念裝置“音容942”(5月23日,多蘭主教來禱告時死亡人數增至946人,改名為“音容946”),寬3米余,高4米。后為1972年電影《教父》開場戲的拍攝地圣約阿希姆和圣安妮教堂,這部反映1940年代美國黑手黨的幫派電影,也部分地展現了當時處于社會底層的意大利裔紐約人的生活狀態。

6月4日,兩家精英醫學雜志《柳葉刀》和《新英格蘭醫學雜志》(NEJM)撤回了兩篇備受矚目的冠狀病毒論文,原因是原始數據的來源可疑;而前者已經產生全球影響,世界衛生組織(WHO)因其緊急叫停了羥氯喹的藥物試驗,而該藥因為曾被特朗普熱捧,而在媒體上被熱諷冷嘲了不短的時間。3月州長放聲大叫紐約需要30萬臺呼吸機猶言在耳,而“美國健康與指標研究所”的數據模型顯示,4月8日紐約已達呼吸機預計使用的峰值5008臺,實際使用量只會更少。曾經喧囂的媒體,莫名的萬馬齊喑。神仙打架,百姓不由得懷疑學界、政界、商界和媒體是否是同謀。4月30日一項民意調查顯示,五分之三的美國人不能或者不愿意使用“感染跟蹤系統”(類似中國的“健康碼”),盡管谷歌和蘋果公司都設計了應用軟件,但由于人數不夠這項跟蹤技術的基數而無法投入使用。硬件上的原因在于,六分之一的美國人沒有智能手機;而擁有智能手機的人中,愿意用和不愿意用的人平分天下。有意味的是,民主黨人更愿意用,也包括害怕感染后有嚴重影響的,他們更傾向于依靠政府;而不擔心疫情的和共和黨人則很不愿意,他們認為政府不應過多介入私人生活,害怕個人隱私被泄漏或被不當使用。6月20日眾議員科爾斯特(Alexandria Ocasio-Coryez)在推特上提及中國民眾熟悉的“抖音”,這名30歲代表紐約州的民主社會主義者對網絡水軍喊話,“看到并感謝你們的貢獻”,直言大量青少年在抖音上注冊特朗普的競選造勢大會門票,卻有組織地放了他的鴿子。此事真相待考,但當晚特朗普剛剛開講,科爾斯特8點32分就發了這條推特,集了23萬點贊,卻是真的。

圖12  34街8大道15層樓高的墻畫,結合了多種族裔面部特征的護士形象。由街頭涂鴉設計師伊頓(Tristan Eaton) 和蒙特菲奧雷(Montefiore)醫院合作,獻給5月12日的“國際護士節”。上方寫著“獻給所有勇敢的護士,從現在到永遠。謝謝你們療愈著紐約。”下左寫著“紐約”,下右寫著疫情最早爆發的“布朗克斯區”。

2020開年,在疫情還是四面楚歌的時候,紐約只有亞裔在周圍人白眼里戴著口罩,可是到了5月紐約人離開口罩已經寸步難行。4月15日,白思豪市長在疫情簡報中公布“口罩令”,這一政令要求大家在公共場所戴口罩并無爭議,但它授予任何人秒變便衣警察的資格,遇到進店未遮面的顧客,都要拍照上傳“到311政府熱線告警,警察會進店幫助執行”。可笑的是,白思豪素以“煽動反警察情緒”而與警察勢同水火,2014年底紐約華人警官劉文堅和隊友拉莫斯因公殉職,數百名警察在白思豪到場悼念時以背相對,“背對”由此成為紐約警察“面對”本屆市長的標準動作;不可笑的是,2個月后,非裔男子喬治·弗洛伊德(George P. Floyd)遭明尼蘇達警員跪頸致死,引發全美對警局的抗議,紐約市警務處長謝伊在6月16日突然宣布,取消市警打擊犯罪小組,全市約600名便衣警察面臨重置。紐約人一向看重肖像權,對著陌生人拍照顯然有悖舊有的“教養”。紐約的老百姓對極權還是太沒有經驗,他們顯然沒有意識到,在尊重個人權利的私有制社會,這是公權力堂而皇之高歌猛進的前奏,而公權力一旦鼓動群眾起來斗群眾,一只口罩就馬上會變成“武器”。5月15日美國炸雞連鎖店派派思(Popeyes)在上?;春B烽_出旗艦店大排長隊;這家快餐店在紐約門店多得是,特別受黑人歡迎,住處附近就有一家。經理是黑人,店員黑人、白人和墨西哥人均分。勾起饞蟲的我16日進店一看,前面站著2名黑人和一名白人青年,都沒有戴口罩;經理出來說,沒有口罩不許進店。一名黑人很大聲,“有沒有搞錯?我們是顧客,送錢給你的”;另一名馬上舉起手機,“他的口罩露出來鼻子,她的口罩掛在耳朵上。我叫警察來,你們現在就關張滾蛋”;而同行的白人青年不響。在現場喧嚷不安的氛圍中,我腦子里全是孔飛力《叫魂》里的話,“一旦官府認真發起對妖術的清剿,普通人就有了很好的機會來清算宿怨或謀取私利。這是扔在大街上的上了膛的武器,每個人——無論惡棍或良善——都可以取而用之”。

五月底,我不得不接受一個事實,我與祖國之間的距離成了“鄉愁”——鄉愁是一張窄窄的機票,我在這頭,上海在那頭。2月28日美聯航為應對中國疫情爆發,宣布取消4月30日前的所有中美航班,涵蓋了我原定雙程票的回程時間,改簽5月4日;3月26日中國“國內每家航空公司經營至任一國家的航線只能保留1條,且每條航線每周運營班次不得超過1班;外國每家航空公司經營至我國的航線只能保留1條,且每周運營班次不得超過1班”。4月2日美國國務院發出推文,呼吁海外美國公民“立即回國”,引發中國媒體廣泛報道,網上更是各種腦洞大開的猜測;沒想到人家一語成讖,“國際間商業航線停航”到不可思議的地步,四五月間,世界范圍內沒有不是“萬水千山總是難”的。6月3日美國運輸部要求中國航司從6月16日起停飛中美航線;6月4日,中國適度放開了對美國航司的限制。這簡直就是曙光,我立馬算了算,如果美聯航申請航線,中方可能批準,可能不批準;如果批準,美聯航會在現有的三條航線(洛杉磯飛北京、紐約飛上海、舊金山飛上海)中選一條;如果選中我買的紐約飛上海航線,會在一周七天中選一天;二分之一又三分之一又七分之一,我改簽的7月2日的機票會有四十二分之一也就是大約2.4%的執飛幾率!癡癡地等,美聯航7月6日起恢復了舊金山到上海的航班。簽證就要到期,“鴻雁啊,天空上,隊隊排成行”。

社會的斷裂熬到五月已經再也無法掩飾了?!凹彝ビ^”幾乎可以看作美國民眾世俗的宗教,而家庭成員的人生禮儀差不多就是宗教節日,尤其是孩子們的畢業典禮。今年所有的畢業禮都在云上飄,不少人家的門口,都插著大中小各類學校的畢業祝賀標志。舞會、合影、宴請都取消了,太多蓄謀已久的故事連開講的機會都沒有。5月20日紐約開了266年的哥倫比亞大學,首次線上直播“云”畢業典禮。校長李·布林格(Lee C. Bollinger)致辭,“與帶給我們生活意義的人們、場所、儀式和傳統分離,是回避不了的悲傷。當危機來臨,社會需要大學的指導、支持和幫助”。他是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和言論自由領域著名的法學者,前面一句話我感同身受,但是后面一句話我卻有點憂疑。知識分子最恐怖的身份錯認,就是往往記不住自己不是上帝。當下美國的知名大學,當然給了社會一些“指導、支持和幫助”, 但恐怕也給了不少“煽動、消解和破壞”。1791年第一修正案獲得通過,使美國成為首個在憲法中明文保障宗教自由和言論自由的國家。盡管學界都在虔誠地談論“寬容”,但今日美國大學對那些挑戰政治正確教條的人,又能有多少耐心去寬容呢?

“資產階級抹去了一切向來受人尊崇和令人敬畏的職業的神圣光環。它把醫生、律師、教師、詩人和學者都變成了它出錢招募的雇傭勞動者。”《共產黨宣言》第一章里,1848年的馬克思和恩格斯曾經這樣說。

六月:紐約無法呼吸?

紐約人是不過六一國際兒童節的。2020年6月1日,紐約宵禁。

圖13  6月1日作者手機上收到的由市長白思豪簽發的宵禁令。

這是二戰后紐約的首次宵禁,上次宵禁是1945年2月,盟軍轟炸德國,美國煤炭短缺,所有娛樂場所停止夜間營業。5月25日弗洛伊德之死事件曝光后,不少美國市民舉行示威集會,要求公正審訊涉事警員和正視國內根深蒂固的種族歧視問題,但示威很快演變為暴動,堵路、店鋪搶掠、破壞公物等現象蔓延全美,截至5月31日,33個城市宵禁,27個州出動國民警衛隊。弗洛伊德死前最后所說“我無法呼吸”成為“黑人的命也是命”運動新的口號。5月31日周日晚間,紐約下城熨斗區和蘇荷區遭縱火搶劫,包括美國最大的百貨公司梅西旗艦店。6月1日市長宣布當晚11點到2日5點宵禁,之前還未安裝防護板的店家一夜之間緊急行動起來。6月2日白思豪再令從3日晚8點開始到8日早5點宵禁,提早到日落前20分鐘,曼哈頓96街以南車輛禁止通行。當天的大新聞是,薩克斯第五大道雇用了一列私家保安和至少7條德國黑背和斗牛犬,嚴正以待。為了復市,宵禁提前一天結束,但暴亂讓8日所謂的“復市”成了空頭支票。9日,我穿行在曼哈頓麥迪遜大街這條紐約標志性的高檔商業街上,從96街數到50街,走過四十多個街口,上著板且關著門的店家不下80%。我走到薩克斯門前,問黑人保安泰拉怎么看,他嚴肅地回答,“我在紐約做了25年的私家保鏢,第一次遇到這樣的陣勢。”

圖14  6月9日第五大道薩克斯百貨公司旗艦店,私家安保護衛中,烈犬已撤離。防護板上罕見地加裝了帶有鋒利刀口的防爆鐵絲網。

疫情一百天之后,巨大的紐約像一頭擱淺在北美大陸東岸的死鯨,鯨爆終于來了。各種丑陋,大白天下。疫情已經無法成為任何一方的幌子,人群密集的抗議示威是正確的或者不正確的,酒吧街邊的飲酒青年是不正確的或者是正確的,民主和共和兩黨的媒體在互相揭露中各取其辱。政客秀跪,教授蒙塵,歷史雕像被毀。來自“前東方陣營”國家的移民,更為敏感和驚懼,“Fire, Riot and Looting”、“Defunding the police”、“Silence is not a choice”。極端思維,籠罩全城,紐約似乎已經無法正常呼吸。

我確實認識一名相當成功的白人劇作家,得過包括艾美獎在內的不少行業大獎,他的想法和做法在美國影視圈里自然是極“主流”的,比如,他下載了此次抗議的專門軟件,以最快的速度奔赴市區的所有游行;他們認為特朗普是萬惡之源,只要誰支持特朗普誰就是種族主義者(我對好萊塢正在傳染的情緒和邏輯,同情卻不能理解。特朗普顯然不是原因,而是結果)。哥倫比亞大學社工系的教授高呼“只有黑人的命是命,其他的命才能是命(All live matters after black live matters)”,認為維護社會正義比防止社會停擺更為重要。阿爾·夏普頓(Al Sharpton)被推為當下美國“黑權運動”(black power movement,其中的激進派是由五十多個核心組織互相協作的運動聯盟M4BL,即Movement for black lives,“黑生命運動”)的領袖,2014年開始他推動刑事司法改革,理由是黑人在美國被捕和被監禁的人數占比高;2017年身為黑人的他呼吁聯邦政府停止維護杰斐遜紀念堂,因為這位美國開國元勛、《獨立宣言》的起草人曾有600名奴隸,“人們要知道自己被奴役了,咱們的家人都是受害者。用公共經費維護這些紀念物,就是要咱們出錢去羞辱親人”。芝加哥經濟學派的代表人物托馬斯·索維爾(Thomas Sowell)也是黑人,他在推特上直言,“把人們領進依附和不滿的死胡同,可能無助于改善他們的處境,但那些把自己打扮成‘被壓迫者之友’的人,卻可以名利雙收”,“無論政治左派的意識形態或修辭是什么,他們在世界各地的議程一向是:代替別人做決定,并管制他人的生活”。我在加油站遇到前聯邦眾議員維托(Vito Fossella),“在我的政治生涯中第一次見到商業大公司發聲支持暴力抗議,第一次見到好萊塢明星為被警察拘留者付費保釋。左派已經極左到嚇人了。馬丁·路德·金在他們看來簡直是個大右派,和白人‘一個夢想’?政治極不正確”。退休的獄警保羅打開他的槍柜,給我看他私有的各式槍械,“解散警局?出了事為啥只會打911呢?這幫沒良心的!美國百姓為什么不放棄持槍權?就是因為要是王八蛋的政府想操蛋,膽敢侵犯我的財產,改變我的美國,老子頭一個扛槍出陣”。如果我們愿意去聽,這些人的想法里多少有些真相甚至真理的影子,大家的手中都掌握著解決頑疾的密碼中的幾個字符,但問題是彼此不能或者根本不愿意交流了。人們選邊站隊,所謂的“民主”成了“一個美國,兩種表述”,人們雞同鴨講,風馬牛不相及;而政客們無不仗著大眾的名義興師動眾。人民統統成了人質。

圖15  史泰登島一市民院子里插著的三塊標志牌,上左寫著“我們站在紐約警察那邊”,上右寫著“感謝您,一線工作者”,這兩塊牌子上都寫著“堅強?。佑停。焙汀吧系郾S用绹?。下面的“細藍線”取自支持警察的旗幟圖案,上面寫著“頂住!”。

“構成未來的種種條件就存在于我們周圍。我們自己當代文化的許多方面,大概也可以被稱之為預示性的驚顫,正戰戰兢兢地為我們所要創造的那個社會提供目前還難以解讀的信息?!?月2日《費城詢問報》發表一名建筑批評家的專欄文章《建筑也重要》(注意英文標題“Buildings Matter, Too”),8日執行主編因此辭職;6月3日《紐約時報》發表一名參議員的觀點文章《派軍隊來:國家需要恢復秩序,軍隊隨時待命》,7日該報評論版主編詹姆斯·貝內特(James Bennet)因此被迫辭職。美國新一代的所謂“警醒”(woke)文化,以急風驟雨般的“刪除攻勢(cancel culture)”加“點名攻勢(call-out culture)”,向秉持“客觀中立公正”的公民自由主義傳統的新聞觀念,“氣昂昂”地發起了“倡導式新聞”的大會戰。美國主流媒體的代際更替轟然而至。文化思想的自由不可能一下子公開消失,它有可能被神圣的承諾和高尚的理念一點一滴地奪權,有可能被拒不對話的偏執蛀空,更有可能是個人(尤其是知識分子)放棄了獨立思考而被“平庸之惡”(準確地說是“從眾之惡”,里面還有很多仗勢自欺的懦弱)吞噬。沒有了思想自由及其標志性的言論自由,美國還何以成其為美國?

圖16  6月16日曼哈頓蘇荷區,一名白人女青年正在畫一個骷髏頭的草稿。最左邊的涂鴉上寫著“不能呼吸”,中間的涂鴉上寫著“種族主義是一種病”;最右邊的涂鴉上寫著“愛”和“所有人的和平”。

我在被洗劫后的蘇荷區的彈街路上,高高低低地讀那些防護板上的涂鴉。等在街邊的黑人司機肖恩見我走了好幾個來回,與我攀談起來。他的祖母從索馬里來,他出生在布魯克林,“我34歲了,日子這么不安生,可是頭一回,咱紐約不帶這樣的。”我說,“紐約現在亂是亂的,但可以這樣明火執杖地對著干,也是別的地界少見的?!?/p>

“我愛紐約”,我和肖恩幾乎同時異口同聲,又幾乎同時下意識地伸出了手。我們隨即意識到,這樣做現在是不正確的。但我們還是在夕陽里有力地握別,“珍重(Be safe),珍重”。這句疫情期間興出來的告別語,如今有了越來越多的意涵。

1946年也是3月,“局外人”阿爾貝·加繆(Albert Camus)乘船馳入紐約港,一年以后,他也回想在紐約度過的一百天,寫道:“我愛紐約,那強烈的愛有時留給人的,全是無常與恨意。”

6月19日于紀念美國南部黑人解放的六月節初稿

6月20日特朗普連任競選集會電視直播夜修訂

6月21日報悉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決定移除羅斯福雕像再改

    責任編輯:韓少華
    校對:丁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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