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昆明小人國景區，生活著百余位平均身高不足1.3米的“袖珍人”演員，他們扮演國王、士兵等角色，構建一個虛擬的國度，吸引著各地游客前來。新冠陰影下慘淡冷清的景區，在“五一”黃金周短暫地恢復了熱鬧。脫下戲服，相近的身材之下，這些演員又有著不盡相同的人生”

5月3日，昆明市小人國景區，戴著口罩的演員列隊經過戴著口罩的觀眾。該景區原有百余名“袖珍人”演員，“五一”節前返崗51人。據統計，5月1日至5日，云南全省累計接待游客996.62萬人次，恢復至去年同期水平的66.8%。

由于疫情，錯過了春節出游高峰的景區，迎來了幾乎沒有旅行團的“五一”黃金周。在昆明西山區，小人國景區的創辦者陳明敬憂慮著黃金周的收益，疫情已經給他造成至少2000萬元的虧損。小人國的演員們全都是“袖珍人”。

從2009年創辦景區伊始，很多演員就開始跟隨他，直到今天。對這些演員而言，這里絕不僅僅是一個謀生之所。這里是他們的國度，也是他們的家園。

5月3日，飾演武士的演員們在假胡子下面戴著口罩。

找尋“國度”

陳明敬本來經營儀表生意，一次坐火車出差，遇到兩位“袖珍人”，交談中體會到這個群體的艱難，“孩子一直長不高，從小在家受村里壞小子欺負。媽媽也抬不起頭，有人會說，你做了什么壞事才生下這么一個娃娃。老家不是老家，是他們的地獄”。

關石林30歲前，僅有的收入來自逢年過節擺攤賣玩具。盡管營收艱難，他也希望自己能出一份力，幫務農的父母減輕一些負擔。關石林本不喜歡拋頭露面，但擺攤想要賺點錢還得往人多的地方擠。一出攤，街市上便有孩子興奮地對他指指點點，膽大些的干脆跑到面前圍著他，笑著叫著。關石林性子和善，雖然心里不悅，但也不動手驅趕。

村里的同齡人出門上學、打工蓋房、結婚生子，成年人該做的一件件事，似乎跟他都沒有關系，別人奔入社會的年齡，他退回了自己的小世界，社交活動越來越少。而立之年，關石林小心處理著自己的多愁善感，跟網友只聊開心的事，煩心事就一個人消化掉。

他覺得日子原本也就這樣了，但陳明敬招聘小人國演員的消息改變了關石林的生活。陳明敬決定建立一個企業，探索解決這一特殊群體困境的路徑。第一步是讓他們可以從老家出來工作。“沒有工作就不能養活自己，總靠別人，哪來自尊？”

一份真正的工作，每個月都有相對穩定的收入，100個同事都是和他一樣遭遇的人，關石林覺得這正是適合他的 “國度”。

來到小人國的關石林，做事穩重，待人友善，很快成為大家的“關哥”。誰有煩心事了，沒錢花了，都喜歡來找他。其中一位讓他感覺特別體貼善良的同事，打開了關石林關上的心扉，后來成了他的女朋友。

在這里工作的同事們，小時候有各自的理想：做老師、藥劑師??但這些理想后來因身體的缺陷而破碎。在小人國開啟的新生活里，他們又生發出了新的夢想。

陸妹，26歲，家鄉云南文山，工齡1年，夢想是和男朋友辦一場隆重的婚禮。

陳中有，46歲，家鄉云南普洱，工齡10年，夢想是買一輛4輪小沙灘車代步。

李應安，31歲，家鄉陜西漢中，工齡8年，夢想是買一輛小轎車。

余建益，26歲，家鄉廣西宜州，剛入職，夢想是找一個自己喜歡的女朋友。   

字輝宏，20歲，家鄉云南大理，工齡1年，夢想是早點考個駕照，準備買車。

回到避風港

5月3日，一名裝扮成武士的演員行走在蘑菇村之間。

相比關石林，生活在重慶的黎峰是幸運的，在哥哥姐姐和朋友們的幫助下，他經營起了一家漁具店。每天守著小店，結束了此前在各地夜場唱歌跳舞演小品的流浪生活。愛玩的黎峰開始守著柜臺賺錢養家、娶妻生子，生活漸入“正軌”，這正是父親生前所愿。

疫情到來，小店被迫關閉。斷了收入的他想起了一個電話，撥通后，電話那頭正是他的老領導陳明敬，他說想回到小人國，找一份穩定的收入養家糊口。

十年前，陳明敬剛開始著手打造這個神秘國度，黎峰和關石林一樣，是最早來到這里的元老級的居民、108位“袖珍人”演員之一。

那時父親陪著黎峰來到這里，希望給他找一份穩定的工作。住進宿舍，來自五湖四海的同事們，個頭相差無幾，令他感到分外親切，同事們很快成為朋友。朋友們之間，自然沒有異樣的目光，這讓他感到踏實。

除了一下子認識那么多朋友，黎峰最滿意的是公司制度靈活，每周有一天探親假，像他這樣回家路遠的演員，可以積攢著放在一起休個長假，“這個規定很人性化”。

好景不長，隔年父親病重，黎峰告別朋友，回到重慶，經營著小店，陪伴父親走完最后時光。父親走后，黎峰感覺生如浮萍，在命運的波瀾里為他遮擋下最多風雨的人走了，孝敬母親成為他最大的心愿，他便留在重慶，直到疫情的浪頭涌來，他再次漂流回了小人國。

身穿盔甲，手持兵器，這是他在小人國里的武士扮相。在重回小人國之前，他在家鄉重慶經營一家漁具店，每天守著柜臺。

“元老”們

“五一”黃金周期間，演員在“蘑菇村”合影。

十年歸來，關哥還在。他和黎峰一眼就認出了彼此?，F在，關哥主要的工作是做演員的管理，有單獨的一間辦公室，自嘲做的是后勤。

或許是因為有手機，黎峰覺得他沒怎么和外界脫節。閑暇時，他們一樣刷直播和短視頻社交軟件，想想人生感悟，看看外面世界的新聞。更多時候，關哥更喜歡安靜地聽些傷感的歌。

今年“五一”黃金周的游客量雖然沒有前些年的人山人海，相比前幾個月的冷清，“五一”的小人國也短暫地熱鬧起來。關哥保持著冷靜，不時在會上或微信群里提醒大家，注意做好自身防護，戴好口罩，和游客保持適當距離。

在游客人群中，一名裝扮成武士的演員騎著景區根據他們身材尋找的小馬。相比于疫情期間的冷清，在五一黃金周期間，小人國暫時恢復了人氣。

“五一”前，關哥給女友買了一臺電動車，比他自己騎的那臺足足貴了1000元。這種便攜式電動車買回來后，可以大幅改變車座甚至把手的高低，在小人國很受歡迎。

改裝的工作在晚飯后進行，落日余暉里，宿舍區外的水泥地上，男人們七手八腳地忙活起來，很是熱鬧，“機械大師”佳哥戴著墨鏡拿來電鋸，調音師趙斌文跑到樓上扯下接線板線，成周舉著手機幫佳哥補光。關哥女友對改裝后的車子很滿意。

杰哥在改裝車子時，楊川意在一邊秀車技。小人國流行的這種小輪車，剎車靈敏，楊川秀喜歡玩“甩尾”，因此他的輪胎也比別人換的頻繁。

和黎峰、關哥一樣十年前就來到小人國的“元老”，現在還剩下趙斌文和成周。

趙斌文在這里找到了妻子彭美，2013年5月20 日，兩人在小人國辦了婚禮，趙斌文考了C5駕照，買了一輛SUV，把油門和剎車改裝成右手可以控制，兩口子開了近200公里，去了一趟彭美的老家。

彭美說，兩人暫時沒有計劃要孩子，咨詢過幾家醫院之后，得知遺傳風險很高。黎峰的第一個孩子，就因為畸形而最終決定流產了，他和妻子哭了很久。

成周兒女雙全，但遺憾的是，兩個孩子五六歲時，妻子干農活意外墜亡，原本充滿希望的成周隨之陷入悲傷的深淵。

依賴著工齡的補助，成周每月有2000多元的收入，假如妻子在世，這個家庭尚能維持，而如今卻需要年邁的父母幫他挑起養兒育女的擔子。

陳明敬說：“這些演員都是苦命人，來這里是對我的信任，公司虧損也不能影響他們的待遇。只要在能力范圍內，肯定會盡可能改善大家的工作生活條件。”關哥向公司建議給演員們多增加一些收入，多增加一些娛樂設施，比如夜市、小酒吧、棋牌室等。而目前公司因疫情虧損嚴重，這些想法也難以實現了。

陳明敬曾夢想把小人國做大，把100位演員擴大到1000人，但眼下，他作為企業的當家人，首先考慮的是，要想盡辦法，不讓這艘開了10多年的大船沉下去。

5月4日，董紅雨和余建益在摔跤。演出時他倆都在飾演吐蕃來的“氣功大師”，閑暇時繼續扮演各自角色打鬧。

5月3日，重慶籍演員蘇星星在廚房做飯。宿舍的三樓是一排公共廚房和餐廳，每兩人共用一間，吃膩了盒飯，可以自己下廚。

5月4日，飾演阿凡提的曾偉想抱一抱熟人的孩子?！靶湔淙恕苯Y婚難，高達80%的缺陷遺傳概率，也讓試圖生育的人們望而生畏。

5月3日，演出結束的演員們換上自己的衣服，等待6點整下班。

圖、文/財新記者 陳亮

圖片編輯/杜廣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