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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西班牙到巴塔哥尼亞,前往“烏有之鄉(xiāng)”的旅行筆記
路易斯?塞普爾維達
4月因感染新冠病毒不幸去世的智利作家、政治活動家路易斯?塞普爾維達年輕時曾遍游世界各地,從亞馬孫的熱帶雨林到撒哈拉的荒蕪沙漠,從南美的巴塔哥尼亞到德國漢堡。1995年,他出版了這本《南方快車》,在虛構和回憶之間,講述了他從祖父出生地西班牙馬爾托斯出發(fā),一路來到巴塔哥尼亞,沿途搜集故事,最后回到西班牙的旅程。在漫長旅途中,他在智利的監(jiān)獄中待過三年,在厄瓜多爾當過窮教授,還接了一份給富有的莊園主寫回憶錄的離奇差事……

路易斯?塞普爾維達
經出版社授權,澎湃新聞摘錄書中幾個片段,展示這些頗具有拉丁魔幻現(xiàn)實主義風格的旅行故事(小標題為編者所加)。

[智利] 路易斯·塞普爾維達;吳嫻敏/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20年3月
孩子死于心碎
在火地島的石油小鎮(zhèn)馬納提阿勒斯以北,有個叫安格斯圖拉的漁港,那里有十二或者十五幢房子,因為那里恰好正對著麥哲倫海峽的第一個窄道。那些房子只有在南半球短暫的夏季才有人居住,其后稍縱即逝的秋天和漫長的冬天,都是風景中的參照物而已。
安格斯圖拉沒有墓地,但有一個被漆成白色的小墳面朝大海。里面長眠著潘奇托?巴里亞——一名十一歲時死去的小男孩。到處有人生、有人死,就像探戈里唱的“死亡乃習俗”,但潘奇托是個不幸的特例,因為那孩子死于心碎。
潘奇托還沒到三歲的時候,得了脊髓灰質炎變成殘疾人。他的父母是巴塔哥尼亞的圣格雷戈里奧的漁民,每年夏天都從海峽另一邊帶他來安格斯圖拉安頓。孩子跟隨他們,坐在幾個麻袋上,就像一個凸起的松軟小包袱,望著大海。

火地島的港灣
潘奇托?巴里亞五歲了,是個憂郁孤僻的孩子,幾乎不會說話。但有一天,世界之南習以為常的奇跡又上演了——一群二十來頭的皮氏斑紋海豚從大西洋遷徙到了安格斯圖拉。
把潘奇托的故事講給我聽的當?shù)厝诵攀牡┑f那小男孩一看見海豚,就發(fā)出了撕心裂肺的叫聲,海豚漸行漸遠,尖叫聲越來越響,越來越讓人難過。最后,海豚消失了,小男孩從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尖叫,音調非常高,驚到了漁民,也嚇到了鸕鶿,不過,也讓其中一頭海豚游了回來。
海豚靠近岸邊,開始在水里跳躍,潘奇托高聲尖叫給它鼓勁。所有人都明白那孩子和鯨目動物之間建立起了無需任何解釋的溝通紐帶。之所以如此,是因為生命如此。
那年夏天,海豚一直停留在安格斯圖拉。冬季迫近讓人必須離開的時候,潘奇托的父母和其他人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孩子沒有表現(xiàn)出一絲一毫的遺憾之情。五歲的他空前嚴肅地宣布他的海豚朋友必須離開了,否則它就會被冰困住,但是來年它會回來的。
然后海豚回來了。
潘奇托變了,成了個多話的快樂男孩,他甚至開起了自己身體殘疾的玩笑。他徹底變了,他和海豚的嬉戲重復了六年。潘奇托學會了書寫,以及畫下他的海豚朋友。他像其他孩子一樣,協(xié)助修補漁網、準備魚鉤、把海貝曬干,他的海豚朋友總是在水里跳躍,完成只屬于他的奇跡。
一九九〇年夏天的某個早晨,海豚沒來赴約。漁民驚恐地找尋它,從海峽的一頭搜到另一頭。他們沒找到,卻撞見了一艘俄羅斯商船,那個海洋殺手正航行在離海峽第二個窄道很近的地方。
兩個月后,潘奇托?巴里亞死于心碎。他消亡,沒有流淚,沒有抱怨。
我去造訪了他的墳墓,在那里望向海,初冬灰色激蕩的海,不久之前還有海豚歡躍的海。
回憶布魯斯?查特文
奇洛埃島上的小港口和村莊,大部分是十六至十七世紀期間的海盜造起來,或者為了抵御海盜而造的。無論是海盜還是貴族,所有人都必須穿越麥哲倫海峽,停靠在諸如瓊奇這樣的地方補給糧食。自此所有建筑物的功能都不曾改變,并且所有建筑物都具有雙重功能,不過,其中一種是主要功能。店鋪的類別有酒吧兼五金店、酒吧兼郵局、酒吧兼航運代理、酒吧兼藥房、酒吧兼殯儀館。我走進了一家酒吧兼獸醫(yī)藥店,但門口掛著的招牌表明,這里還有另外一項功能——治療人類和動物的疤痕和腹瀉。
我坐在窗邊的一張桌子前,旁邊幾桌在玩“摸三張”,這種紙牌游戲允許同伴眨眼示意,也要求跟著韻律嚴謹?shù)脑娋涑雠啤N尹c了杯葡萄酒。
“一杯還是一小杯?”服務員詢問道。
我出生于這個國家,只不過是再往北一點。我的故鄉(xiāng)和瓊奇相距不過兩千公里,也許是因為太久沒有踏足這天涯海角,讓我忘記了某些重要的精確度量。我不假思索地堅持要喝一杯葡萄酒。
不一會兒,服務員拿著一個巨大的杯子回來了,容量將近一升。在世界之南還是要記得使用“小”這個詞。
酒不錯,是年份新的“皮普諾”,酸、粗、野,好比門外等待著我的大自然,這酒入口令人愉悅,我喝著憶起了布魯斯?查特文(編者注:英國旅行作家,著有《巴塔哥尼亞高原上》)曾經特別高興地講起的一個故事。

查特文在旅行中
有次他重返巴塔哥尼亞,背包里裝著很多“鼴鼠皮”筆記本,里面積攢的正是日后被稱為有史以來最優(yōu)秀的旅行書之一、書名為《巴塔哥尼亞高原上》的佳作的原始素材。有一天,他來到了位于島東部的庫考。他已經餓了好幾天,于是想吃點東西,但不想往胃里塞太多。
“麻煩您,我想吃點清淡的東西。”他對餐廳的服務員說。他們給他上了半只烤羊腿,當他不滿地堅持表示想吃點清淡的東西時,他得到的是一個不接受任何反駁的回答。
“那只羊很瘦,先生,您全島都找不著比它更‘輕’的了。”
人固然奇怪。而且由于奇洛埃是巴塔哥尼亞的接待處,所以我們再往南將會見識到的真摯美麗的古怪言行都始于此。一位阿根廷老師給我講過一個無法超越的故事,是他的學生對鐘表的描寫:“鐘表是用來衡量延遲的,正如汽車漏油會壞,鐘表也會,它漏的是時間。”
有人說過超現(xiàn)實主義已死嗎?
港口的動靜變大了。大卡車已經上船,現(xiàn)在輪到小型交通工具。等碼頭工人裝完貨物,不久就會呼叫乘客了。島民力氣很大,他們身型矮小,雙腿短卻堅實,快步運送著一袋袋沉沉的土豆和豆子、一卷卷布料、廚房用品、一箱箱鹽、一袋袋馬黛茶葉、茶、糖,貨物屬于商人,他們往往是第二代或第三代黎巴嫩人,一下船就會帶著馬隊走遍無主的莊園和農舍,或是在安第斯山脈間、峽灣邊,或是在無邊無際的潘帕斯草原上。

南方山脈
我趕緊把酒喝完,外面的動靜也傳染到了我的身體里,我渴望離開這里。
這場旅行始于若干年前,究竟多少年并不重要。它始于巴塞羅那那個寒冷的二月天,始于和布魯斯對坐著的蘇黎世咖啡館。兩個美國老人陪伴我們,但只有我們能看見他們。我們共有四個人坐一桌,所以大家喝光了兩瓶干邑酒也沒什么可羞恥的。
“殖民者”號的捆繩已經松開,但舷梯還未收好。兩名船員在和一位老人爭執(zhí),老人的臉色像一張白色床單,他堅持要拖一口棺材上船。船員據理力爭,說這會帶來厄運,老人的回答則是他有權攜帶七十公斤的貨物。水手威脅要把這大箱子從船舷上扔下去,老人大叫說自己得了癌癥,有權要一個體面的葬禮,因為他是位紳士。最后船長出面,雙方達成一致——棺材可以帶上船,但他保證不在中途死掉。兩邊握手言和,隨后,老人坐在了棺材上。這都是“鼴鼠皮”的養(yǎng)料。
船開動了,船頭對著科爾科瓦多灣的方向。我一番核實,小賣部里到處是醇厚的“皮普諾”,還有足量的煙,這令我愉悅。我準備好將一切所見都珍藏進我的小本子,很快我們就將航行在南半球的夜色里,向世界的盡頭進發(fā)。
我在南十字星光下舉杯遙祝那該死的英國人身體健康,也許那一刻我聽到的回響在風中的陣陣馬嘶,是兩個美國老人在那迷離海岸線上馳騁,就在那個凌駕區(qū)區(qū)生與死的分割線、無比廣袤、滿是冒險的地方。
愛上亞馬孫的機長
帕拉西奧斯機長的飛行計劃相當簡單——在烏云下沿著烏阿普諾河,跟隨它與阿拉胡諾河匯流,聚成更大的河流繼續(xù)向東北方前行。飛機下的叢林仿佛正在休息的龐大動物,耐心等著迎接即將落下的暴雨。
“您不是這里人,伙計。”
“我不是,我是智利人。”
“啊哈。這要啊哈兩次。”
“這是什么意思?”
“您在這里,要么您有癡呆癥,要么您不能在您的祖國生活。這兩個原因中無論哪個都讓我覺得很可愛。您看那下面的火烈鳥,您見過這么迷人的鳥兒嗎?”
他絕對有理——只有得了癡呆癥的人才會上這樣的飛機,我的確不能在我的祖國生活,以及,那下面,烏阿普諾河水溢出形成的小湖里,一群迷人的火烈鳥在等待暴風雨。
飛行一小時后,我們望見納波河西岸叢林里的一塊空地,那兒有四五幢用蘆竹和棕櫚建的房子。下降約五十米后,飛機在空地上方盤旋。
“別擔心,這是為了讓人有時間搭出跑道。”
下面有些人朝河岸跑去,移開樹枝和石頭,然后揮動手臂指示我們可以飛下去。帕拉西奧斯展現(xiàn)出了他可以降落在一塊毛巾上的能力。
女人和小豬下飛機后,他裝上當?shù)厝私唤o他的一些貨物,我們第二次起飛。帕拉西奧斯把飛機開到河灘的一頭,加速后幾乎在水面上起飛,幾分鐘后我們又回到納波河道上方。
“你還緊張嗎,伙計?”帕拉西奧頗為諷刺地問我。
“沒有一開始那么緊張了。您飛了很多年嗎?我這么問是因為剛才降落在河灘上非常震撼。”
“但我可是嚇死了。”帶著公雞的男人在后排說道。
“很多年?太多年了,我都忘了……”帕拉西奧斯機長回答。
“這飛機是您的嗎?”
“我的?這么說吧,我們是屬于彼此的。要是沒了飛機,我不知道該怎么辦,飛機沒了我哪兒也不去了。您看納波河多美啊,這里的大片叢林每年會被淹沒兩次,能釣到很大的鯰魚。”
“沒錯,我前不久還看到有人釣了條一百四十磅的魚。”帶公雞的男人說道。
“您為什么對飛機感興趣?您懂飛機嗎?”
“懂一點,發(fā)動機的聲音不錯。”
“那是當然的,伙計。我的機械師很厲害,您在謝爾看到的那個穆拉托人是我的合伙人,他負責讓一切各就各位。這架飛機曾經屬于幾個牧師,他們在馬卡斯附近迫降,落在幾棵樹的頂上,就把飛機留在了那里。我們買下的時候它是塊廢鐵,過了幾個月我們又讓它飛起來了。”
圣何塞德帕亞米諾的著陸地點是一片用砍刀清出來的寬闊空地,此外還被當作足球場、市集、大廣場。我們在那里放下帶著公雞的男人,我祝他好運,飛機加完油后繼續(xù)在帕亞米諾河上飛行,然后與普諾河交匯,始終向著東北方向,再一會兒是奧雷亞納省弗朗西斯科港,我們看到普諾河與可卡河匯入更大的納波河,轉而向東南流去。河水流經一千三百公里,去滋養(yǎng)狂妄湍急的亞馬遜。
最后一程旅途中,機長對我講述了他一生中的幾個細節(jié)。他曾在德士古公司當飛行員,報酬很高,但有一天他發(fā)現(xiàn)自己不喜歡美國佬,而且他愛上了亞馬孫。
“它就像一個女人,伙計。它進入一個人的身體,深入皮膚。它什么都不要,但到頭來那人往往會為了它,把他認為它想要的一切事情都給做了。”
我們在圣塞巴斯蒂安德拉可卡繼續(xù)暢談,在整晚狂歡縱酒到連雙耳都塞滿了朗姆酒之后,我們決定能成為朋友,于是便成了朋友。多虧有他,我從空中領略了亞馬孫最隱秘、最迷人的地方,他了解那片綠色的世界里的許多奧妙,甚于他了解自己,于是在我們第一次航行過去多年后,當我為了對破壞綠色世界的犯罪行為進行一系列報道的時候,帕拉西奧斯依然在,準備好帶我去任何我需要去的地方。

路易斯?塞普爾維達在南美
我最后一次見他是在巴西和巴拉圭交界處的潘塔納爾濕地,在馬托格羅索州南面。我們愉悅地告別,帶著與朋友同飲朗姆酒帶來的幸福儀式感,以及完成一部優(yōu)秀紀錄片的成就感——那是關于亞馬孫短吻鱷滅絕的故事,它們的皮最終落到了歐洲的時裝秀上。參加了紀錄片制作的所有團隊成員都認同,如果沒有帕拉西奧斯機長援助,那會是一次無法完成的任務。
“我們下次再見,伙計。不需要由我開口讓您回來,亞馬孫也在您身體里了,沒它您活不下去。只要是去和那群傷害它的婊子養(yǎng)的干架,您知道去哪里能找到我。”
我去找他了。就在我坐在這家餐館里點了朗姆酒一個人慢慢喝完之前,我找他找得筋疲力盡。但我沒找到他,也沒找到他的合伙人,那個穆拉托人。有人告訴我,他們飛去了一個未知的地方再也沒回來,提供消息的人記不清那是多久前的事情了。生活與遺忘在世界的這個角落總是發(fā)生得太快。
那兩個杰出的探險家現(xiàn)在如何?那個我從未知曉姓氏的人,那個總管我叫“您”和“伙計”的人,那個我的朋友,帕拉西奧斯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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