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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動媽媽|兩代人“三姐妹”的家政歲月
這是澎湃研究所“中國家庭”專欄母親節特別策劃。
四川閬中,地處四川盆地北部,是南充的縣級市。花園村,距離閬中市60公里,村子千余人。自改革開放以來,這里和大多數中國農村一樣,年輕人外出打工,兒童與老人留守。
1993年春節剛過,陳述瓊暫別“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務農生活,北上打工。那一年,她37歲。在此之前,她的生活軌跡沒有超出四川。
與陳述瓊同時離鄉的還有,她的妹妹陳恩華。不過,比姐姐小12歲的陳恩華沒有北上,而是選擇南下廣州。
1990年,一部講述六個從鄉村到廣州打工的電視劇《外來妹》紅遍大江南北。此后幾年,大批農村女性離開家鄉進城打工。中國人民大學教授段成榮曾撰文指出,流動人口真正大規模的出現是從1990年開始。據統計,1990年流動女性為949萬人,占流動人口比例為44.45%。
“當時看到大人們整理行李,就很想跟他們一起出去看看。”看著兩個姑姑外出打工的陳會蓉,當時只有13歲。
2008年,兩代人相聚北京,她們有個共同的身份:家政工。雖三人在親緣上是姑侄關系,但在北京鴻雁社工服務中心主任梅若看來,她們仨一樣熱情、爽朗,不像姑侄,更像姐妹。

陳會蓉(左一)、陳恩華(中)、陳述瓊(右一)。攝影:莫力。本文圖片均由北京鴻雁社工服務中心提供。
打工
1993年3月,在外出打工親戚的鼓動下,陳恩華和丈夫決定南下到廣州打工。那時大女兒才一歲多。“很舍不得孩子,但是在老家,務農賺不到錢”。
慢車、站票、中轉,折騰了三天,陳恩華和丈夫才到廣州。“沒有心思去看大城市,那時候就是愁啊,怕找不到工作。”
陳恩華先在飯店打了一段時間零工,后來到鞋廠工作——包裝鞋子,一個月基本工資480元,加班補貼算下來平均一個月600元。
陳恩華說,到廣州的前半年,晚上經常哭,“從來沒有離家這么遠,也想女兒。”
大姐陳述瓊外出打工的理由很簡單,“孩子讀書需要錢”。也是在1993年春節后,她和一個發小結伴到北京,在熟人的介紹下,開始做家政工。
1983年,中國第一家家政公司北京朝陽家務服務公司成立。此后,全國各省市都推廣了北京經驗,以中介形式推進了家務勞動的社會化進程。
在廣州打工兩年期間,由于經常生病,再加上想孩子,陳恩華決定返鄉。“我回到老家,家里覺得我像鬼一樣,瘦得不行。”
回到老家,陳恩華沒有想到日思夜想的女兒竟不認識自己了,“心里特別難過,后來每到女兒升學的那一年,我都要回老家陪她。”
1996年春節后,在北京做家政的姐姐陳述瓊介紹了一份住家阿姨的活兒給陳恩華:350元一個月。“我想著在家種莊稼也賺不到錢,就屁顛屁顛到北京了”。
第一個雇主家里是三代人同居:一對80多歲的老夫妻,一對中年夫妻——兒子殘疾,兒媳患了絕癥,還有一個孫女。家里請了兩個阿姨,16歲的小姑娘照顧年輕夫婦,陳恩華照顧老夫妻,負責洗衣服、做飯、做衛生。
“決定做住家阿姨了,就做好受委屈的準備,死豬不怕開水燙,能湊合就忍一忍,實在太為難,我就不干了。”
雖然同在北京,但因為每周只有一天休息,陳恩華和姐姐陳述瓊半個月見一次面,她們會和老鄉約好逛公園、拉家常。
1996年下半年,陳述瓊回老家后,陳恩華在姐姐之前的雇主家做起了住家阿姨。這家老夫妻是高校教授,小夫妻都在外企工作。
“這家人特別好,但就是懶得出奇,我連他們一家人的內衣都洗,后來與他們相熟了,每次休息回家,看到滿屋子亂七八糟,還有一堆的衣服,我就發火,他們很委屈,對我說,要不以后休息就別出去了,一回來就發火。”陳恩華說到這時,笑個不停。
陳恩華之所以敢對雇主這么說,是因為“他們一家人很尊重我,沒有任何歧視。”當時,住家阿姨月收入是500元。“比我兩年前在廣州的收入還少,但是,我做得開心。”
“我老公,或者親戚來,都住在雇主家。雇主家女兒與我同齡,有一次開玩笑說,我們同齡,以后退休了她和她老公養老金有七八千元,我們四個人結伴養老。退休金能養活我們四個人。我就負責做家務。”
1998年,雇主家的女主人因病去世后,陳恩華又回到了老家。而在老家呆了一年多的姐姐陳述瓊,“因為沒有好的收入”又返回北京繼續做家政。
這一年,她們的小侄女陳會蓉年滿18歲,中職畢業,“但啥也沒學到,從小就看著家里人外出打工,所以也想著出去看看。”
由于是家里的獨生女,父母擔心陳會蓉年紀小,在外會學壞,于是托親戚相了門親事。當年,比自己大三歲的老公同意入贅,在定親后,兩個人結伴南下廣東打工。
家里的三個女人,為了生計,往返于城鄉之間。據統計,上世紀末,流動女性接近5000萬人,幾近流動人口的一半。
初到番禺,和大多數外出打工的年輕人一樣,陳會蓉在一家大型制衣廠找了份工作,沒有固定的工作時間,“忙起來沒日沒夜”,一個月平均工資在500元-600元。后來,她和丈夫先后在鐘表廠、玩具廠工作,但收入始終沒有過千。
2000年,由于第二家雇主女兒的強烈要求,陳恩華帶著才三個月的兒子又回到了北京。“兒子快到一歲了,她要生孩子我也幫不了,孩子又鬧,我就又回老家了。”
五六年前,雇主家女兒打電話請陳恩華幫忙做晚飯,但是因為距離較遠,而且手上的活兒也滿了,陳恩華便拒絕了。“我特別內疚,就不好意思再聯系。以前,我還把我閨女過繼給她,她還把兒子過繼給我。”
2001年臨近春節,在外出打工三年后,陳會蓉和丈夫回老家辦婚禮。之后,大女兒出生,陳會蓉和母親留在老家帶孩子和做農活,丈夫和父親外出打工。“雖然我在農村長大,但是從小沒有干過農活。”
2003年春節才過,看到村里返鄉的親朋,在沒有任何征兆的情況下,陳會蓉決定北上打工。“出門打工的頭一個晚上,我還再給女兒喂奶,第二天,我就收拾包袱去了北京。”
相聚
陳家兩代女人在北京相聚了。
初到北京,陳會蓉和陳述瓊的女兒一起去職業介紹所找工作,一開始在飯店做服務員,“沒有干多久,感覺規矩比較多,別人在吃,你在邊上站著,還要微笑,別扭。”后來她們在一家位于地下室的足療店找到做收銀員的工作,“老板說收到假幣,自己賠,那些花花綠綠的紙幣,我們哪能辨別出真假,這份工一天也沒有做。”
輾轉了幾份短工,最終在2003年“非典”前,陳會蓉和大姑、小姑一樣,做起了家政工。“當時聽說非典要封城,我又想孩子,擔心封城了不知道啥時候能回去,就趕在封城前,回了老家。”

2017年6月10日,北京朝陽區費家村的出租屋內,陳家兩代人的家庭聚餐。
兩代人再一次在北京相聚已是2008年冬天。陳會蓉沒有想到,“家政工也沒有想象中的安全。”
第一份住家工作,陳會蓉就遇到了性騷擾。雇主是一對60多歲的夫妻,身體都有不同程度的毛病,老太太問題嚴重些,老頭子閃到腰,但不影響正常的活動。陳會蓉沒有想到老頭會對自己動手動腳,“我不能接受,找他們家孩子理論,他們家孩子還不相信,后來我錄了音。”
陳會蓉想討回公道,她和嬸娘一起去找雇主討公道。嬸娘要讓對方賠償,“我堅決說,我要的不是賠償,是賠禮道歉。”雖然最后雇主沒有道歉,也沒有賠償,但是陳會蓉認為,他們承認了事實,對自己來說就夠了。
此后,陳會蓉不再接家里有老頭的住家活兒。梅若說,一些年紀較大的家政女工,只要干活給錢就行,在雇主家受點委屈都很正常,甚至一些老人動手動腳也就忍忍算了,因為年齡大了不好找工作。但是年紀輕一點的,就不能接受,她們更希望與雇主建立一種平等的關系。陳述瓊的想法也佐證了梅若的觀察,“像我們這種沒多少文化又沒有特長的人,有活可干能賺到錢,遇到一些尖酸刻薄的雇主,能忍就忍。”
上海財經大學副教授蘇熠慧認為,這主要是因為不同年齡的家政工在勞動力市場中的地位不同。年齡大的家政工在勞動力市場中的地位更低,可以獲得的工作資源越少,市場議價的能力也較低。
陳會蓉說自己的住家經歷沒有小姑的好,“可能是我運氣不好,沒有遇到好人家。”
2009年底,陳恩華將最后一家雇主的孩子帶到2歲多后就不再做住家阿姨了。“年紀大了,住家夜里休息不好”。

2017年6月10日,北京朝陽區費家村。陳恩華(左一)與侄女陳會蓉逛夜市。
從2002年到2009年,陳恩華先后在兩個雇主家帶了三個孩子,最小的一個孩子從出生7天就開始帶了,月收入從600元漲到了1800元,而2020年住家阿姨的月平均收入在7000元左右。
陳恩華做了13年住家阿姨,只換過三個雇主。她說,“每個雇主對自己都非常好。我既然做了,就做好,讓雇主放心。要和雇主建立起信任,她才會把孩子交給我。”
但大多數的家政工與雇主之間較難建立穩固、持久的信任關系。蘇熠慧認為,家政工與雇主之間是“類家人”關系,這種關系既親密又有張力。親密是因為家政工的工作要提供情感慰藉和照料服務,但雇傭關系是商業和經濟導向的,與親密存在張力,使得信任關系較不穩定,存在一定的邊界。
煩惱
2016年,在老家辦完丈夫喪事后,陳恩華聽說可以補繳社保,等到了50歲,能領到養老金。因為之前給丈夫看病幾乎花了所有的積蓄,陳恩華當時并沒有心動。
回北京后,干了三個月的活兒,攢了快3萬元,陳恩華心里開始打補繳社保的主意。2016年底返鄉,她到村里詢問后知道,自己需要補繳16年的社保合計10萬元多一點。陳恩華向外甥女借了6萬,并承諾第二年一定還清。
當時,丈夫去世不到一年。“農村人買社保,還是借錢買社保,很多人不理解,當時連我女兒都不太能理解我。我姐也說我,不給孩子買房子,借錢給自己買保險。但是,我用自己賺的錢買,借的錢也不用孩子還,而且自己有養老金,也是給孩子減負,所以我沒把村里人的冷言冷語放在心里。”
2017年底,陳恩華還了外甥女的借款。2018年,在補繳社保一年多后,陳恩華開始領退休金,一開始只有900多元,現在有1000元。“有了養老金,我心里踏實多了。至少吃飽的飯錢有了。”
2017年北京大興大火后,面對上漲的房租,已過六旬的陳述瓊決定回老家。“做了好些年家政工落下一身毛病。”回到老家后,陳述瓊腰腿毛病不斷,“農村人又沒有社保,現在最大的煩惱是沒錢”。
養老是擺在家政女工面前的一大現實難題。蘇熠慧認為,很多家政工無法像陳恩華那樣補繳社保。有些家政公司有給家政工上社保,但很多家政工仍然是商業保險。2019年南京大學劉林平教授團隊在南京、無錫、廣州和佛上發放的1007份問卷顯示,僅有10.23%被調查的家政工參加職工社會保險。
2017年底,陳恩華花了30萬在閬中市里買了一幢130多平方米的復式房,“我想以后和兒子一起住,房子要大一些。當時考慮到還貸的壓力很大,就一次性付清,我自己出了14萬,剩下的錢都是借的。”
2018年回北京后,陳恩華又要開始拼命找活干。疫情前,陳恩華的一天是滿滿的:
6:30-9:00,在一家幼小銜接機構搞衛生,月工資3000元。
10:00-12:30,到一個雇主家燒飯,月工資2400元。
13:00-17:00,在一個雇主家做衛生,月工資3500元。
17:00-18:00,到早上那家幼小銜接機構洗碗。
18:30-19:30,到一家公司做保潔,月工資1400元。
去年,陳恩華還了買房借的錢,本想著今年可以賺點裝修錢,沒想到碰上了疫情。正月初五,陳恩華從老家回京,幼小銜接機構沒營業,開旅行社的那家雇主因受疫情沖擊也不再雇傭陳恩華。
陳恩華在為裝修錢發愁。80后的陳會蓉也有中年危機。
2018年,陳會蓉結束了六年的分居生活,與丈夫離婚。“他對家里幾乎沒有貢獻,賺不到錢,也不關心孩子。”“孩子如果判給父親,我擔心兩姐妹的關系會淡了,我自己是獨生女,所以希望她們倆好好的,離婚協議上我堅持將兩個女兒判給我。”
陳會蓉的大女兒已滿18歲,去年女兒學習化妝,花了9萬元的學費,“那時候,每個月的工資一發下來就給她匯去。”小女兒跟著父母在老家讀初中。梅若說,家政女工幾乎所有的收入都花在家人身上,特別是子女教育。
2017年,北京鴻雁社工服務中心在天津做了一次小樣本問卷調查。從199名受訪者的數據分析看出,家政工收入所得分配前三是孩子、父母、家庭開支。
3月7日,陳會蓉從老家回到北京,一直在找活兒,截至發稿,仍賦閑在家。
“現在上有老,下有小,我又只身一人,壓力很大,但是家政工這份活,我也在猶豫要不要繼續干下去。”
陳恩華的大女兒已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她說自己的年紀大了,等賺到裝修的錢就回老家,“給別人家帶了十多年的孩子,以后給自家閨女帶孫子去。”
已到不惑之年,陳會蓉想做點改變,但是“年紀大了,要考慮的事情特別多”。

2017年5月21日,北京朝陽區費家村出租屋內。每次家庭聚餐,陳會蓉當仁不讓是主廚。
陳會蓉的廚藝不錯,家里人建議她回老家開個小餐館,“但是那點積蓄投進去,血本無歸,今后的日子咋辦呢?”
她又想著和小姑陳恩華一起回老家開滴滴,“買了車,萬一接不到什么單子呢?”
“沒有依靠的人,做什么事情都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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