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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冠肺炎重癥患者清零后,武漢重癥病房“戰事”未停
在武大人民醫院東院住院治療3個月后,90歲的老人張英的新冠肺炎治愈,這意味著,武漢的新冠肺炎重癥、危重癥病例實現清零。不過,對她的治療依然不能放松。
張英仍有心衰、壓力性損傷、細菌性肺炎等基礎疾病,她需要繼續接受多學科醫護團隊的治療。
在武漢最后一批擺脫新冠病毒的重癥、危重癥患者中,感染造成的沖擊仍在繼續。高齡、復雜的基礎性疾病合并癥、長期插管治療引發的細菌感染,使得這些新冠肺炎治愈后的病重、病危患者們的康復之路仍然漫長。
回顧疫情,武漢的新冠肺炎重癥病例一度過萬,而醫護人員們不眠不休拼命努力,挽回了更多患者的生命。澎湃新聞(www.usamodel.cn)采訪獲悉,新冠肺炎重癥病例清零之后,武漢4家定點醫院目前仍有40余名“核酸雙陰”、年齡較大的病重、病危患者正在救治,醫護人員們的努力也從未停止。
“對于特別危重的患者,我不知道他們將來到底能不能恢復,但是至少目前存在希望,只要我們再努力一點,再細致一點,再用心一點,就會創造奇跡。”武漢一位重癥病房醫生說。
日夜無休的醫生和救命的ECMO
除夕前夜高燒不退后確診新冠肺炎入院,崔康的病情一度十分嚴重。
2月16日,他因病情惡化被轉入漢口醫院的重癥監護室。進入ICU的第二天,醫生為他切開氣管,安上了有創呼吸機。然而病情并無好轉,兩天后,他的血氧飽和度持續下降,所幸醫院及時為他上了ECMO(俗稱“人工肺”),才保住了生命。

對于新冠肺炎危重癥患者而言,普通的吸氧器不能滿足他們的生存需求,有創呼吸機或ECMO成為危重癥病房內的標配。
現年36歲的冉曉是華中科技大學附屬同濟醫院中法新城院區(下稱“同濟中法”)隔離病區危重癥病房的醫生,被同事稱為“ECMO王子”,他告訴澎湃新聞,自1月底院區被改造成重癥及危重癥病區以來,他先后接手的新冠肺炎危重癥患者有近百人。
依據冉曉的救治經驗,一旦新冠肺炎患者進行氣管插管仍然顯示缺氧嚴重,血氧飽和度持續走低,就有必要用上ECMO。

對于生命垂危的患者來說,ECMO雖然能夠迅速改善患者的缺氧,讓自身的肺臟得到休息,但是它只是一個生命支持系統,最終患者是否能夠康復,需要看患者自身的肺臟能否好轉。只有患者自身肺臟通過治療明顯好轉了,患者才能夠撤離ECMO,才有機會最后康復。
“能否讓本就病情危重的患者獲益”是評估ECMO上與不上的關鍵。冉曉坦言,對一些特別高齡的危重癥患者而言,本身的基礎性疾病加之新冠肺炎沖擊,使得他們自身的身體狀況堪憂,這種情況下使用ECMO,會加劇病人的痛苦。
對于很多重癥患者而言,上ECMO后生命體征的波動也影響著救治的成效。
在3月中下旬救治的一位病患就令冉曉記憶深刻。一天夜里11點多,他接到院里來電稱,病人的血壓一直上不去,血氧飽和度一直徘徊在及格線下,情況危急。
趕到醫院后,冉曉通過床邊重癥超聲為患者進行詳細評估后發現,患者心臟收縮力很差,便重新加入對癥的藥物調整心臟功能。兩三個小時之后,患者的血壓和血氧飽和度才逐漸回升。忙碌一夜后,冉曉走出重癥監護室,已是第二天凌晨四點半,休息不到三個小時,他又開始次日的工作。
在抗擊新冠肺炎疫情的三個多月時間里,這樣的工作強度對隔離病區危重癥病房的醫護人員來說是“家常便飯”——每天4班倒,每組四至五名醫生,單次進艙六小時,覆蓋全天24小時。對他們來說,病區“清零”才真正意味著休息。
“希望他們能挺過來。”疫情期間,在武大人民醫院重癥醫學科醫生嚴娟娟每天都會透過清潔區與污染區之間的玻璃窗,看看隔離病區內的患者。
在她看來,最讓她揪心的是來自患者家屬的問詢。“能否活下來或能否康復出院都不好說。”嚴娟娟告訴澎湃新聞,進入危重癥患者救治病區本身意味著是進入最后的“生死關”,確有一部分患者最終會走向不好的結局,但醫護人員從未放棄。
在武大人民醫院東院,從1月底收治危重癥患者開始,嚴娟娟每天往返于醫院住宿區和病區之間,累計收治50余名危重癥患者,該院整體病亡率處于低位水平。
“被送進來的患者,往往合并多種器官衰竭,不光有肺部問題,肝功能和腎功能等都有問題。”冉曉說。
一些有基礎病的老年患者,受到的打擊更大。冉曉至今記得,一個月前沒能從死神手中搶回來的病人。那是一位七十多歲、愛侍弄花草的婆婆,自身患有嚴重高血壓和糖尿病,因新冠肺炎被送進重癥病房后病情反復,插管一周后再也沒能醒來

重要生命指征監測以小時計
躺在重癥監護室內的絕大多數患者都不能說話,和醫護人員的交流僅憑一雙眼睛。
40多歲的李剛于2月初住進同濟中法的危重癥病房,起初他的意識清醒,冉曉透過眼罩和面屏,用眼神和他保持交流。2月中旬,李剛病情加重,用上了呼吸機和ECMO,肺部癥狀好轉后,他才再度醒來。當時李剛的嘴里還插著管,不能說話,剛醒來時發現身上很多設備,眼神里充滿驚恐。
見此情景,冉曉便用眼神和李剛交流,并向他豎起拇指,比劃點贊的手勢。“給一些堅定的眼神,告訴他不要擔心,也是傳遞我們一定會救你的,你一定會好的信息。”冉曉說。
幾天之后,李剛的眼睛變得明亮,神情也坦然了。在3月中旬,李剛終于脫下了機器,自由呼吸后的他跟冉曉說的第一句就是:“最危重時唯一能看到的就是醫生的眼睛,我看到你們眼神里的信心。”
在武大人民醫院重癥病房,有著和李剛相似經歷的患者還有很多。除了身體上的痛苦,長期臥床也給病人的心理狀態造成不良影響。醫護人員會在每天查房時細心觀察,及時給予鼓勵,同時用留在病房里的備用手機給患者家屬打電話,讓不能說話的重癥患者看一看親人發來的照片,緩解焦慮的情緒。
和疫情初期的重癥患者相比,對李剛等重癥患者的救治已更加完善。
中央指導組進駐武漢以后,于1月27日將金銀潭醫院、武漢市肺科醫院、中南醫院、同濟中法新城院區、同濟醫院光谷院區、武大人民醫院東院區、協和醫院西院區等一批醫院確定為重癥患者集中收治醫院。
據《長江日報》報道,此后的兩周內,意外常常發生。正是在經歷了幾位患者的去世之后,負責接管同濟光谷院區ICU病區的華山醫療隊提出了關口前移、提前介入和提前治療的思路。
在華山醫療隊第四縱隊領隊李圣青教授看來,精準預判是“治療關口前移”的前提。在同濟光谷院區的病例討論會上,支援醫療隊的專家強調,新冠肺炎重癥患者往往合并多種基礎疾病,醫護人員要比對待普通患者更細心,在病情惡化之前就留意到某些指標的變化。
華中科技大學附屬協和醫院(簡稱“協和醫院”)重癥醫學科副主任醫師鄒曉靜告訴澎湃新聞,他們在工作中就會格外注意感染指標的監測和痰血尿的培養,此外還包括血管內流出的管路,“要定期清除,留出時間長了,也會是感染的來源之一。 ”
對于重癥患者的治療關口前移,中央指導組后續也總結出更詳細的建議并寫進指南,每一項指標都以“小時”為時間節點。
專家組成員、北京朝陽醫院副院長童朝暉教授介紹,通過研究大量病例發現,很多患者用無創通氣、高流量吸氧時間太久,患者的氧飽和度一直在80%~90%以下,甚至更低,如此拖至一周甚至10天后,患者氧合指數早就小于50毫米汞柱了,而提出2小時、24小時這些時間節點,目的就是為了便于臨床操作,加強對重癥患者的積極救治。

清零之后:治療仍在進行
經歷與新冠病毒三個月的艱苦搏斗,4月24日,隨著最后1例新冠肺炎重癥患者治愈,武漢危重癥和重癥病例實現清零。
清零,意味著重癥患者兩次核酸檢測均呈陰性,擺脫了新冠病毒。但對于部分患者來說,這并不意味著恢復健康,有的仍是病重、病危患者。
最后一位治愈新冠肺炎的患者,是90歲的老人張英,至4月24日,她已在武大人民醫院東院住院治療近3個月。張英所在病區的護士長劉煒告訴澎湃新聞,老人雖然擺脫了新冠病毒,但由于氣管切開還未封堵,目前尚不能說話。此外,因為張英仍有心衰、壓力性損傷、細菌性肺炎等基礎疾病,后續將在3病區單間隔離,繼續接受多學科醫護團隊的治療。
澎湃新聞采訪多家醫院得知,華中科技大學同濟醫學院附屬協和醫院西院、武漢大學中南醫院、華中科技大學同濟醫學院附屬同濟醫院中法新城院區和武漢大學人民醫院東院4家定點醫院,目前仍有40余名“核酸雙陰”的病重、病危患者仍在繼續救治。

65歲的患者崔康3月18日被轉入武大人民醫院東院重癥病房。此時他的新冠病毒檢測結果已是“雙陰”,轉入新冠肺炎恢復期,而他感染期間并發細菌性肺炎,令他的肺部遭受雙重損傷。因此,他仍需依賴呼吸機和ECMO維持生命。
上了ECMO的崔康進入鎮靜狀態,看護他的醫療團隊24小時密切監護,“緊盯”著他各項生命指標的變化,再根據指標動態調整流量和呼吸機的參數。
武大人民醫院東院重癥醫學科主任周晨亮說,由于崔康ECMO上機時間長,存在導管感染和氧合器效率下降的風險,為了降低風險,4月10日下午起,他和團隊整整忙碌了6個小時,才給崔康重新置換了一套ECMO管路和插管。
4月17日,澎湃新聞在武大人民醫院東院心內科重癥監護室內看到,崔康身上插著兩根管子,身體內流出暗紅色的血液通過管道流向ECMO,經過供氧后變成鮮紅色,再輸回他的體內,缺氧的狀態就會迅速改善。
4月20日,崔康接受了肺移植手術,兩天后,他終于摘下了使用已久的ECMO,目前病情平穩,在危重癥病房繼續治療。
這些病人為何仍病重或者病危?
澎湃新聞了解到,這些仍在救治的病重或病危患者,多為年齡較大的老年人,患有復雜的基礎疾病。在武大人民醫院重癥醫學科醫生嚴娟娟看來,高齡和基礎性疾病造成的合并癥是救治重癥患者的難點,擺脫ECMO和呼吸機是治療的首要目標。“上ECMO時間長,管路多,容易造成新一輪的感染。”。
華中科技大學附屬協和醫院(下稱“協和醫院”)重癥醫學科副主任醫師鄒曉靜告訴澎湃新聞,無法確定新冠病毒對患者的病情造成了多大影響,持續的免疫功能低下,加上后繼的氣管插管、ECMO治療,可能導致比較不好控制的繼發感染問題。
在武漢支援的北京協和醫院內科重癥醫學科主任杜斌對澎湃新聞表示,相比非典,新冠肺炎對心臟的損害要嚴重得多,“在新冠肺炎重癥、危重病患中,大約有百分之二十到三十的病人是有心臟損害的,比例非常高。”



“這些病人的生命就掌握在我們手上”
救治這些病重患者確實棘手。“好多病人的身體都是‘千瘡百孔’了,普通患者要恢復早就恢復了,越到后面恢復越難。”不同的是,相比疫情集中爆發時期,各家醫院有更充足的醫療條件,冉曉用“集合全國之力”來形容對這些新冠肺炎轉陰后病重或病危患者的救治。
他用五步法向澎湃新聞簡述了救治這些病重或病危患者的治療方案,第一步是繼續積極的器官功能支持(包括ECMO、呼吸機、血液透析等);其次是嚴格預防和控制長期住院產生的感染;再給患者補充營養支持,有體力對抗疾病;在康復階段,鼓勵清醒的患者做一做主動性的鍛煉,例如:伸腳伸腿、吹氣球等。對于不能下床的患者,就由護士做身體松動訓練;最后,再由心理團隊通過電話、進病房的方式,對患者進行心理疏導,激發他們對康復的信心。

除了科學的診療方案之外,同樣重要的是重癥科室醫護人員全天候的看護。
同濟中法呼吸內科護士長李小攀一直牽掛著病區里一位病情最重的82歲老太太。老人是在4月中旬從其他病區轉來的,目前已是新冠肺炎陰性,住院以來都是昏迷狀態。老人還有高血壓,同時有無法進食、無法排便等治療護理難題。
“對任何病人,都不能放棄,都要好好治療。”李小攀告訴澎湃新聞,為了更好地監控老人的生命體征,從老人轉到她所在的病區,她就在每個班上排一個護士專職守在床邊看護老人。
除了實時關注老人身上的醫療設備,護士還要每隔兩個小時為老人翻一次身,防止皮膚生出壓瘡。“如果不及時處理,壓瘡會導致感染,從而影響患者的預后。”武大人民醫院東院ICU護士長熊芙蓉說。

此外,對一些高齡患者而言,呼吸道里無法排除的“痰”有時也能致命,護士需要湊近吸痰;同時每天計算患者營養試劑和輸液的輸入量和排出量,以此監測肝腎功能是否正常。
“早中晚各個時間段,都有相應的工作,工作細而雜。”自1月25日成為重癥、危重癥新冠肺炎的定點醫院當天,李小攀就被派來隔離病房工作。至今,已經近三個月沒有回過家。
而對于冉曉和他在同濟中法的同事們來說,數字清零后,尚在重癥病房內的核酸“雙陰”病患距離康復出院,依然有漫長的路要走。
冉曉說,他沒有時間去懷疑,也沒有理由去懷疑,“這些病人的生命就掌握在我們手上,如果不去努力,可能他們真的沒有希望了。對于特別危重的患者,我不知道他們將來到底能不能恢復,但是至少目前存在希望,只要我們再努力一點,再細致一點,再用心一點,就會創造奇跡。”

武漢仍有病重和病危患者的其他醫院,也都沒有放棄。為挽救病危病重患者,延長他們的生命周期,武大人民醫院整合全院資源,除了原有的重癥科室的人員外,還召集了來自神經外科、胃腸科和血管外科等多科室的醫護人員,共計包含醫生27人,護士90余人。
協和醫院ICU投入40余人的多學科醫生團隊以及更多配置的護理人員參與到最后的病危、病重患者救治中去。

此外,北京朝陽醫院副院長童朝暉、北京協和醫院內科ICU主任杜斌、東南大學附屬中大醫院副院長邱海波、北京朝陽醫院呼吸與危重癥醫學科副主任醫師李緒言等重癥醫學專家也多次到前述醫院的病房指導患者的救治。

對這些醫院重癥醫學團隊的醫護來說,在擺脫新冠病毒之后,這些病危、病重患者何時能徹底祛除影響,達到出院標準,仍是未知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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