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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爾格萊德:唯有生活永恒②

上期內容
《塞爾維亞故事丨貝爾格萊德不愿被描繪》
曹然丨文
(二)無論如何,還得生活
“你去了哪里?哪兒也沒去。你都干了什么?什么也沒干。”卡普爾在《貝爾格萊德生活方式》中如此描繪最常見的街頭對話。今天的塞爾維亞生產總值仍然只有1990年(南斯拉夫內戰前夕)的百分之八十,失業率超過百分之二十。
要是算上所謂“靈活就業”的情況,塞爾維亞的形勢更不樂觀。我在貝爾格萊德語言學校上課時,已然察覺到老師們的繁忙。教口語的老師伊萬早上結束了課程,又匆忙趕往另一個學校授課。我們幾次邀請他晚上去酒吧小聚,都被婉言謝絕:他晚上還得上網給身在倫敦的學生輔導。我在旅社和咖啡館認識的年輕人們都是這樣,白天在店里打工,晚上換到酒吧或俱樂部幫忙。口袋里攢了幾個閑錢,才能有休息日。
“我不喜歡蒂姆·朱達的書,里面全是對塞爾維亞人的偏見。”一天夜里,兩瓶啤酒下肚,一貫沉默寡言的旅社前臺薩沙突然說。朱達曾是《經濟學人》駐前南斯拉夫記者,將戰地經歷寫成了好幾部著作。我有點意外,因為印象中朱達很清楚西方人對塞爾維亞人的種種妖魔化。我正要和薩莎探討細節,他的朋友奧列格插話了:“你們哲學系學生就喜歡對這些事較真。我們都已經在旅社當前臺了,西方偏見不偏見有什么要緊呢?唉,生活!”
我嚇了一跳。設想在后海青年旅社遇見北大哲學系畢業的前臺,也會有類似的效果。然而沒幾天,我又陸續遇見了貝爾格萊德大學政治學系畢業的咖啡店員、經濟系畢業的長期失業者,等等。戰爭和前南斯拉夫經濟空間的解體的致命打擊還在繼續,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已有無數人移民國外。

貝爾格萊德景色 (圖源網絡)
但這不意味著貝爾格萊德的生活黯淡無光。卡普爾還感嘆過:貝爾格萊德有什么是獨一無二的?建筑和食物,似乎在維也納、布達佩斯和伊斯坦布爾之間折中;河流與山丘,比起巴黎和倫敦也不突出;唯有這片天空及其變幻莫測的云朵只屬于這座城,一切風景在其映襯下自成一幅生動畫卷。
正因為如此,貝爾格萊德的精華無償開放給所有人。無須預訂昂貴餐廳或私人俱樂部包間,所有最佳觀景處都是公共空間。無論是360度河景公園還是俯瞰全城的電視塔,兜里一個子沒有也可光顧。無數個落日時分,我們提著啤酒和漢堡坐在河畔草地上,看漫天紅霞逐漸變成深重夜色,籠罩了古老的天際線。
不似這座城市的難以捉摸,貝爾格萊德人從不遮掩本性。公元前3世紀建城以來,貝爾格萊德歷經約一百一十五次戰爭,其中四十四次將它夷為平地。未知的文明在公元前6000年來到河岸。之后,色雷斯人、凱爾特部落和羅馬人建起了城市。匈奴人、薩爾馬提亞人、哥特人和阿瓦爾人前來征服和毀滅。這之后是斯拉夫人、匈牙利人、拜占庭帝國和土耳其人反復拉鋸。后來,塞爾維亞人的國家逐漸穩定,又迎來了奧匈帝國和德國入侵……
層疊的歷史保存在河岸堡壘上,這里蔥郁的樹木和沒心沒肺的年輕人最終撫平了創傷,他們大笑、相愛。
在我的房間里掛著一個相框,里面是一張20世紀90年代戰亂時期發行的紙幣,數字“1”后面魔幻般地跟著十幾個“0”。物資短缺和超級通貨膨脹使得生活變得超現實主義,就像一個法國政治家說的:要是把南斯拉夫圈起來,就能蓋一座世界最大馬戲團。每次來做客,我的朋友伊娃都不厭其煩地講起她的親身經歷:父母早上發的工資還能買一斤肉,晚上就一片面包也買不起了;大家都瘋了一般想盡快把錢換成穩定的德國馬克,兌換所前面排起長龍。她無數次幫著父母排隊,跑遍了黑市。望著這張紙幣,她發出爽朗的笑聲。“現在的日子還不壞!”
是的。即使父親去世、母親重病、她自己每月只有一百多歐元收入,但我們還能坐在河岸喝一歐元的啤酒。還不到走投無路的時候。這片古老的風景似乎有一種魔力:即使一生乏善可陳,僅僅居住在這樣一座城市就是了不起的成就。它從不畏懼在訪客面前袒露陰影與缺憾,相信當下與永恒擁有同樣的分量。
“這里的年輕人總比邪惡歲月存在得更長久,他們在歷史面前歡笑,將腳下古老帝王的枯骨拋在腦后。”他們像多瑙河上空瞬息萬變的云朵一樣善變,總能在歷史洪流中幸存,用笑聲和聳肩表示對命運無可奈何。哪怕毀滅,人們也會以一種輕松調笑的姿態從廢墟中重建它,沒必要因為任何事情緒失控。這是他們能把握的永恒。
這里也沒有什么“政治正確”。在歐洲和北美“文明社會”待久了的人,初到貝爾格萊德往往很不適應。人們會因為你一句問路把你護送到車站,但你如果支持科索沃獨立,即使最自由主義的人也會扭過臉去,還可能直截了當地說“阿爾巴尼亞人都很壞”……但這里沒有滴水不漏的說辭和言行不一的習慣。
塞爾維亞語中Prijatelj一詞,意為朋友;而Neprijatelj,直譯“不是朋友”,意為敵人。在朋友與敵人之間不存在中間地帶,仍有18世紀被土耳其人稱為“充斥野蠻人的山區”之遺風。這是個直到20世紀中葉仍然有近百分之八十人口是農民的國家,人們仍然在臉上清晰地表達好惡,為維護小小的榮譽大動干戈,世界只有黑和白兩個維度。“看到他們,如同看到我們歐洲人原初的模樣……如此忠誠,如此勇敢,如此篤信上帝、熱愛自由……他們是抗擊異教徒的歐洲守護者。”19世紀曾有英國作家對此大為贊賞。這種性格今天依然如此。
(三)輝煌歲月已過去了嗎
“回來吧,鐵托。一切都可以原諒。”
貝爾格萊德街上有這樣的涂鴉。無論是他的誕辰、忌日、二戰勝利日甚至90年代戰爭紀念日,從薩拉熱窩、薩格勒布到盧布爾雅那的民眾都表達著同樣的心聲。這不是一種悲觀的懷舊:隨著南斯拉夫分崩離析,失落的不只是相對健全的社會保障、穩定的工作機會、大體融洽的民族關系和較為完整的產業體系,還有許多人作為“南斯拉夫人”的身份認同。
在整個西巴爾干地區,作為曾經的大國首都,貝爾格萊德無疑最具“南斯拉夫氣質”。
過往車輛上、廣告牌上和店鋪招牌上, 還可以看見很多“.yu ”(Yugoslavia)結尾的網址。南斯拉夫解體后,塞爾維亞和黑山從2007年開始啟用“.rs”和“.me”,直到2010年,“.yu”才全面停用。但是至今,由于種種低效率,許多地方還維持原樣。看著這些網址,頗有些時光倒錯的感覺。

老城一處無名的涂鴉 (圖:曹然)
高層建筑全部是社會主義風格,對比二十年前的照片,城市面貌幾乎未變。
“直到現在,還有不少人認為他們首先是南斯拉夫人,其次才是塞爾維亞或克羅地亞人,”斯拉夫科說,“尤其是那些來自跨族通婚家庭的人,他們的認同超越了民族。我也是一個南斯拉夫人——我的根在黑山,成長在克羅地亞杜布羅夫尼克,在貝爾格萊德學習工作。我當然是塞爾維亞人,但這個描述并不完整。”20世紀90年代的血與火之后,這些人愈發渴望回歸失落的故鄉,如同試圖復活記憶中永葆青春的死者。Yugo-nolstalgia(南斯拉夫鄉愁)已成為一個專有名詞。
我也曾去鐵托之墓“朝圣”。它坐落在貝爾格萊德一處幽靜山坡,每年都接待從前南各國來訪的崇拜者。他在世時,每年全國都會舉行祝福偉大領袖生日的馬拉松接力賽。鐵托安葬的“鮮花之屋”四面陳列著代表各民族和職業特點的千奇百怪的接力棒,上面的裝飾從閃閃紅星、國產小汽車、農具到塞爾維亞馬頭琴等等不一而足,封存了外部世界已不存在的社會主義民族與階層大團結。“親愛的鐵托”,這些禮物上無一例外銘刻著。
一次在墓前漫步,一位手捧鮮花、身穿共產主義先鋒隊制服的波黑人告訴我,鐵托是她心目中最偉大的人。“他的出現帶來和平,他的消逝帶來毀滅。在南斯拉夫我們是在生活,現在大家都知道,我們只是在生存。”在這里,朝圣者們重溫昔日的共同體,得以暫時彌合鄉愁釀成的裂隙。
在俄羅斯,“體驗斯大林時代的日常生活”正在成為新興旅游賣點,但體驗南斯拉夫時期的生活卻沒有什么獵奇價值——南斯拉夫畢竟曾是東歐社會主義陣營中最富足、最自由開放的國家。年輕人聽著貓王和百花齊放的本地搖滾樂隊唱片、看好萊塢電影、流連在各式咖啡館,一本護照自由來往歐美——就和今天一樣,甚至更好。
在貝爾格萊德生活,有種感覺揮之不去:最輝煌的歲月已然過去,未來是無盡的下坡路。或許唯有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灑脫,才能讓生活得以繼續。每周末,弗拉查爾附近的古董店是不能錯過的消遣。帶南斯拉夫國旗和南共標志的各類旗幟像章固然滿足外國游客的懷舊需要,但更讓人過目不忘的是當時的考究家具、時髦套裝和皮具,到今天也毫不過時。我想起了鐵托夫人約萬卡,她因裝束優雅時髦被譽為“社會主義世界的杰奎琳·肯尼迪”,也曾令南斯拉夫的形象在缺乏審美趣味的兄弟國家中脫穎而出。簡而言之,在南斯拉夫可以盡享世俗生活的樂趣——這對普羅大眾而言遠比追求政治自由重要。
我正盯著一雙女士小皮鞋出神,正在看電視的老店主轉過頭來,指著電視里演講的塞爾維亞總統說:“看,南斯拉夫總統!”
“塞爾維亞總統。”我呆呆地說。
他有些不耐煩地揮了下手,繼續看他的電視。
生活在貝爾格萊德,會有很多如此“回到南斯拉夫”的時刻。有人懷念鐵托的南斯拉夫,還有人希望重現國王的南斯拉夫。不管怎樣,大家都對政權更迭處變不驚了。從19世紀到21世紀,貝爾格萊德人坐地就經歷了七個國家。

貝爾格萊德景色 (圖源網絡)
一個秋日,我和美籍塞爾維亞人伊琳娜一起去參觀南斯拉夫皇室產業——市郊的“白宮”。皇室在社會主義時期流亡英國,米洛舍維奇倒臺后,政府將宮殿物歸原主。伊琳娜的家庭和皇室有著相似的命運:父母是二戰期間保皇派游擊隊成員,鐵托上臺后流亡美國。我們正欣賞大廳里美輪美奐的馬賽克壁畫和俄羅斯風格的裝飾,導游突然宣布:卡拉喬治皇室繼承人、南斯拉夫王國開國君主亞歷山大之孫正在宮里,決定接見我們。
這簡直是一聲驚雷。人群沸騰了,所有人都開始顫抖著整理衣冠,女士們趕緊拿出化妝鏡和唇膏。我發現,許多游客都和伊琳娜一樣,是歸國探親的移民。海外的生活絲毫沒有削弱他們的塞爾維亞身份。
亞歷山大王儲步入大廳,眾人熱淚盈眶,拼命鼓掌。我們獲準問王儲幾個問題,我搶到了機會:“在塞爾維亞共和國,您身為南斯拉夫王儲,這是怎樣的體驗?”
“特別瘋狂的體驗!”王儲爽朗地大笑,“回家的感覺非常美妙。要復興飽受挫折的國家,我們還有許多工作要做,”掌聲與歡呼再次響起,“我希望未來的塞爾維亞是一個君主立憲國家。”
民調表明,居然有百分之四十的塞爾維亞人支持他的想法。2013年,這個共和國罕見地為王儲四散海外的父輩遺體舉行了遷葬皇家墓地儀式,成千上萬人為了目睹王儲風采在烈日下等待數個小時,“國王萬歲”的呼聲排山倒海。
出了皇宮氣派的大門,進入一個貌不驚人的住宅區,路旁有一座似乎久已無人居住的大宅。它沒有任何顯眼的標記,門前亦沒有行人駐足——這一帶遠離市中心,除了每日來往于舊皇宮的游客,一貫冷清。這就是鐵托遺孀約萬卡的住處:許多往來此地的塞爾維亞人居然也不知道她還在世,更不知道她隱居于此。我在門口徘徊許久,但沒窺見任何人影。鐵托死后,她獨自在此度過了三十年窮困潦倒的歲月。
2013年,她去世了,住宅門口終于出現了花束。人們紀念她,是因為把她當成了社會主義南斯拉夫最后的遺跡。當時的總理達契奇甚至借她的遭遇來批評近年的親西方潮流:“她揭示了我們塞爾維亞人是怎樣對待自己這一段過去的——我們把它拋棄,與它割裂,將它徹底否定,就像對待她一樣。”
從始至終,少有人有興趣了解她作為一個普通女人的一生。我有朋友將分隔她的住宅和王宮的馬路稱為“心碎之路”:晚年鐵托受黨內高層慫恿,懷疑約萬卡有狼子野心,兩人在他生命最后三年再未見過一面。已是秋天。人去樓空之后,唯有行人腳踩遍地落葉,沙沙作響。遠離貝爾格萊德中心密集的時代風云,這里給人與生活的內核留下了空間。
這一片凋零之色,當是約萬卡晚年心境的寫照。從少女時代起,她傾心崇拜著他、無條件愛著他、信任他。臨終前她接受報紙專訪,認為丈夫不得已疏離她是為了保護她,“我相信,他到死都一直愛著我”。
我愿意相信這是一段“南斯拉夫的羅密歐與朱麗葉”,一個只屬于貝爾格萊德的故事。
內容選自《擇一城而短居》,本期為第二、三部分,下期更新第四、五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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