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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經歷了什么?追記西昌山火中犧牲的19名專業撲火隊員
黃元林坐在一輛大巴車上,他將隨車晃動的手機鏡頭對準自己,接著掃過同車的20名隊友和向導——大家正在說笑。鏡頭重新回到他臉上,他“調皮”地故意將消防頭盔上的面罩推起,放下,再次推起……車窗外一片漆黑,鳴笛聲刺耳。
黃元林是四川涼山州寧南縣森林草原專業撲火隊的一名隊員,3月30日晚,這條15秒的視頻發布在他的朋友圈里,配文是“代表寧南人民,我們出發咯!西昌、西昌!”
這是34歲的黃元林生前留在朋友圈的最后一條動態。3月31日凌晨,在趕往西昌火場的路上,風向忽變,一行人被大火包圍,包括黃元林在內的18名撲火隊員和1位當地向導遇難。
這支撲火隊于去年成立,由村子的民兵隊“轉化”而來。隊員中年齡最小的25歲,最大的47歲。
一年前的3月30日,涼山州木里縣的山火奪去了31名救火英雄的生命;一年之后,涼山州西昌市的這場森林大火又讓19名救火英雄罹難。他們經歷了什么?如何能避免這樣的悲劇再次發生?
“保衛瀘山就是保衛西昌”
3月30日下午4點多,家住西昌市城南大道、離著火點兩公里左右的羅布(化名),開車回家時看到山上有明火,煙霧很濃。后經西昌市護林防火指揮部辦公室判定,起火位置位于大營農場,由于風勢較大,山火迅速漫延至瀘山。
“一打開車窗,草木灰就飄進來了,當時整個城市都已經被煙霧籠罩。”
羅布從家中眺望,但因為有遮擋物無法看清火勢。“只能感覺到煙霧很大,風也很大。”他說。
羅布所處的位置是在當地4A景區——邛海瀘山景區附近,瀘山上有西昌農校和西昌學院兩所學校,還有多家景區酒店、農家樂等場所。
多段現場視頻顯示,當時森林大火已迫近西昌市區,現場火光沖天,有濃煙隨風飄進城中。“瀘山著火了”的消息通過社交媒體迅速傳播開來,瀘山、邛海濕地公園先后被肆虐的山火波及。
當天下午5點,西昌市政府辦官方微信公眾號通報稱,火災發生后,西昌市立即啟動應急預案,組織專業撲火隊伍300余人、應急民兵700余人進行處置。
由于風勢較大,山火迅速漫延至瀘山,也危及到了那里的學校。當晚,當地警方發布通報稱,西昌市馬道、經久交界處山火還未撲滅,為確保附近居民生命財產安全,請居住在西昌學院南校區至海河1號、馬道液化氣站5公里內所有市民聽從指揮,有序撤離。
之后,西昌學院發布通報稱,該校立即啟動應急預案,南校區陸續撤出29名學生和500余名教職員工及其家屬。
西昌市委書記李俊在之后的新聞發布會上表示,瀘山火災情況危急,不同于一般的森林火災,周邊有眾多重要設施,包括一處存量約250噸的石油液化氣儲配站、兩處加油站、四所學校和州級文物保護單位光福寺以及西昌最大的百貨倉庫,“火勢蔓延,必將會造成無法估量的次生災害,科學撲救刻不容緩,保衛瀘山就是保衛西昌”。
救援隊伍陸續增加。當天晚上,四川各地885名消防員增援涼山,其中,相鄰的寧南縣組建僅三個月的撲火隊也受命前往滅火一線。截至3月31日零時,過火面積1000公頃左右,毀壞面積初步估算80公頃左右。
撲火隊由民兵隊“轉化”而來
寧南縣森林草原專業打火隊在火災發生后接到了前往西昌市支援的命令。打火隊21名隊員在縣城里最奪目的建筑——南絲路大廈前的廣場集合、合影,之后乘上大巴車,趕赴四川西昌市經久鄉森林火災現場。
這支撲火隊于去年成立,由村子的民兵隊“轉化”而來。寧南縣政府官網曾發布消息,寧南縣森林草原防滅火專業撲火隊在防火期間集中駐訓,實行準軍事化管理。
隊員中年齡最小的25歲,最大的47歲。這不是份高薪酬的工作,且每年只在火災高發期工作6個月。黃元林就是其中的一員。
黃元林以前當過兵,今年34歲,是寧南當地人,家里有2個孩子,大的七八歲,小的才一歲多。黃元林家庭條件不算好,在鄉下開了一家“農家樂”,自己掌勺做廚師,妻子打下手。好友郭重說,此前,一有時間,他常和一幫朋友去照顧生意。
郭重說,黃元林早些年成了民兵,除了“農活”,他的朋友圈也會發些與訓練相關的內容。
去年年底,寧南森林草原專業撲火隊成立,黃元林成為其中一員,朋友圈從此多了“疊豆腐塊兒被子”“上山打火”的畫面。在開客車的間隙,郭重看到這些視頻,也就笑笑,不常評論。
“他是一個盡職盡責的人。”郭重認為。
3月30日晚,郭重跑客運到昆明,刷朋友圈看到了黃元林拍的視頻,他留言:“注意安全。”
陳淑(化名)33歲的侄子陳章華也是撲火隊中。去年年底,陳章華告訴陳淑,最近“做了消防”,每個月1500元補助,上山打一次火還有每天200元的額外收入。
陳淑覺得森林滅火危險,勸侄子考慮清楚。陳章華回她:不怕,這是自己想做的事。陳章華曾想當兵,但因身體原因和學歷太低,未能如愿,對此較為“遺憾”。陳淑說,成為打火隊員后,侄子覺得光榮,重要的是,也能賺點錢用。
3月30日20時25分,登上前往西昌的大巴車,黃元林在途中拍下了出發時的一幕:鏡頭里的他穿著一身橙色消防服,眼神淡定,其他隊員各自坐在座椅上,有的注視著前方,有的低著頭。伴隨著汽車鳴笛聲、說話聲,車內氣氛輕松。
在微信朋友圈中發出這條視頻時,黃元林寫道:“代表寧南人民,我們出發咯!西昌、西昌!”
20時58分,黃元林在該條朋友圈回復:“感謝各位關心,精神小伙,一定平安回來。”
21時41分,他寫道:“到螺髻山了。”
螺髻山在涼山州西昌市和普格縣的交界處,離瀘山北側火場,大約還有2小時的路程。
4個小時后,黃元林和其他20名隊友、當地一名向導被突竄起的大火吞噬。
風向突變,19人犧牲
根據“西昌發布”的通報,3月30日19時30分,這支專業撲火隊接到縣林草局的命令,于20時20分,由正在值守備勤的一班、五班共計21人,從寧南縣出發,馳援西昌瀘山火場。
22時40分許,撲火隊到達火場所在地西昌市經久鄉蔡家溝水庫。23時10分許,隊員們在當地一名向導的帶領下,從蔡家溝水庫上山,前往集結地進行撲火作業。
3月31日1時30分,噩耗傳來。聯合指揮部接到報告,寧南縣的這支撲火隊在前往集結地途中失聯了。7時許,搜救隊找到了他們。
隊伍在3月31日1時20分許,遇到風向突變,現場情況十分復雜。有3名撲火隊員負傷,18名撲火隊員犧牲,1名當地的向導也葬身火海。
據官方通報, 18名犧牲的寧南縣林業和草原局專業撲火隊人員中,年齡最小為25歲,年齡最大為47歲。18名犧牲撲火人員平均年齡38.2歲,其中3人為黨員。
3月31日,郭重開車回寧南,半路休息時上網,看到撲火隊出事的新聞。
“這怎么就出了這事?”郭重有點慌,趕緊給黃元林撥語音,沒有回應,又打電話,顯示關機。再刷朋友圈,“都炸了”。
“我就想知道他有沒有事。”郭重接著跟圈子里的朋友打聽,確定黃元林“出事了”。那一瞬間,他覺得“毛骨悚然”,緊接著,“心里止不住地難過,很難過”。
侄子陳章華遭遇不測的消息傳來,陳淑淚流不止,后悔前一晚忙著做生意,沒去看他一眼。白天,她魂不守舍,到了晚上,她又不睡著覺,半夜時分迷迷糊糊,老覺得是“侄子滅火回來了”。
陳淑給澎湃新聞翻看她存在手機里的打火隊出發時的視頻,從中尋找侄子的身影。“我很心痛。”陳淑語氣低落。
3月31日下午,西昌市市民胡女士告訴澎湃新聞,13時左右,在前往市殯儀館的必經之路上,她看到運送遇難者遺體的車隊經過,在十字路口處,站滿了自發為遇難者送行的人。
“在那個路口最少有一兩百人,大家都是知道了這個事情,自發前來為他們送行的。”胡女士說,運送遇難者遺體的車隊共有29輛車,其中有19輛救護車,最前方由警車開道。
胡女士提供的照片顯示,不少人手中拿著鮮花和紅布條,胸前別著白色的胸花,站在道路一側等待車隊經過。胡女士說,車隊經過時,沿路的私家車紛紛鳴笛,民警也在向車隊敬禮。
當天召開的新聞發布會上,西昌市委書記李俊介紹,西昌市已按照一名犧牲人員一個服務小組的要求成立了專門工作組,抽調了醫護和心理輔導人員組成服務小組為犧牲人員家屬提供全方位服務。相關單位已為19名犧牲的救火英雄啟動烈士申報程序。
專家:撲救險境火,要懂得等待時機
浙江農林大學教授、中國林學會森林生態分會和森林防火專業委員會理事余樹全曾在接受澎湃新聞采訪時介紹, 除專業森林消防外,過去負責林火撲救的撲火隊多屬于民間組織,“多是普通老百姓”,現在我國多地都建立有專業或者半專業的撲火隊,隊員都經過嚴格的培訓,對森林消防知識有一定的了解,清楚火情、風向的判斷以及滅火工具的使用。
他告訴澎湃新聞,現在的護林隊伍,有護林員通過培訓成為職業的消防員,森林警察部隊中,也有部分現役軍人會選擇在退役之后成為職業消防員,他認為,護林團隊的整體救護素質在提升。
余樹全說,在森林火災的撲救過程中,經常會有一些突發情況,風向突變就屬于其中之一。
他介紹,在森林火災發生過程中,包括林草在內的可燃物燃燒之后,會使空氣溫度上升,空氣被加熱之后就會上升形成對流;同時,不同種類、不同疏密的林木燃燒之后,山地的地形會隨之變化,這些因素綜合起來都會導致風向的改變。
余樹全告訴澎湃新聞,過去也存在著因為風向變化導致的林草地區火災加劇現象。澎湃新聞了解到,在2010年12月5日,四川甘孜州道孚縣發生火災,在處理余火時,突起大風,導致火災加劇,最終22人遇難。
余樹全認為,野外火災風向突變的不確定性與難以預測性可能會導致人員大量傷亡。
他表示,如果消防人員是遇明火燃燒,一般不可能如此大量的傷亡,“火過來,你還有跑的機會,燃燒也有一個過程,是不均勻的。是有逃生的機會的。”但是,當風向變化時,就會將林木燃燒時形成的濃煙吹向消防人員,煙塵會快速籠罩一大片區域,幾乎沒有逃生的機會,撲救人員的呼吸系統吸入大量濃煙導致窒息,“因為濃煙導致的窒息,可能會造成傷亡……(風向突變)可能很難避免,野外的風向變化很可能沒有退路。”他說。
另一位森林防火方面專家也曾接受澎湃新聞采訪時表示,森林滅火的專業性強,火場環境險惡,瞬息萬變,撲救人員時刻都在面臨著生死考驗,是國際公認的高危高難行業。而每一種森林火災的危險性都很強,但相對而言,險境火、上山火、樹冠火等更加危險。
他表示,撲救“險境火”,一定要等待時機,能讓則讓,能避則避,同時開設防火線,建立安全避險區或撤退線路。陳維奇表示,歷史教訓顯示,90%以上的火場人員傷亡都是由于誤入前述高危環境滅火、遭遇“險境火”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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