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亥歲末，杜門避疫，讀吳湖帆《佞宋詞痕》中記梅景書屋所藏文物各首，一時興起，陸續尋原物相質證之，于窺見字句修飾之外，頗得發覆之樂。關于吳湖帆編印《佞宋詞痕》過程中，對詞稿多有修改，頃已拈出數例，草成一稿，刊于2020年2月8日《南方都市報》。類似的例子自然很多，沒有一一列舉，如卷二《高陽臺·柳遇畫王玄珠蘭雪堂圖卷》一闋：

北郭連云，東林契水，蘭堂雪快霞晴。飛燕巢梁，差池幾度曾驚。梧桐秋雨銅駝泣，早塵空、金谷無聲。剩荒陵。何處垂楊，那里流鶯。  廢園喬木言兵厭，悵輞川圖詠，太白詩盟。何日重來，春風拾翠盈盈。平泉花事西州淚，灑閑愁、枉是多情。切眸凝。纓濯滄浪，錦繡吳城。

《佞宋詞痕》中的《高陽臺》

此圖今藏南京博物院，吳湖帆題畫詞在末尾。兩相比勘，可以發現“東林契水”墨跡本作“東林數雨”，“差池幾度”墨跡本作“尋常幾度”，“秋雨銅駝泣”墨跡本作“秋苑銅華委”，“金谷無聲。剩荒陵”墨跡本作“絃管無聲。付荒煙”，“悵輞川圖詠”墨跡本作“憶輞川畫夢”，“何日重來，春風拾翠盈盈”墨跡本作“吹到春風，重來拾翠盈盈”，“切眸凝”墨跡本作“記年時”，“錦繡吳城”墨跡本作“帶寶吳城”，文字修改計有八九處之多。

此卷前有朱彝尊隸書引首“蘭雪堂圖”四字，隔水有潘奕雋題簽。據吳雨蒼《陳谷岑先生和蘇南文物管理委員會》一文回憶，1951-1952年間汪星伯、朱犀園等修復拙政園東花園，即據吳湖帆捐贈此圖為藍本。而今一入拙政園，首先映入眼簾者便是復建的蘭雪堂，廳堂內懸掛“蘭雪堂”匾額，就截取《蘭雪堂圖》引首中三字制成。

蘭雪堂匾額

柳遇繪圖之后，有宋犖、尤侗、陳學洙、陳學泗、張大受、毛今鳳、顧紹敏、惠士奇題詠，沈德潛《蘭雪堂記》，潘奕雋、韓崇、王汝玉、毛慶善跋，吳湖帆《吳氏書畫記》著錄，即第七冊之《柳仙期畫蘭雪堂圖詠卷》（見《吳湖帆文稿》頁515-519）。吳湖帆本人分別于民國二十六年（1937）丁丑孟春、壬辰九月（1952年10月）兩次題跋。《吳氏書畫記》僅錄其1937年題，而包含《高陽臺》一詞的1952年題跋未錄。

其實，《高陽臺》一詞的異文校勘價值尚在其次，1952年題跋中涉及吳湖帆主動捐贈文物予蘇南區文物管理委員會（下簡“蘇南文管會”）似更為重要，此事王叔重等新編《吳湖帆年譜》中失載。《高陽臺》詞牌下有小字注兩行：

圖卷中有徐子晉書陶鳧薌詞，即和其韻書于后。歲在壬辰，蘇南吳中文物有保管之會，因以是卷為贈，冀于久遠焉。

《高陽臺》詞后有“重陽展日，吳湖帆又題”一句，其后另有吳湖帆補記兩段，其一云：“同時余贈文物四事，為三代玉笏、商祖丁鼎、北宋呂公弼題名刻石及是卷。附志。”壬辰為1952年。蘇南文管會成立于1949年10月，最初在無錫辦公，1951年11月遷來蘇州，以今太平天國忠王府作為辦公地。昔年曾向沈燮元丈詢問蘇南文管會的往事，他談及在文管會工作期間，曾奉命攜沈周《竹堂寺探梅圖》軸赴滬清吳湖帆題首，然今原圖上并無吳湖帆任何痕跡，前作《〈佞宋詞痕〉的修改》已言之，茲不再贅。昨日專門又向沈丈核實吳湖帆捐贈事，今日得答復稱：

吳湖帆捐共三件：一、商代玉圭，二、宋呂公弼題名，三、明王心一《蘭雪堂圖》。這三件東西，誰去拿的，或是誰從上海帶來的，因我在圖書組，此事歸文物組經辦，無法知道。

沈燮元字條

由于沈丈非此事經辦人，記憶并不完全準確，可供參考。吳湖帆自稱捐贈四件文物中，缺了商代祖丁鼎。1953年10月25日《新華日報》關于《蘇南廣泛搜集古代文物圖書》的報道，可作旁證：

江蘇省蘇南區文物管理委員會廣泛搜集古代圖書文物，三年來已搜集到文物二萬四千多件，圖書四十五萬冊。

江蘇省長江以南地區文化比較發達，解放后各地接受或從倉庫中清理出來的珍貴圖書文物很多。同時，各地收藏家也不少。文物管理委員會廣泛在文物較多的地區設立專門或兼管機構，負責搜集和保存文物遺產，對散在市場舊書店或古董店中圖書文物，也注意選購。到目前為止，江蘇省蘇南區文物管理委員會在文物方面搜集到石器、甲骨、陶器、銅器、玉器、兵器、樂器、磚石、碑帖、書畫、美術工藝等二十類二萬四千多件。其中，有商代祖丁鼎，周代邾公牼鐘，唐代楊惠之木雕羅漢，明代沈周和唐寅的山水軸，清代王石谷的《滄浪亭圖》等精品一萬多件。三年多來搜集的圖書中，有唐人寫經卷、顧亭林《天下郡國利病書》稿本、柯培元《噶瑪蘭志》稿本、元本《柳宗元集》、清《趙惠甫日記》（內有大量太平天國史料）及全國省府州縣廳志一千一百七十七種。蘇南區文物管理委員會搜得這些圖書文物后，曾聘請專家鑒定，整理登記，分類編號，存庫保管。

“周代邾公牼鐘”為蘇州光福玄墓山圣恩禪寺鎮寺之寶，《佞宋詞痕》卷一第二闋《摸魚兒》小序所言“侍先訥士公游鄧尉，宿圣恩寺，與陳子清合拓邾公牼鐘”，都指此鐘。“顧亭林《天下郡國利病書》稿本”系吳大澂舊藏，民國初年經昆山名士方還（唯一）介紹，吳訥士（本善）以低價讓予昆山亭林祠，后一度歸昆山圖書館收藏，1950年代撥交蘇南文管會收藏，此事系沈燮元丈親手經辦，曾聽其不止一次道及。另外，“全國省府州縣廳志一千一百七十七種”之整理登記，亦由沈丈擔任，今南京博物院藏有其親筆所編《蘇南區文物管理委員會方志目錄》一冊，沈尹默為之題簽，顧頡剛作序，內封有“一九五三年十月印行”字樣，與上引《新華日報》同年10月25日的報道遙相呼應。可惜，該目錄當年并未能正式印行，直到2018年，以余建議，始全文影印收入《沈燮元文集》，距其成書已逾六十五年。

1952年10月，與吳湖帆接洽辦理捐贈事宜的經手人，沈燮元丈已不記得，而《蘭雪堂圖》后吳湖帆題跋中卻留下了記錄：

九月之望，托徐沄秋兄將所贈四文物帶蘇，交與會中。并附贈故室潘靜淑書“綠遍池塘草”稿本放大刻石及所摹松雪《禊帖》刻石，同時帶呈會中，并記。

由此可知，經辦人是徐沄秋（1908-1978），此次捐贈或許與該年10月6日顧頡剛、汪東、王佩諍、顧廷龍、潘景鄭、孫伯淵等來吳家開會討論蘇州文化建設事項有關（見《顧頡剛日記》）。除了捐贈玉圭、祖丁鼎、《蘭雪堂圖》、宋呂公弼題名等四件文物外，吳湖帆還將為紀念原配夫人潘靜淑所刻兩方原石——“綠邊池塘草”詞手稿放大刻石、潘夫人摹趙孟頫《蘭亭序》刻石，一并捐給了蘇南文管會。《千秋歲》詞手稿拓本，因縮印裝入《綠遍池塘草》一書而廣為人知，至于潘氏摹趙孟頫《蘭亭序》是否即《潘靜淑廿五歲臨蘭亭敘》，在未見原石或拓本前，不敢臆斷。

《綠遍池塘草》書中縮印潘靜淑千秋歲詞拓本

1955年秋，由于機構調整，蘇南文管會遷往南京，旋與蘇北文管會合并，籌建江蘇省博物館未果，原文管會工作人員及所藏文物、圖書分流，分別歸入南京博物院、南京圖書館。沈燮元丈調入南京圖書館，顧炎武《天下郡國利病書》稿本等入藏南京圖書館。徐沄秋調入南京博物院，吳湖帆捐贈的《蘭雪堂圖》卷等入藏南京博物院，與數年后他捐獻給南京博物院的愙鼎、宗婦方壺（一對）等聚合保藏，達成了他當初“冀于久遠”的愿望。

1952年10月這次文物捐贈，比1955年吳湖帆將愙鼎等捐贈南京博物院，1956年將黃公望《剩山圖》卷、王蒙《松窗讀易圖》卷等讓歸浙江省文管會（附贈吳大澂《臨奚岡戴熙西湖圖》卷，今均藏浙江省博物館），1959年將《七十二狀元扇》冊、沈貞《秋林觀瀑圖》軸、王寵《春山圖》軸捐贈蘇州文管會（今藏蘇州博物館），1950年代末將《四歐寶笈》讓歸上海文管會（今藏上海圖書館）都要早，很可能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吳湖帆第一次向國家捐贈文物，無疑值得大家來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