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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CU醫生眼里的ICU:與死神抗爭,也要尊重人性
原創: 健聞毛曉瓊 八點健聞

治療費用每天在3000到20000元不等,被稱為“最昂貴的酒店”。
遇到救活幾率不到10%、費用超過100萬元的情況,救還是不救成為兩難選擇。
在與死神的爭奪戰中,多數時候能贏,有時也會輸。
為了孫子的婚禮,她多“活”了10天。而他卻簽下“放棄醫療搶救預囑”,選擇平靜離開。
在多數人印象中,ICU(重癥監護室)既神秘又讓人敬畏。里面的患者全身插滿管子,監護儀的報警聲此起彼伏,熾烈的燈光晝夜長明,不時會有患者因搶救無效死亡。
如果說醫院是捍衛人們生命和健康的保障,那么ICU就是生命的最后一道防線。ICU是任何一家醫院最不可或缺的病房,雖然只占醫院總床位數不到8%,卻聚集了醫院100%的危重病人。因此,床位與醫護比相對于普通病房要高出幾倍,配置一張ICU病床設備價值近百萬元。絕大多數被死神眷顧的人,都會被送到這里。作為人類抗爭疾病的最后一道關卡,它的救治能力,將決定病人的去留。這些瀕臨死亡的患者需要多種生命支持的儀器,呼吸機、監護儀、血透機、ECMO(體外膜肺氧合)、有創血流動力學監測等,其日均治療費用在3000到20000元不等。

八點健聞近日采訪了一位上海三甲醫院的ICU醫生,他向我們講述了幾個發生在ICU病房里的真實故事。本文以第一人稱敘述。
100萬換10%的生存幾率,救還是不救?
不久前,我們收治了一名17歲的重癥急性胰腺炎患者,ICU里最致命的重癥之一。他的父母是抱著殊死一搏的心態來的。送到我們這里之前,這個男孩已經在當地醫院的ICU里搶救了兩個星期,但病情仍然沒有好轉。
按理說,這個病人并不適合轉院治療。重癥急性胰腺炎發病已經兩周,多個臟器功能都已經衰竭,即便在我們醫院,能救回來的幾率也不到10%。再加上轉院過程中5小時的車程以及其他不可預測的因素,很有可能在路上就沒了。我們和他的父母在電話里交代了這些情況,他們依然決定要送過來試試。
還算幸運,那天晚上10點多,病人被送入ICU,我們立刻進行了全面評估。盡管之前有了預判,但臨床體檢及化驗的結果還是讓我們心里頗為發怵,除了心臟,其它臟器都已經出現不同程度的衰竭。休克、腎臟衰竭、肺衰竭、肝臟衰竭、凝血功能障礙、腸道功能衰竭,甚至還出現了譫妄。我們當時判斷,所有的治療手段都用上,這個病人能救活的幾率不到10%,而且花費很可能超過100萬元。
救,還是不救?他的父母已經有點崩潰了,猶豫之中,征詢我們的意見。
我們建議先救一周試試。我們給病人做了氣管切開、上了呼吸機和血液透析,同時給予了適當的鎮靜藥物,降低氧耗。藥物和支持治療需要每天都精確地調整,就這樣維持了三周,男孩各個器官逐漸好轉。
危機發生在一個月后,病人同時出現了重癥胰腺炎最致命的大出血和嚴重的腹腔感染。隨之而來的就是十次止血清創術。每次都是驚心動魄,死里逃生。因為出血很突然,無法預測,一出血就至少1000ml。所以,在ICU經常會看到這樣的場景:一旦看到引流管里流出鮮血,距離他最近的一個醫生馬上趕到他的床邊,按壓腹部止血;一個醫生指揮搶救,四五個護士飛一樣地推著病床往手術室跑。
慶幸的是,十次出血,十次及時的清創止血術,該男孩挺過了最艱難的兩個月。炎癥消除,臟器功能逐漸恢復。大概半年后,這個男孩奇跡般地痊愈出院。父母總共花費了近300萬元。
在ICU,用錢換命的故事每天都在上演。救,還是不救,這幾乎是每個家庭都會面臨的選擇。作為醫生,對急性起病、出現臟器功能衰竭的或慢性疾病基礎上急性加重的,我們都會全力以赴挽救病人生命。
但對于ICU病房外的家屬來說,他們往往會很糾結。尤其是在一些存活率低、費用昂貴的現狀面前,他們最怕的就是“人財兩空”。我們經常會碰到這樣一些家屬,他們會認為:生還可能性那么低,醫生為什么還建議我們救?請你相信,每一個醫生都是將病人的利益和安全放在第一位,尤其是在ICU,醫患的相互信任至關重要。

與死神爭奪,多數時候能贏,有時也會輸
在ICU,諸如此類與死神爭奪生命的故事還有很多,我們多數時候能贏,有時候也會輸。
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個27歲的男生,家里獨子,也是因為重癥急性胰腺炎被送到我院ICU。送來的時候,他的父母抱有很大的希望,因為他們打聽過,知道我們醫院在這個疾病的治療上是最好的。
我們自己也很有信心。因為這個病人送來的時候,癥狀和之前那個17歲的男生幾乎一樣,在臟器的衰竭程度上可能還要略好一些。我們覺得既然那個男生都救下來了,這個男生沒道理救不了。
但事實上,我們確實沒能把他救活。兩周時間,我們上了所有能上的治療手段,病人的炎癥沒有一點好轉。毛細血管滲漏,臟器功能進一步衰竭,最后死于大出血。
這件事對我的沖擊很大。在此之前,我總以為我們這個團隊,任何疑難重癥都能拿下。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失眠,腦子里一直在回放這兩周治療中的每一個細節,拷問自己是不是哪一點沒有做好,為什么盡了那么大的努力,還是沒有留住他,想到凌晨4點都沒有答案。
后來,這種醫生“無能為力”的情況時不時地發生。根據我們的統計,以重癥急性胰腺炎為例,救治成功率大概在85%左右。這也意味著,總有那15%的病人,我們竭盡所能,終究無法戰勝死神。
幾年前,有一位美籍華裔的男生,從國外回到上海迎娶他的新娘。就在結婚的當天早上,突發重癥病毒性腦炎?;槎Y還沒辦,人就被送進了ICU 。我們連續搶救了6個月,后來甚至連中醫的辦法都用上了,依然沒有效果。最后家屬表示理解,放棄了搶救。
還有一位60多歲的德國裔老先生,為了愛情留在上海,成為了一名中國人。因為重癥急性胰腺炎,腹腔內感染,做了幾次手術,最后仍然死于大出血。我們給他用了3個升壓藥,最終還是只能眼睜睜看著他的心電圖拉成一條直線。病房外的老伴一時接受不了,當場暈厥。
這樣的遺憾不斷發生,很容易讓人產生無力感。你會發現,在疾病面前,人類真的很渺小。盡管我們發明了那么多的醫療設備和治療手段,今天能救回100個人,但有1個人死了,我還是會非常難過。這種難過的可怕在于,你甚至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治療方案沒問題,搶救手段沒問題,但最終結果就是我們不想看到的。

很多人問過我,你們ICU醫生每天要面對這么多死亡,怎么來調整自己的情緒呢?我的答案是,調整不了。我不相信有人能夠面對連續死亡而能走出陰影。但我的經驗是,當你失眠了一整晚,第二天再次走進ICU病房,看到那些病人插著管子,正在與疾病頑強抗爭,你會重獲鼓勵和勇氣,立即與病人、家屬一起投入與死神的斗爭中。
為了孫子的婚禮,她多“活”了10天。
ICU不僅見證生死,也考驗人性。
在日常工作中,我們經常碰到同一個難題:在沒有治愈希望的情況下,要不要用侵入性的措施去延長病人無質量的生命。
我們曾經收治過一位70多歲的上海老太太,乳腺癌晚期,癌細胞廣泛轉移,深度昏迷,醫療手段對緩解病情沒有任何作用。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往往會建議家屬放棄搶救,轉做舒緩治療,讓老人安安靜靜離開,最多不超過5天。
90%的情況下,家屬會聽從醫生的判斷。但那一次,老太太的家人說不行,理由是兩周之后,老太太的孫子要結婚。我們苦口婆心向家屬解釋,即便現在上有創的搶救措施,勉強拖到兩周以后,也只能維持心跳罷了,在短期內只是增加她的痛苦。
家屬聽不進去。我們只能給老太太做了氣管切開,插上呼吸機,用著大劑量的升壓藥。后來,她的腎臟也出現問題,我們又做了血液透析。兩周以后,原本非常體面干凈的一個人,已經全身插滿了管子,僅僅在醫學意義上“活著”。更可悲的是,在這個過程中,她甚至沒有表達自己意愿的機會。
當然,在那個處境里,即便能表達,也不一定會如她所愿。
我們還碰到過一個老人,慢性阻塞性肺疾病,肺氣腫,II型呼吸衰竭。他在生前就坦然地告訴家人自己想要的死亡方式:不要插管、不要心肺復蘇。但真的當那一刻來臨的時候,他的兒子嚎啕大哭,說一點努力都不做,沒臉面對家里的親朋好友。
于是,一連串熟悉的操作:氣管插管、深靜脈穿刺、留置導尿管、心肺復蘇、電擊除顫。但換來的是不足24小時的心跳,數根肋骨折斷。作為醫生,我們知道這一切沒有意義。但這個時候,他兒子的“盡孝”,成為醫生必須尊重的選擇。
他簽下“放棄醫療搶救預囑”,選擇平靜離開
相比之下,我更佩服一位罹患骨肉瘤的企業高管。他曾為了保命,在事業蒸蒸日上的時候,接受了下體截肢,換來了5年的生存期。但到了后期,他皮包骨頭,每天血性胸水引流量500~1000毫升,每一次翻身都要護工幫忙。最后,他不顧家人“以愛之名”的反對,簽下了“放棄醫療搶救預囑”,選擇在舒緩治療中結束了短暫的生命。
在這件事上,很多人都有一種錯誤認知,以為一旦簽署“放棄醫療搶救預囑”,醫生就會停止全部治療措施,所以一定要積極搶救,一定要堅決地“盡孝”。
不是的,治療仍會繼續。關于舒緩,關于平靜離開。死亡教育的普及,生前預囑的落實,舒緩醫療的推廣,不管持什么態度,往前走,總比不走要好。這也是今天我最想表達的觀點。死亡不該是一個被忌諱的話題,當所有人都準備好,舒緩的死亡會成為文明社會的一種常態。
毛曉瓊|撰稿 子木|責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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