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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六次去新疆,記錄世界上最后的蒸汽火車
原創: 地青 地球青年圖鑒


蒸汽機車作為第一次工業革命的產物曾名噪一時,但現如今這些舊時代產物終究無法逃脫被淘汰的命運。在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哈密市三道嶺鎮,有十列火車是世界上僅有的仍然在工業運營的蒸汽火車。

出生于1997年的北京攝影師未步,是一名火車愛好者,目前就讀于中國政法大學法學和心理學專業。在學業之余,他開始了一段搜尋真正蒸汽機車的旅途,前后6次踏上開往新疆哈密三道嶺的火車,帶著他的相機,記錄下了一段正在走向衰亡的工業革命時代產物的故事。
以下是未步的自述。

我是一個比較念舊的人,熱愛許多古老的事物,也喜歡研究各種各樣的交通工具。像蒸汽機車這樣古老的交通工具,印象里,它僅存于我出生前的年代。
讀高中時,偶然一次知道了在中國還有蒸汽機車仍在使用,所以一直在搜集關于這方面的資料。2015年,我上了大學,終于有時間精力去探尋喜歡的事,我去了阜新、鐵嶺這些愛好者熟知的,還有蒸汽機車存在的工業城市。
不過這些地方的蒸汽機車和其他國家一樣,以旅游產業的方式呈現,還是有些遺憾的,因為我想看到它真正運作時的樣子。

我去遼寧的時候,了解到每年遼寧省都會舉辦一個國際蒸汽機車攝影節,大批攝影師、游客聚集此地,也無可厚非,對于這樣一個即將衰亡的產業,人們還是得想辦法以其他方式盈利,也算是能保留住這個東西的影子吧。
查了一些資料后,我發現在哈密市三道嶺鎮還保留著蒸汽機車原本的運行狀態,全世界也找不到第二個這樣的地方了。于是我迫不及待地帶著相機,去那里看看。

從北京到三道嶺,將近四千公里,坐火車的話最快也要三十個小時。飛機也能到,只不過機票價格太貴了,我是瞞著家里自己偷偷去的,并沒有那么多資金,只好坐硬臥或者硬座前往。


到達哈密火車站,接著又坐了一個半小時的汽車才到三道嶺。那時已經是11月底,快入冬了,早晚非常冷,這個季節的三道嶺比我想象中更荒涼。整個鎮是一個礦區,但人煙稀少。
那里有一片很空曠的戈壁灘,挺像無人區的。我剛到那里就迷路了,走了兩三個小時,臨近天黑才找到路,最后住進了礦上一家只有四十元一晚的賓館。


三道嶺是“疆煤東運”鐵路運輸的起點之一,通過蒸汽火車將煤炭從礦坑下送到幾公里外的礦區運輸站,再由鐵路貨運部門運往甘肅河西走廊。
我想拍下這些蒸汽機車內部和這里的工人,得想辦法才能進入機車里面,但通常都會被阻攔。大部分被拍攝者本人或許是羞于面對鏡頭,或許是會對外來人感到不解,剛開始他們都很抗拒自己被拍,司機更不會愿意讓我進入機車。

為了可以更快地建立信任的關系,見列車司機之前,我一般都會備好幾包煙,開始談話或說到興頭上時,遞上一兩根煙。我經常和礦上的工人們真誠地聊聊家常,了解當地人的生活方式,逐漸和他們熟悉起來,他們便不再抗拒,甚至歡迎我拍照。

與工人們的聊天中,我了解到三道嶺曾經是河西走廊有名的煤礦產地和古絲綢之路入疆的必經之地。1985年,人們在三道嶺發現了煤礦資源,建設了這個小鎮。為西北地區重要工業基地、航空航天領域提供優質煤礦。
九十年代的時候,這座小鎮有四萬居民,火車司機在當時是人人羨慕的職業,當上火車司機簡直就是登上職業生涯巔峰。姑娘們要是一聽你是個火車司機,都會爭搶著要嫁給你。

工人們大多年近五旬,說話間夾雜著各地的口音,他們都是從小在礦上出生長大的“疆二代”。六十多年前,他們的父母響應國家的號召,從全國各個地方到這里。

在煤礦產業的輝煌時期,這是很好的鐵飯碗,沒有人想過要離開這里,他們幾十年的工作都圍繞著煤礦。后來煤礦產業慢慢衰落了,三道嶺的煤礦資源也逐漸枯竭。
工人的年齡大了,蒸汽機車不再需要那么多人,往外轉行也很困難。很多人曾經轉去做卡車司機,但因為不適應又回來了。現在鎮上人口僅剩兩千余人,年輕人不愿待在這里,只留下這些中老年的工人們。

與工人們的接觸中,聽到他們談論死亡時非常平淡,這讓我很驚訝。有的司機說,“退休完之后差不多兩年就已經該死了”,“無非剩下來就給人干活,然后人家礦反而黃了,不需要我們了,我們就走了”,仿佛連生命都是身外之物。我想或許他們是見證了歷史變化的人,認清了在歷史潮流下,自己的生命是很渺小的。

三道嶺的剩余人口基本上都是在這個礦工作,但圍繞著蒸汽機車工作的人大概只有一百人左右。只要蒸汽機車還在,師傅們就不會放棄這工作。
他們是“三班倒”的輪班方式,白班夜班反復輪換。工人們臉上和雙手時常沾滿了煤灰,他們已經習慣了每天都在“倒時差”,重復著礦里坑上坑下的往返、等待的日子。

這樣繁重勞累的工作想必沒人愿意去做,在師傅們口中,了解到他們很想早點逃脫這無休止境的體力活,從未有哪個三道嶺人用欣賞的眼光去仔細觀察這些礦坑下面日夜不息的大家伙。

剛開始我每天去拍火車的時候,他們還會感到詫異,總是納悶這些破玩意有什么好拍的。但當我問到一位司機師傅,等這些蒸汽機車徹底消失了,你們打算以后過什么樣的生活呢?
師傅點了一根自己做的卷煙,吐出一片氤氳,眼神若有所思,但他沒再回答我的問題。我突然覺得他們和我背后的沉悶的機車有著某種意義上的殊途同歸。


蒸汽機車的工作在工廠屬于運輸部,比起電力和內燃機車,蒸汽機車的工作量極為繁重,主要都是體力活。一輛蒸汽機車上通常會有三個人,司機、副司機以及司爐。
機車開動時,司爐需要隨時往鍋爐里面鏟煤,才能保持機車的運轉。有一次我想上車體驗一回,師傅讓我試試鏟煤,大概干了兩個小時,我的腰就疼得不行了,可想而知這些師傅們每天工作時長那么久,腰肌勞損這類的職業病早已司空見慣。


車內環境也很艱苦,夏季車內溫度可達五十五攝氏度,冬天就不用說了,那種刺骨之冷簡直無法比擬。有一個嚴冬的早晨我在外面拍機車,冷風飗飗,我戴著厚厚的手套拍了半個小時,結果手還是嚴重凍傷。條件如此艱苦,但師傅們別無選擇。

唯一能給自己一些慰藉的是,車上的鍋爐頂上有一個通風口,排出來的熱氣高達幾百度,師傅們把它拿來烤馕、烤包子,幾乎一瞬間就能烤好,冒著熱氣兒趕緊來一口,足以讓人忘卻彼時的疲憊與寒冷。
出了礦坑,小鎮里有一家“阿力木江抓飯店”,每次進門:老板來一份飯,老板加飯,老板加飯,老板加飯,老板再來三個烤包子吧。真的,我覺得蒸汽機車吸引我來這里,但是抓飯和烤包子更讓我魂牽夢縈。

我在三道嶺的拍攝時間、時長都相當隨機。因為煤礦是24小時運轉的,而我自己也有失眠的問題,因此只要我醒著就可以跑到礦下進行拍攝,累了就上來。少的時候大概4個小時,多的時候甚至可以連續拍攝24小時。我相信一組好的紀實攝影作品一定是長時期觀察和拍攝的結果。


我每次拍完了回到北京,第二天總覺得沒拍夠,好像還有遺憾,下次又再回去補拍,就這樣來來回回去了六次。我想繼續拍下去,不僅要拍攝到蒸汽機車在2020年9月報廢的那天,還要拍攝到三道嶺煤礦全部關停,甚至全鎮人都離開的那天。
三道嶺和蒸汽機車對于我而言,像是一位遲暮老人,它快要死去了,快被人遺忘了,我為它打抱不平,想永遠記住它的模樣。
口述 | 未步
作者 | 蘑菇
圖片 | 未步
編輯 | 圖拉
實習生 | 劉桐 鄒文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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