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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震云這種偽科學,為何會有許多人信?
嚴汣霖 大象公會

文|嚴汣霖
在中國,「地震云」是一個極為普及的名詞,且被許多人認為是一種真實存在的東西。
2017年九寨溝地震后,地震學界和媒體曾努力想要普及一個常識——「地震云」是偽科學。但這些科普文章收獲最多的,卻是質疑與謾罵。好在百度百科的「地震云」詞條,在來自氣象局與中科院的多位學者的共同努力下,首次接受學術界意見,修改了「地震云」的定義:
地震云,是一種被誤傳為可以提前預測地震的云,目前尚無準確定義,也不被氣象專業或地質專業所認可,主要在中國和日本民間流傳。中外科學界、地震局和氣象局等機構曾多次對此進行辟謠,強調目前沒有有效證據表明云可以用于預測地震。①

「地震云」之說從何而來?為何會有許多人相信這種偽科學?
掉入「幸存者偏差」的日本民科
1977年5月,日本《讀賣新聞》刊登真鍋大覺(九洲工學院助教)的文章《可從云彩形狀預測地震》。這是由日本原奈良市市長鍵田忠三郎提出的「地震云」概念,首次見諸報端。
同年11月20日,《參考消息》刊登了真鍋大覺文章的摘要,首次將「地震云」這一日本民間說法引入國內。
同年,中科院物理研究所的呂大炯開始嘗試用「地震云」來預報地震。②
1978年,呂大炯等人在《自然雜志》上刊文《地震云及其成因的探討》,「認為地震云的確是一種地震前兆」,并舉了兩個例子:
(1)1977年11月26日早晨在北京中關村上空觀察到「地震云」,次日天津寧河發生5.6級地震;
(2)1977年12月20日在北京密云水庫附近山坡觀察到「地震云」,次日日本小笠原群島發生6.5級地震。③

從一開始,中國地震學界就不認同所謂「地震云」的存在。
比如,1978年,《地震戰線》雜志第3期刊文《「妖云」、「前兆虹」和「地震云」》,介紹了鍵田忠三郎和真鍋大覺關于「地震云」的觀點。文章還介紹了日本地震學界對「地震云」的基本看法:
(1)「這種不科學的預報只能擾亂人心,在社會上引起混亂」(日本地震預知聯絡會)。
(2)「要是作個統計就可了解,云和地震的關系純屬偶然(巧合)」(東京大學教授萩原尊禮)。
(3)「地震是發生在遠離日本本土,而且又是在海底數百公里深的地方,其前兆不可能在本土上空的大氣中有反映」「云和地震之間是沒有什么關系的」(日本氣象廳地震課)。④
亦即,「地震云」在日本,是不被學術界承認的民科。
究其本質,「地震云」是一種在邏輯上掉入了「幸存者偏差陷阱」的偽科學。
那些關于「地震云」的統計,一概只統計了與地震存在時間先后關系的云;更常見的情況是,同樣的云出現在天空,卻未發生地震,但因為邏輯常識的欠缺,這種情況未能進入統計,未能在民科們的所謂「研究」中幸存下來。于是,無關被塑造成了有關,偶然被扭曲成了必然。
「地震云之父」鍵田忠三郎訪華
1979年8月2日,《光明日報》刊登了呂大炯的文章《建議重視「地震云」觀測研究》,該報在當年的發行量,使「地震云」這一概念迅速進入民間,得到普及。
同年12月,「地震云」的提出者、原奈良市市長鍵田忠三郎受邀訪華。
據呂大炯與鍵田忠三郎、真鍋大覺等人合作編著的《地震云》一書披露,訪華期間,鍵田忠三郎及其「地震云理論」得到了許多中方政、學高層人士的贊許與支持。
有人在中科院舉辦的歡迎會上發言稱:
我們支持鍵田市長所說的地震云。在進一步進行深入研究的同時,為了驗證地震云,我們每天在北京景山公園,從一定的位置進行觀測并拍攝照片。為了使任何人都能夠預測地震,讓我們撰寫普及地震云知識的書吧。
有人在人民大會堂舉行的歡迎會上發言稱:
我認為地震是一種自然現象:鍵田市長所說的云是誠實的,云不會說謊,只要出現一定異常的云,就必然會發生地震,對于這一觀點我完全贊同。我將馬上指示中國國家地震局也要開展研究。我們非常歡迎鍵田市長進行專門的研究,并與我國的科學工作者共同著書出版。
有人在北京市舉辦的歡迎會上發言稱:
鍵田市長和真鍋先生來到中國,傳授地震云的知識,對中國來說是非常有益的。……我相信日中共同著書出版一定會取得成功。
還有人在接見鍵田忠三郎時說道:
為了拯救世界人類,請您堅持到底。并且,希望您對中國也給予指導。⑤

壓力之下,1980年5月,國家地震局召開了一次「『地震云』專題座談會」。與會者包括國家地震局、中央氣象局、中國科學院等23個單位的46名學者。會上,只有極少數人主張將「地震云」作為預報手段全民推廣,該主張遭到了與會的絕大多數學者的反對。⑥
同期,雙方還在相關學術刊物上展開論戰。如《自然雜志》刊登了「國家地震局蘭州地震研究所氣象地震組」的文章《「地震云」辨》,從氣象學的角度,指出呂大炯等人關于「地震云」的成因的描述,完全不能成立,且質疑「地震云」是否真實存在:
從目前有關「地震云」的各種報導來看,是否有‘地震云’還是個疑問,關于它的成因也還沒有令人信服的論點,因此,我們認為‘地震云’還不能作為預報地震的一種依據。
同期雜志還載有呂大炯的《答〈「地震云」辨〉》,但該文沒有解釋,何以日本小笠原群島的地震對應的所謂「地震云」,出現在了2600公里以外的北京密云水庫附近。⑦

1981年5~6月間,應國家地震局邀請,日本地震學會代表團一行11人來華作學術訪問。期間也討論了所謂「地震云」的問題。東京大學地震研究所教授宇津德治明確表示:
那是沒有任何根據的瞎說,地球內部的活動情況怎么能通過天空反映出來呢?
同行的萩原尊禮教授明言:
現在美國、中國、日本都有那么一些人在進行聯絡,想搞點名堂,那是無稽之談。⑧
1979年「地震云之父」鍵田忠三郎訪華,給中國地震學界帶來了不小的外部非學術壓力。此次日本地震學會代表團訪華,或多或少,對這種壓力有所削減。
媒體亂入,痛批學術界
總體而言,作為偽科學的「地震云」,自起出現之日起,無論是在日本還是在中國,都很難獲得學術界的認同。
遺憾的是,在中國,關于「地震云」的論戰,很快就超出了學術討論的范疇。
1981年3月23日,中央電視臺《新聞聯播》節目報道稱:日本的鍵田忠三郎用「地震云」預報地震,成功率高達80%;中國的呂大炯用「地震云」預報地震,成功率更高達86%。1981年到1983年間,《光明日報》先后四次重點報道了鍵田忠三郎和呂大炯用所謂「地震云」預報地震所取得的「巨大成功」。⑨有《新聞聯播》與《光明日報》的報道在前,其他跟進媒體之多,可想而知。
這些報道,讓學術界非常頭疼。中科院學部委員、原物理所所長管惟炎感慨道:
院領導是不支持地震云的,那為什么容忍報刊、電視臺胡亂宣傳呢?本來對地震云有沒有道理很好檢驗,我曾親自告訴某觀云者,讓他把地震預報告訴我,他先后給予我4次預報,結果大都報錯了。可是報刊宣傳說,他預報的絕大多數都正確,這是哪里鑒定的?我們所的學術委員會根本不承認它!
中科院學部委員、原物理所副所長洪朝生也很無奈:
世界上本來每天都爆發大大小小的地震,某觀云者看了云彩就說東邊或西邊有地震,當然偶爾會說對的,其實是胡猜。這怎么能說是科研成果?所里沒有人相信他,可是外面宣傳得起勁,《人民畫報》、電視臺這樣大肆宣揚,不要鬧笑話嗎!⑩

讓學術界更頭疼的問題,還在后面。
迄于今天,國際地震學界的共識仍是「地震無法做準確的短臨預報」,除了某些特殊案例——比如1975年遼寧海城地震,因頻繁破壞性前震的存在,政府得以在大震到來之前通知民眾避災。這一不可復制的特殊經驗(絕大多數地震沒有這種示警性質的前震),使海城地震在當時的宣傳語境里,成了「世界首次成功預報的大地震」。這種說法,相當于普及了一種「地震可以準確短臨預測」的錯誤認知。
于是乎,在次年的唐山大地震慘劇中,舉國關注的焦點,集中在「地震工作者為何漏報了這次大地震」這個偽問題——對組織民眾避災有直接指導意義的地震短、臨預報,時至今日,仍是世界地震學界未能攻克的難題——而鮮有人去關注唐山建筑物的抗震性能。?
這種關注上的錯位,造就了輿論對地震工作者專業能力的巨大不信任。這種不信任,也延續到了所謂的「地震云」問題上。于是,在1980年代的新聞媒體筆下,中科院物理研究所、國家地震局等反對「地震云」的專業學術機構,全部成了「打壓科研突破」的反面角色。
比如,1984年的一篇關于呂大炯的報告文學《一個科技人員的第二條戰線》,曾將呂「沒有實驗室,沒有科研經費」、在中科院物理所得不到支持的狀況,歸咎于「物理所所長」「研究地震的權威部門」的惡意打壓。
據該報告披露,為對抗學術界的反對意見,呂曾通過關系,向高層政要求助,然后將高層政要「圈閱的文件,送到科學院、地震局、物理所」,以施加壓力。
呂還將自己的著作贈給日本首相中曾根康弘,《光明日報》特別刊發了中曾根康弘給呂的回信,營造出了一種「人家外國總理都承認(地震云),我們自己還不承認」的輿論;……
如此種種,給呂所在的中科院物理所,造成了巨大的外部壓力。但物理所并未輕易屈服,以致于該報告文學用嘲諷的筆調如此寫道:
呂大炯所在研究室的支部書記請示所領導如何表態,回答是:「要頂住!」多么熟悉的字眼,何等「英勇」的行為!?
今天回過頭去看,中科院物理所當年針對所謂「地震云」的「要頂住」,實際上是一種對科學的可貴堅持,確實稱得上「英勇」。
學術界對電視片《大地震》的阻擊
雖然連楊沫這樣的報告文學名家,也出來寫文章聲援所謂的「地震云」,但報告文學的受眾畢竟有限,最讓學術界頭疼的,是傳播力度更廣的電視片。在那里,他們同樣被塑造成了「打壓學術真理」的反面角色。
1985年,著名導演、編劇張光照開始籌備拍攝電視片《大地震》。該片的主角,是一位使用所謂「地震云」預測地震的學者「古大河」,其原型即呂大炯。片子的內容,是講述他如何準確預報地震,又如何被研究所的領導打壓。
1986年1月底,片子拍完,計劃于大年初二晚在浙江電視臺首播。電視臺將該片作為「改革三部曲」的最后一部進行宣傳——此前拍攝的兩部《女記者的畫外音》、《新聞啟示錄》引起轟動,獲得了極大成功。
據張光照自己披露,拍攝此片的緣由如下:
1985年3月的一天,我剛結束了《經濟日報》召開的會議,在北京海淀的一個招待所下榻。已將近晚上11點了,突然來了兩位素不相識的客人,說是兩位科學家(雖然事過境遷,我仍奉守諾言,暫不披露他們的姓名)。其中一位,是在地震預報科學方面十分有成績的中年科學家。他們視我如久別的朋友,滔滔不絕地敘述了受壓八年的各種經歷。最后,他們的結論是,電視劇可以為科學申張正義。……他們說,已先后有三家最大的報社和電視臺通過內參和報道反映過這些情況,甚至中央幾位領導也專門對此作過批示,可是,事態仍在繼續發展。于是,他們在看完《新聞啟示錄》以后,則決定寄希望于這種擁有巨大傳播力量的電視藝術。?
當時,學術界與輿論界在「地震云」這個問題上,關系已相當緊張。這部想要為所謂的「地震云」正名、「為科學申張正義」的電視片,很自然地引起了科學界的注意。
據張光照披露,審片過程中,浙江省地震局提出了強烈的反對意見,認為劇中「古大河」的預測地震的手段「地震云」學說「在我國地震預報科學界目前站不住腳」。
稍后,浙江臺在片首增加字幕「地震云學說尚有爭議,本片無意對此作出定論」,但廣播電影電視部仍打來加急電話指示停播,理由是:
經國家地震局審看后,就科學技術的依據而言,(《大地震》)存在許多不妥之處,播放后會引起觀眾對地震預報產生不必要的誤解,造成不良的社會效果。?
這場禁播,最終演變成了電視片制作組(以張光照為代表)與地震學界(以國家地震局為代表)的一場論戰。
先是張光照在媒體上公開刊文,痛責「國家地震局某些同志」對待藝術缺乏「胸襟與大度」。強調「《大》劇不是地震預報科教片,浙江電視臺不是浙江地震預報臺,國家地震局地震預報理論與電視劇《大地震》之間沒有任何隸屬關系」;且直接叫板科學界:
如果國家地震局能義正辭嚴地宣布,《大》劇里提到的學說純屬偽科學,并且言之有據,老實說,我們認了!可是,我們沒有看到這樣的結論!?
作為應對,國家地震局也致函同一媒體,強調出席《大地震》審片會的學者,「有國家地震局、國家氣象局、北京大學、中國科學院物理研究所和地球物理所等單位的專家、教授30多人」,與會者「一致認為,不論是科學性,還是社會效益,這部電視劇的主題都存在著嚴重的問題,因此不能公演。」并明確回應了張光照的叫板,引用日本學術界的意見,將所謂的「地震云」學說定性為「胡說八道」,強調目前「全世界范圍內地震預報不過關」。
國家地震局的回應文章,還痛責了媒體的不負責任:
一個不曾得到科學鑒定的自然科學學說,僅憑著政治家甚至是外國政治家的支持,憑借個人的活動能量,憑借新聞界、文藝界的路子,便能在全國性大報上連篇累牘地登載頌揚文章;有關物理問題不聽取物理學專家的意見,地震學問題不聽取地震學專家的意見,氣象問題不聽取氣象學專家的意見,卻企求靠政治家支持和宣傳工具的捧場立足,這豈非咄咄怪事!?
對電視片《大地震》的阻擊,可以視為所謂的「地震云」被中國學術界集體公開否定的標志性事件。
可惜的是,這種否定無法遏制「地震云」這一偽科學的繼續傳播與普及;也無法遏制「地震云」進入中小學校的自然、地理與科學教材。
自1980年代以來,中小學校長期熱衷于組織學生開展所謂的「地震云觀測活動」,無數學生在巧合所致的「預報成功」中,對所謂的「地震云」的存在深信不疑。
最讓人痛心的是,戳破「地震云」這種偽科學,并不需要很高深的科學知識,只要懂得「幸存者偏差」這種基本的邏輯常識,也就夠了。

注釋
①李汀,《百度百科“地震云”詞條的修改》,2017/8/13。
②王國治、柴保平,《“地震云”之說尚待討論》,《北京科技報》1986年12月8日第3版。
③呂大炯、高建國、孫士鋐、楊海林,《地震云及其成因的探討》,《自然雜志》1978年第5期。
④肖承鄴、鄒其嘉,《“妖云”、“前兆虹”和“地震云”》,《地震戰線》1978年第3期。轉引自:郭增建等/編著,《地氣耦合與天災預測》,地震出版社,1996,P341。
⑤(日)鍵田忠三郎、真鍋大覺、(中)呂大炯/主編,高宗恒/譯,《地震云》,陜西科學技術出版社,1981,P143-145。
⑥王國治、柴保平,《“地震云”之說尚待討論》,《北京科技報》1986年12月8日第3版。
⑦見《自然雜志》1980年3卷1期,P76-77。
⑧趙蘋,《日本地震學會代表團訪華概況》,《國際地震動態》,1981年第10期。
⑨⑩王國治、柴保平,《“地震云”之說尚待討論》,《北京科技報》1986年12月8日第3版。
?可參見:《所謂“海城地震被成功預報”,只是假象》,短史記公眾號,2017/08/09。
?劉大平,《一個科技人員的第二條戰線》,《報告文學》1984年第1期。
?張光照,《激情與沉思》。收錄于:《浪潮三部曲》,中國展望出版社,1987,P226~227。
?張光照,《文藝繁榮必須有法律作保障——關于電視劇〈大地震〉播出受阻的未公開情況》,《法律與生活》1986年第11期。
?同上。
?《也談文藝與立法——致〈法律與生活〉雜志編輯部的信》。《法律與生活》雜志是否刊出此信,尚存疑。收錄于:陳煥新,《一個沒掛牌子的國務院機關》,地震出版社,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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