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無罪之后⑤|渦陽五周案當事人:努力重建家庭,奔赴各地打工
【編者按】
無罪之后,如何重啟人生?
近年來,一批重大冤錯案得到糾正,當事人重獲自由之后,如何重新開始生活成為他們必須面對的一道難題。近日,澎湃新聞回訪多名冤假錯案當事人,呈現他們重啟人生過程中做出的努力,以及遇到的困惑和失落,借以思考如何幫助他們擺脫困境,融入社會。

被宣判無罪559天后,周繼坤仍常常夜不能寐,他總是整宿整宿地做夢,有時一夜能接連做上十幾個。呆坐在出事前居住過的老宅里,他常想:如果沒有失去那21年,如今的人生會是怎樣?
1996年8月25日,安徽渦陽縣新興鎮大李村村民周繼鼎一家五口被砍傷,其女周翠菊當場死亡,同村的五名年輕人周繼坤、周家華、周在春、周正國和周在化被警方鎖定為嫌疑人,后獲刑。
2018年4月11日,安徽省高級人民法院再審“五周案”,宣判五人無罪。
無罪后,周繼坤留在渦陽老家,其余4人遠赴浙江、江蘇等地打工,他們都重新扛起了生活的擔子。
10月23日,難得相聚在一起的五人在周家華家吃了一頓飯,菜是周在春擇的,雞和魚是周繼坤和周家華去市場上買的,周家華父母掌勺,熱熱鬧鬧地好似提前過了年。

被中斷的人生
被卷入命案之前,周繼坤一家在村里稱得上“有頭有臉”。
父親周興標早年當過兵,退伍后任牌坊鎮政法委書記,周繼坤則是家中老大,在新興鎮農機站工作,負責核發拖拉機牌照,享有事業編制。
1996年,周繼坤的生活被打破。當年,“8·25”命案發生,大李村村民周繼鼎報警,稱家人半夜被人砍傷后昏迷。警方趕到時,周繼鼎與前妻所生之女周翠菊已經死亡。
案發后,專案組曾先后收審了周繼坤、周家華、周在化,三人后來被釋放。然而,過了大半年,周繼坤再次被帶走,同樣被控制的還有同村的四名青年:周家華、周在春、周正國和周在化。
2000年10月,安徽高院最終判處周繼坤、周家華死緩,周在春無期徒刑,周正國、周在化有期徒刑15年。入獄后,周繼坤等人不服,堅持申訴,直至2018年4月11日,安徽高院再審“五周殺人案”,宣判5名原審被告人無罪。
改判無罪前的2018年1月4日,經過幾次減刑后,周繼坤已刑滿釋放。回家的那天,渦陽落下一場暴雪,車開到村口,有家人說“先去父親墳頭看看吧”,周繼坤有些蒙。父親周興標離世時,周繼坤仍在監獄中服刑,家里人為不影響他的改造情緒,將這一消息瞞了下來。
沒能見到父親最后一面,是周繼坤心里永遠的痛。
現在,周繼坤從前的老屋里仍然擺放著父親的遺像,沒事的時候他會把父親從前的老照片從相冊里翻出來,看上一遍又一遍。遺像里的父親和記憶中相比,消瘦了一大圈。“都是(為我)到處跑,累瘦的。”周繼坤說。
在胞弟周繼峰看來,哥哥出獄后,思維還是停滯在過去,想問題的方式有些跟不上時代,“覺得他始終沒有從冤案里走出來”。
周繼坤看到周家華在手機上用微信給別人轉賬,愣是不信:錢怎么能在手機里轉來轉去?到北京遞交材料,他買了票,卻不知道怎么通過地鐵閘機,站在人群里看了好久才明白。一切都是陌生的。

重新扛起丈夫和父親的責任
比周繼坤早十多年出獄的周正國,起初也感到過強烈的不適應。
2008年2月,周正國刑滿釋放,他從渦陽縣叫了一輛車回家,到了村口,對方管他要50塊錢,周正國頓時驚慌失措,以為遇到了騙子,“兩三塊錢的路,他問我要五十,嚇得拔腿就跑”。
回到大李村,村里的房屋完全變了樣,周正國在暗夜里摸了好久才找到自己的家。推門進屋,看到妻子邵英躺在床上,用被子捂著頭,見周正國靠近,她從被窩里探出頭來,沖他一樂又立馬縮回被子里。
在牢里日思夜想的妻子竟然不認得他了,周正國百思不得其解:明明上一次會見,距離他出獄才不到一年,妻子還和過去十幾年一樣,帶著一雙兒女去照相館拍了照片,送給他看。
意外來得突然。2007年,正讀初三的大女兒在家喝農藥自殺,年僅15歲。受不了女兒離世的打擊,周正國妻子精神狀況每況愈下,曾有村民看到她在寒冬臘月天里脫掉外衣,光著身子在村里奔跑,“見人就罵”。
周正國沒有放棄妻子,為了給她治病,他南下浙江,在昆山一處工地上幫工,雙手抬不起重物,他只能用板車推磚或者砂子。
55歲的周正國早已滿頭白發,為了打工時方便找工作,他特意把頭發染黑,好讓工頭覺得自己“只有四十多歲”。
周正國說,最開始的幾年,每天的工資只有50元,工地上包住不包吃,他舍不得吃兩葷兩素的快餐,只買最便宜的8元盒飯,有時運氣好,餐盒里面能有一個雞腿。
攢著掙到的錢,周正國帶著妻子到石家莊看病,醫生診斷是:精神分裂癥,意識不清時口中常喊女兒的名字。
經過多次短期住院治療,邵英的病情有了好轉,但她目前仍然需要口服抗精神分裂藥物來維持,每月藥金也要兩三千元。
今年夏天,周正國罕見地回家了,他在工地上頭暈得站不起來,醫生說他的血太稠,只能在家靜養。少一個勞動力,對周正國家里而言,影響不可謂不小。如今28周歲的兒子周鵬尚未成家,也在昆山打工,前兩年曾有人上門說親,但一聽到彩禮的價格,周正國為難了。
待裝修的新房和說不出口的愛
需要修復的還有兩代人之間的親情。
周在化說,他被抓走時,兒子才剛滿一歲,對“爸爸是什么樣子”幾乎毫無記憶,他也從不讓妻子帶著兒子去監獄會見,怕給孩子造成影響。即便如此,學校里、村莊上,仍少不了有人在背后指指點點。初中一畢業,兒子就離開老家,外出打工了。現在他和妻兒都在浙江打工,三人租住在一處,但父子間很少講話。
缺席了兒子成長的全過程,周在化有時想教育教育兒子,但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不知道怎么跟他交流,那種隔閡感一直在”。
2008年1月,周在化出獄回家時,他和妻子仍住在破舊的老房子里。修一間新房子,成了周在化的主要任務。
2018年,他用打工積攢的錢,再向親戚朋友借了些款,攢夠了十萬元,在老房子的原址上蓋起新房子。出事前,周在化曾是大李村的電工,干起工程的活來得心應手,他喊上幾個親朋,很快把房子搭出了雛形。
兩層樓的小屋整齊亮堂,一層客廳和二樓樓梯間的酒柜隔斷刷著紅漆,只是屋內除了一個神臺并無其他擺設。周在化說,剛蓋完了毛胚,錢已經用完,他要再出門打工,把內部裝飾的錢掙回來。
趕快修好新房子,好讓兒子結婚成家,這是周在化現在的念想。
相比其他四人,周在春的煩惱更大。被卷入命案時,他只有27歲,在村里屬于大齡未婚。20年坐牢,父母相繼去世,家里的房子留給了幾個哥哥。出獄后,周在春借住在哥哥家,但眼看侄子即將成家,哥哥要騰出房子給小輩。
周繼坤說,當年出事前,周在春也是幾人中家境最差的,讀書也不多,但為人老實忠厚,村里人總愛找他幫忙干活。
周在春今年49歲,前額的頭發已經掉光,終日里戴著鴨舌帽示人,跟人說話前總是習慣性地喊一聲“報告”。
重獲自由后,周在春也想有個自己的家,但是許多人一聽說他曾坐牢就扭頭走了。獲宣判無罪后,情況稍有好轉,不久前,他經朋友介紹,認識了一個離異的女子,年齡比他大一歲,帶著兩個女兒一個兒子。
周在春覺得對方人不錯,就在一起了,還把打工掙到的錢拿去供對方女兒上大學。“別人對我好一分,我都會十倍的加還回去。”周在春說。但談起婚事,周在春又有些猶豫。目前,五周案的五名當事人尚未拿到國家賠償,周在春覺得自己沒有能力結婚。

為了各自的責任與牽掛
當年村里和5人差不多大的人如今都離開大李村了,或是在外省工作,或是遷居縣城。周繼坤和妻子張俠在渦陽縣城里租了一個公寓,張俠負責接送在城里上學的孫兒們,照顧一家人的一日三餐,夫妻二人也甚少回村,出事前的老宅子現在由老母親居住。
10月22日,周繼坤回到大李村,沿途遇到熟悉的村民,他不再像從前那般閃避,停下來笑著與他們拉拉家常。“如果說平反之后最大的轉變,可能就是這了,從前人家見到我們都躲得遠遠的。”周繼坤笑道。
在周家華看來,只要真兇還未落網,他的心里總揪著一個結。有一回,幾人一同去渦陽縣派出所遞交材料,對方一句話深深刺痛了他。“接待我們的那人說,你們宣判無罪不過是證據不足罷了,只要真兇沒找到,你們就還有嫌疑。”說起這個,周家華的情緒忽然激動。
周繼坤說,無罪只是平冤的開始,他們渴望的是能找出真兇并對相關辦案人員進行追責。
一年多前,周家華陪著生活無著的周在春一起去找村干部說情,希望能為其申請低保,負責人一臉為難地說:“等你們拿到國家賠償,還怎么能算是貧困戶呢?”
2018年9月,安徽高院作出國家賠償決定,對周繼坤、周家華、周在春、周正國、周在化5人分別賠償150余萬元到290余萬元,5人對此不滿,繼續向最高法申請國家賠償,今年6月曾開庭,目前尚無結果。
同樣的困擾也存在于周繼坤身上,生活回復平靜后,他想回到原先的工作崗位,并補領過去二十多年的薪水,但找了渦陽縣政府領導多次,仍未果。“每次都說正在辦。”
10月23日,難得相聚在一起的五人在周家華家吃了一頓飯,菜是周在春擇的,雞和魚是周繼坤和周家華去市場上買的,周家華父母掌勺,熱熱鬧鬧地好似提前過了年。
短暫的相聚之后,除了周繼坤,其余四人又將出去打工,為了各自的責任與牽掛:或是等待裝修的樓房、或是生病在家的妻子、或是年邁體弱的父母、或是正在求學的兒女……
要離開大李村,最放心不下的是周正國,他給邵英買了部新手機,在外時,他固定每天晚上往家里打一個視頻電話,并叮囑她按時吃藥。邵英喜歡拿著手機聽歌,打發一個人的空虛。
飯桌上,舉著酒杯的周在化說起他在打工時的一段故事:因為工地在碼頭上,他經常半夜被拉出去修船,有好幾回,周在化跳進冰冷的海水里救起落水的陌生人,落水者被救起后說了聲“謝謝”就走了。
“為什么做了好事沒任何人知道,可我明明什么壞事都沒干,卻要判我15年?”周在化問。
(文中周翠菊、邵英為化名)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