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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丑為什么一定要是精神病?
看過諾蘭的《蝙蝠俠·黑暗騎士》的人,都不會忘記電影中萊杰飾演的小丑瘋狂的笑聲和嘴角微笑般的疤痕,人們說:“萊杰之后再無小丑”,然而杰昆·菲尼克斯的演出讓這句話成為歷史。萊杰的小丑曾說:“Madness is like a gravity. All it takes is a little push”(瘋狂就像是萬有引力,讓一個人陷入瘋狂只需要輕輕一推),他用“a little push”形容我們與惡的距離。這很容易讓人想到克爾凱郭爾關于信仰的描述,“Leap of faith”(信仰的一躍),信仰與深淵之間,只是躍過或者墜落的區別。

這讓人想起《小丑》中小丑阿瑟回家時那條漫長的樓梯。導演用遠景捕捉他的背影,他總是沉重地邁開腳步,搖晃、緩慢、承擔著重負,但還要不時竭盡全力地仰頭微笑,要繼續攀登,因為“don’t forget to smile”,小丑的使命是帶給人們歡笑。他的笑無限接近哭泣。在臨近末尾的地方,影片又一次把鏡頭投向那段樓梯,這次小丑精心打扮,他不再上升而是下降,他輕快地跳著影片中不斷重現的小丑之舞,他不再是那個衣衫破爛、腳步滯重、充滿了痛苦的阿瑟,他是拋棄了一切期待與希望,同時也拋棄了一切責任與道德的小丑。他完成了向惡的墜落,飛向深淵時無比輕松。
如果說,《黑暗騎士》是一個答案,它為我們呈現了一個完全體形態的反社會者的瘋狂與恐怖,那么《小丑》就是一次追問,追問“a little push”究竟是什么,人為何倒向深淵。
影片給出了很多解釋。街邊小孩子們對于阿瑟毫無理由的毆打和捉弄;當阿瑟想要逗笑一個小姑娘時,她的母親冷漠的指責;永遠不合常規的笑點;他人對于自己喜劇表演的嘲弄;精神失常的母親和兒時的虐待;愛的缺失和幻想;失業;公交上危險的失控……
我們很容易把結論歸結為那個無可救藥的時代,貧富差距拉大讓窮人們無路可走,人與人之間不再有信任和尊重,要體面地活下去太難了,不如戴上面具,安心成為富豪們口中無所事事的小丑,自我宣告成為時代的蠹蟲。就像阿瑟開頭時的問題:“究竟是我一個人瘋狂,還是這個時代瘋了?”
這種對于“瘋狂”的探討,讓人想到福柯在《瘋癲與文明》中向我們揭示的,瘋癲恰恰是一種文明的產物,當對理性和文明的訴求成為中心,瘋癲也就隨之邊緣化,迎接他們的只會是不被接受的恐慌、難以融入的痛苦和無處不在的凝視。人們的瘋狂折射的是理性社會的傲慢,瘋狂中蘊含著反叛與生命強力。
然而導演的探討在這里開始回退,就好像在顛覆性的懸崖邊試探了一下,然后縮回腳,不行,這太令人絕望了。他開始重新為小丑的瘋癲尋找一個合適的理由,他需要把目光從社會拉回個人,把普遍性的追問變成一個戲劇性的個例。于是他讓小丑發現了他母親過去的檔案,發現了他的母親曾經精神失常,發現自己曾在兒時受虐,成年后母親所宣稱的那一切都是謊言,他沒有什么快樂的使命,他的人生就是一場痛苦到極致的喜劇。
導演一開始便給小丑打上了“精神病”的標簽。之后又不停地用原生家庭、被解雇、失手殺人這樣的戲劇性情節來家加劇小丑反社會人格形成的不可復制性,將其營造成一個不幸的悲劇,但終究是個例的悲劇。然而,這是否削弱或掩蓋了“瘋狂”的個體與“瘋狂的時代”之間的隱秘聯系?小丑的瘋狂真的可以用簡單的精神病來交代嗎?
《小丑》是一場無與倫比的drama,然而也太過drama了些,所掩蓋的問題是,現實生活中,原生家庭有種種缺陷的精神病人其實大多很溫順,而世界上確實有很多反社會的“恐怖主義者”,造就這些恐怖的是被邊緣化的瘋狂、宗教的狂熱和被掠奪的憤怒,并不總是原生家庭與精神疾病相關。或者說,恐怖主義難道只是一種精神的瘋癲嗎?
但導演有什么選擇呢?不將小丑寫成精神病人,而是描繪社會將正常人逼瘋的過程嗎?讓小丑真正從理論的高度發現現代社會的瘋狂,于是自覺選擇背叛社會,從容躍入深淵?那么這就變成了一個《罪與罰》式的故事,拉斯科爾尼科夫出于信念殺人而非一時沖動。但這樣似乎就太過挑戰道德了,人們難以接受一種無法被納入現代社會價值體系的瘋狂,就像蝙蝠俠根本無法理解小丑的瘋狂。

于是導演最終把小丑的墮落輕巧地放置在精神疾病上,早在小丑犯下一切罪行之前,兒時的創傷已經使他變成了一個危險的精神病患,他的罪行都不過是一種精神疾病的表現。導演在此走向了福柯理論的反面,批判性的思考退居幕后,影片安穩著陸,既撫慰了自己,又撫慰了觀眾,更與現代社會和解,隱約透露出的那些現代社會的疾病都退居幕后,成為了遙遠的背景,成為小丑精神病戲劇演出模糊的背景音樂。而這恰恰是福柯試圖在《瘋癲與文明》中解構掉的東西——我們對于精神病的界定與想象恰恰是現代性的產物。
于是觀眾們也終于可以為小丑嘆息,可以感動落淚,催淚的大提琴音樂讓小丑的墮落染上了悲劇英雄的色彩。我們恍然發現,探討瘋狂的根源已經不再是我們關注的重點,吸引我們眼球的其實早已變成了小丑的復仇——一種極具爆米花爽片風格的故事模型。我們牽掛著小丑能否對那些嘲弄他、迫害他的人實現精彩的絕地反殺,并在槍聲后感到痛快。
影片臨近末尾,小丑在被他的反叛煽動起的群眾運動的火焰與歡呼聲中起舞,絢爛的色彩和搖晃的鏡頭給人一種悲壯的美感,真正因社會弊病而走向街頭的群眾們,擁護并奉為精神偶像的恰恰只是一個現代社會定義下的精神病患,這不能不說是一種令人悲傷的諷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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