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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拉克,那個曾翻譯《葉甫蓋尼·奧涅金》的年輕人
【編者按】當地時間9月26日,法國前總統希拉克去世,享年86歲。本文作者為《希拉克傳:愛麗舍宮的陌生人》中文版譯者、南京大學外語學院教授。本文原標題《希拉克和我的政治味蕾》。

在國內我一直沒買電視機,報紙也很少看,上上網多數也只是聯絡通信、批改學生作文和娛樂消遣。希拉克沒給我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只知道他是大高個,說話有點戲劇腔的拖沓,在鏡頭前笑容可掬,喜歡參加農業展,對中國很友好,中國政府和老百姓似乎都喜歡這位左右逢源的戴高樂主義者。2002年我去法國做論文,耳濡目染,強烈感受到法國人對政治的熱衷,我也不知不覺養成了在地鐵里翻翻報紙,在朋友家看看法國一臺幾十年如一日的PPDA主持的雷打不動的晚八點新聞聯播。在一個把政治和權力游戲當做全民娛樂重要項目的國家,政治家是風頭絲毫不遜明星的公眾人物,音容笑貌、舉手投足,甚至穿著打扮、品味嗜好都會成為八卦和媒體惡搞的對象。政治突然變得很輕很輕,雖然現實常常是不能承受之重。
其實真正引起我對這本傳記興趣的是法國新聞臺(France Info)一句調侃的書評:“皮埃爾·佩昂向來都以左派面目示人,但當我們閱讀此書時,我們的印象是他被雅克·希拉克的魅力迷倒了。”這位挖新聞以犀利大膽著稱的法國一線記者慣常的關注點貌似確實和四平八穩、養尊處優的希拉克相去甚遠:《石油,第三次世界大戰》(1974)、《非洲事務》(1983)、《黑錢》(1988)、《法國電視一臺,權力》(1997)、《巴勒斯坦的伯利恒》(1999)、《偷竊阿爾及利亞》(2004)、《憤怒的黑人,說謊的白人》(2005)……2007年夏末,我在巴黎花神咖啡館約見皮埃爾·佩昂時,他給我的印象是粗壯、干練、直率,頗有幾分路見不平三拳打死鎮關西的魯提轄走南闖北的豪俠氣概。他說他和希拉克不是一個政治陣營,1995年總統選舉的時候,他沒選他。“但作為一個好公民,我毫不猶豫地接受了選舉箱的裁決。”之后希拉克對待前任密特朗的謙謙君子風度和法國政權從社會黨到保衛共和聯盟的溫和的民主交替令佩昂印象深刻。讓他確信希拉克“是一位徹底的反種族主義者,確信他絕對不會從根本上質疑我們的社會模式。最后,尤其還因為我知道他會把法國的聲音洪亮地傳遞給世界聆聽。”于是,2002年,和兩萬五百萬法國選民一樣,佩昂在第二輪選舉中毫無懸念地把票投給了希拉克。
但直到希拉克第二個總統任期即將結束,媒體一致倒戈相向,擺出一副要和希拉克劃清界限、了結這頭即將卸任的老獅子的時候,佩昂才覺得一定要站出來打抱不平以正視聽。在他看來,正義超越政治陣營的左右之上。他要維護的是一個人的尊嚴,這個面對所有攻擊一直沉默不語、不做反抗辯白的“科雷茲武士”。媒體的勢利在于它通常擅長做兩件事:一是錦上添花,二是落井下石。那幾年紛紛出版的關于希拉克的文字就是典型的墻(欲)倒眾人推的政治的殘酷:《被告希拉克,起立!》(德尼·讓巴爾,2005)、《總統的悲劇》(弗朗茲-奧利維埃·吉埃斯貝爾,2006)、《希拉克和四十騙子》(讓·蒙塔爾多,2006)、《不負責任之徒,執政法國1995-2007》(埃爾維·加特尼奧,2007)……希拉克被描繪成了法國第五共和國史上最糟糕的總統:膽小怕事,愛勾心斗角,毫無信用可言,是“文盲”,是“超級騙子”,是小牛頭的饕餮者,是好色之徒,是政治墻頭草,是“共和國的小丑”!當鋪天蓋地的文字都在抹黑希拉克的時候,佩昂決定要用他的筆還希拉克一個清白,或者說一個真實,盡管那時候希拉克對他而言只是一個熟悉的陌生人,沒有私交亦無往來。但佩昂在愛麗舍宮的主角謝幕前得到了總統獨家專訪,理由很簡單,希拉克讀過佩昂的書,他信任這個左派記者的良知和立場。
但困難在于,希拉克不善于談論自己,阿蘭·朱佩說:“他幾乎從來不談自己,只在行動中實現自我。”希拉克本人在《大家的法蘭西》(1995)中也坦承:“談論自己不是我喜歡做的練習。”佩昂要如何在沉默的壁壘里找到認識真正的希拉克的鑰匙,去勾勒他和現實錯位的形象,去接近這位“在四十年的巔峰政治生涯之后,成功地保持謎一般的姿態,包括對那些因為沒有猜到謎底而把他涂抹成惡的化身的人”呢?2006年6月20日,希拉克提議創建的凱布朗利博物館(也稱“原初藝術博物館”,“他者博物館”)的開幕給佩昂提供了絕佳的契機,因為這座博物館是希拉克想留給后人的印記,它超越了文化領域,也是他的政治遺囑,形象地詮釋了他的世界觀:“凱布朗利博物館贊頌人類作品豐富、迷人、美妙的多樣性。它表明沒有任何一個民族、任何一個國家、任何一種文明可以窮盡、囊括人類的全部才智。每一種文化都以自身的美和真豐富全人類的文明,只有在他們不斷更新的表達中才能隱約看到把我們凝聚在一起的大同世界的圖景。多樣性是我們今天所最需要保護的財富。”
佩昂找到了打開沉默之堡的鑰匙:博物館和對他者的追尋。
于是,我們看到了一個逃學去吉美博物館的孩子,一個嘗試學習梵語、崇拜圣雄甘地的少年,一個被老師認為沒有學習梵語的天分而改學俄語并翻譯了普希金的《葉甫蓋尼·奧涅金》的青年(當時年輕的雅克曾把譯稿寄給十幾家出版社,半數出版社甚至都沒有給他發收稿回執,另外半數出版社給他寄來了客套的拒稿信),盡管多年后,當希拉克第一次入住馬提尼翁宮時,西岱出版社社長托人轉來熱情洋溢的稿約:“親愛的總理,我們剛剛發現了您出色的《葉甫蓋尼·奧涅金》的譯本,我想出版它,外加一篇幾頁長的小引言……”被希拉克一口回絕:“我二十歲的時候您不想要這個譯本,現在您也不會拿到它!”不是賭氣,而是歲月歷練后的自知:“這樣無疑更好,因為我想那個譯本并不是很好。”
之后是中國和日本,據法國古董商會主席克里斯蒂昂·戴狄安所說,希拉克的眼睛“很毒”,不僅精于鑒定前哥倫比亞時期的非洲藝術,而且還是中國商周時代的青銅器、宋代瓷器、日本瓷器和小雕塑方面的專家。他是上海博物館的館長馬承源、陜西省考古研究院院長韓偉的同道好友,他在上海博物館幾次參觀的逸事、他為秦始皇兵馬俑打的最佳廣告(“秦始皇兵馬俑,世界第八大奇觀!——雅克·希拉克”)。他是第一位對絲綢之路、唐三彩、釉下彩瓷和唐傳奇都有所涉獵,對日本法隆寺的百濟觀音像、《萬葉集》、日本陶藝、園藝、戲劇、料理和相撲表現出濃郁興趣的西方領導人(盡管大多數法國人只記得希拉克對最后兩項的熱愛)。
希拉克對非洲這片飽經劫掠的土地充滿悲憫,從六七十年代開始秘密支持曼德拉的非國大開始,希拉克就對殖民主義和種族分裂深惡痛絕。他一直記得圣公會非裔大主教、1984年諾貝爾和平獎得主戴斯蒙德·圖圖曾經對他講過的一個故事:“你們當初來我們這里的時候,你們手里有《圣經》,而我們,我們當時有土地。你們對我們說‘閉上眼睛,祈禱吧!’我們閉上眼睛,我們祈禱。當我們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我們有的是《圣經》而你們有的是土地……”希拉克亦心有戚戚:“奴隸制之前在非洲就一直存在,受益的是阿拉伯人,是得到當地酋長默許的。之后有了奴隸交易,持續了四個世紀。同樣也得到了當地部落酋長的默許。人們奪走了非洲的精華,掠奪了非洲人的血脈……之后人們卻說非洲人一無是處!隨后到來的第二次‘災難’:基督教和伊斯蘭教蜂擁至神圣的樹林里摧毀了非洲當地文化……之后第三次國際性的災難降臨在非洲:古董商掠奪了非洲的文物……這以后,人們說非洲人沒文化!偷走了他們的文化之后,人們又偷走了他們的自然資源、原材料,把他們當廉價勞動力。他們被偷得一文不名,人們還喋喋不休地抱怨他們一無是處……現在是最后階段:通過提供獎學金偷走他們的文化精英,并一直說那些留在非洲的人:這幫黑鬼真是窩囊廢……”
從某種意義上說,凱布朗利博物館的建立是對亨廷頓提出的“文明的沖突”的一個回應,希拉克倡導“文明的對話”,在“全球化仿佛是一場新的殖民”的今天,給那些被蔑視、被踐踏、被遺忘的文明一個聲音,一個身份,一個最基本的尊重。“誠然,所有的文化的發展不是同一個節奏。它們經歷了鼎盛和消沉,輝煌和繁榮的階段,正如沉默和自省的階段。然而,所有的文化如今都在我們集體的回憶中繼續發展。它們組成了我們的身份,我們存在的理由。它們帶給了我們生活的光明和歡樂,詩歌和美術的光芒,引導我們走向認知和超越。它們同樣挑戰黑暗,探索神奇和奧秘。它們共同而且平等地組成了光明、進步和人類倫理的要求。”這是希拉克的文化態度,從中也折射出他的政治信念。“如果我們沒有一種普遍的世界觀,我們就不能接近藝術,正是出于這個原因,我對那些認為只有他們才擁有美和分享的權力的人很感冒……每一種文化都為人類帶來某種本質的東西。我是受不了像可口可樂這樣獨霸天下的公司,我一直和總想把自己的觀點強加給他人的美國人格格不入……”這或許就是“9·11”事件之后,希拉克在2002年11月8日聯合國安理會上堅決反對美國出兵伊拉克的最簡單同時也是最勇敢的理由。“法國需要向世界傳達一種獨特的聲音。這種聲音表現為對于權利的尊重和對人道主義與多邊主義的奉行。國際社會對這種與眾不同的聲音充滿了期待。”2010年11月12日,希拉克在鳳凰集團為他的新書《希拉克回憶錄:步步為贏1932-1995》(卷一)在上海舉辦的發布會上如是說。

而希拉克又豈止是一個叱咤政壇的行家里手呢?為了新書宣傳,他曾在法國多個城市舉辦了新書簽售會,在《巴黎人報》、《觀點》雜志上有刊登書摘,在《費加羅報》上有訪談,在歐洲一臺有采訪,在法國二臺Drucker主持的“Vivement dimanche”、法國五臺的“7 à 8”和“大書店”等節目上都有露臉。當年鳳凰傳媒大力推出回憶錄中文版,希拉克也乘在上海參加國際博物館協會第二十二屆大會之際出席了新書發布會,并做了熱情洋溢的發言:“我非常清楚金融危機下我們所面臨的困難。這一危機是對極端自由化資本主義無限制發展的懲戒,而我曾多次指出這種無限制發展的危害。……這部回憶錄并非用作懷舊。它力求傳達一個關鍵的信息,一個在我的政治生涯中始終引領著我的信息:尊重他者,堅持正義與寬容。今天能夠借助中文譯本向大家傳達這一信息,我深感欣慰。”最后,法國前總統還不忘為回憶錄的第二卷打廣告:“在此,我和諸位約定,不久之后將會向大家介紹我目前已經著手撰寫的回憶錄的第二卷。第二卷將涉及我在擔任法蘭西共和國總統期間的言行舉措。”
當我作為《希拉克傳:愛麗舍宮的陌生人》的譯者之一應邀參加回憶錄卷一的新書發布會時,我的某個小味蕾復蘇了。看到這位熟悉的陌生人站在我眼前,看到他坐在臺上認真耐心地為每一位現場嘉賓簽名贈書,每一個字母每一個標點都描得一絲不茍的老式做派時,我的心底忽然柔軟了,浮云都安靜了:廉頗老矣,但“大塊頭有大智慧”。
2010年12月8日,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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