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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相 | 八里河生死錄:地雷難除,劫難紛至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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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劉彧晗
編輯 | 劉成碩
八里河村已經有四五年沒正經辦過喪事了。往前數幾年,八里河的喪禮辦得熱熱鬧鬧。
八里河在云南,中越交界的國境線上,村里以苗族人居多。在過去的那幾年里,每逢喪禮,就是八里河舉村的大事。苗人的宗族巫師坐在堂屋中間逝者的棺木旁,念法詞,給棺木蓋青布,就算入棺完成;逝者親眷要在下葬時敲大鼓、吹蘆笙,巫師說“是給亡靈引路”。自從八里河的巫師自殺后,類似這樣的法事也就很少做了,村民家里的大鼓和蘆笙也被扔進了柴房深處。
鄰村傳,沒有巫師做法的八里河“惡鬼”太多了,關于八里河的鬼故事也說得不少——天黑后,八里河帳篷小學的窗戶外能聽見越南女人的哭聲,山下河水變紅,流的都是傷兵的血。
八里河的人卻不大怕這些鬼故事,他們怕的是戰爭幾十年過后還像藤蔓一樣裹覆著每一個山頭和坡地的地雷。

一
天還沒亮透,楊桂芬被一聲悶響驚醒。屋背后的坡地又開始了排雷工作,悶響過后仔細聽甚至還能聽見山上砂石被震碎滑落的聲音。今年這次排雷工作已經持續了幾個月,楊桂芬覺得自己住了三十年的這座老房子房梁都有了些松動。
楊桂芬不是八里河村的,嫁給王和忠后便跟著他住八里河半山腰上的這座土房子里。當年,丈夫王和忠是剛從對越自衛反擊戰戰場上退下來的偵察兵,個頭不高但身體很結實。楊桂芬的母親覺得,當兵的男人身體扎實,會點拳腳,靠得住,就讓楊桂芬的舅舅一直撮合他倆。
來年一開春,王和忠就上楊家提親了,多余的也沒說,只說要楊桂芬做媳婦,還帶了八百塊的禮金。王和忠其實沒錢,在村里算數一數二的窮,結婚的八百塊禮金是從哥哥手里摳出來的,結婚后楊桂芬住進了這間土房子,房內只有一間房間,房梁上鋪了層木板,勉強隔出了個閣樓,放下一張雙人床。楊桂芬回憶說,睡覺時總能聽見老鼠在床頭跑,一開始她害怕,使勁往王和忠身邊鉆,后來住慣了都敢徒手抓“耗子”了。
楊桂芬說,王和忠是個當兵的老實人,沒什么賺錢的主意。為了家里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的生計,楊桂芬讓王和忠跟著同村的其他男人翻過山頭去越南背菜板過來賣,王和忠不敢去,楊桂芬就跟著他一起去,清晨天不亮就要上山翻過去,隔天午夜才回來,楊桂芬負責從越南把菜板背到山頭上,王和忠負責把菜板背回村里換錢。王和忠經常腰里別著槍,站在山頭的樹下接她,他還勸她要是看見越南兵就哭,他們不為難女人。
后來,國境間管理逐漸規范嚴格起來,八里河有人被抓起來關了十多天,楊桂芬和王和忠的這條“生意鏈”就斷了。2000年左右,八里河先后有人被地雷炸傷,腳踝以下被炸成一堆碎肉,盡管已經用布條勒住了大腿止血,還是能看見那些碎肉里滲出濃稠的血,一直不停。村里的人怕極了,都往家里躲,坡地上的田地都就此荒廢了。

地雷擠壓著八里河的活動空間,也擠壓著王和忠的生存空間——田地里埋滿了地雷,王和忠不敢去種地,楊桂芬卻無時無刻不在家里嘮叨“錢”。也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王和忠嗜酒、暴怒,喝醉了就把楊桂芬壓在地上打,孩子嚇得哭,躲在門后望。冷風溜進屋里,吹得房梁上的木板咯吱咯吱地響,楊桂芬也開始哭。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將近一年后,王和忠終于找到了新的賺錢活計,和表兄一起做起了打棺材的活。在出事前,王和忠一共打了兩口棺材,一口賣去了鄰村,一口還放在八里河。
從土房走出去,下一個微緩的坡,再順著村里的主路往山上爬,就是一片緩平的山地,王和忠常去那里放牛。有人勸過王和忠別去那些不常走的山地里,但王和忠想,這些山路他在打仗做偵察兵的時候都扛著槍走過一遍,熟得不能再熟了,怎么可能有問題。
然后,王和忠就消失了。
這一天被楊桂芬記了十八年。也許是因為天陰的緣故,她回憶起那天,還是覺得空氣凝滯、夜風寒冷,一切都是萎靡不振的印象,包括王和忠。
那天,楊桂芬從田里回來做飯,直到天黑王和忠也沒回來。她想,王和忠去放牛,中午吃飯沒喝酒,不會不認路的,那該是跑去哪家吃酒去了。于是她開始往山下跑,挨家挨戶問,越往山下走,楊桂芬心越亂,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楊桂芬回家后急得罵孩子:“你們不聽話,以后沒有爸爸叫了!”孩子哭,楊桂芬也哭,八里河的人都來幫著楊桂芬找丈夫。
順著村里的主路往山上爬,再右拐,楊桂芬一路順著摸到了王和忠平時放牛的地方。她先是看見了牛,便朝著牛的方向走過去,而不遠處是一塊巨大的陰影——那是一棵高壯的樹,某根枝椏斜伸出來,下面掛著一個人,一動不動。楊桂芳的心晃了一下,然后一直往下沉,沉到站不住,她轉過了頭去。
根據村民的說法,王和忠被發現的時候,一旁全是半干的血,還有地雷的殘屑。他的左腿膝蓋以下已經被炸得完全消失了,右腿露出了一截雪白的腿骨,裹著一些布條和搖搖欲墜的肉,顯然他曾嘗試給自己止血。最終,他從旁邊找了一根打仗時留下的通訊電話線,吊死在坡地上。
王和忠被帶回家里,堂屋中央有幾個椅子拼在一起,上面鋪了層草,村民把王和忠放在上面。楊桂芬請了村里的巫師羅自方來做儀式,他往堂屋里貼了些黃符,在房梁上拴了根紅布條,說這是給冤死和被遺棄的“惡鬼”作超度。楊桂芬在王和忠旁邊坐了一夜,孩子們被安置在了閣樓上的床上休息。楊桂芬想,丈夫一定是喊過的,喊人來救他;她想他該有多疼,恐怕血都流干了。她想,他真是老實過了頭,就算家里再窮也會花錢給他看病的,何必自殺。
第二天,八里河的人把王和忠放進那口他做的棺材里,葬進了村后的荒地。王和忠只剩半截的軀體放在那口為成年男性準備的棺材里,有些空蕩,他只占去了一半,下一半是平鋪的褲腿。楊桂芬和女兒因為屬相相沖,沒有去下葬現場。她抱著女兒站在另一邊的坡地上望,那邊蘆笙熱烈,大鼓厚重。下葬結束,女兒昏倒在了楊桂芬懷里,醒來時她告訴媽媽,她看見了父親,穿著和下葬時一樣的衣服,和她說:“妹,我們不讀書了,去吃肉肉去。”

王和忠的葬禮就是羅自方主持的,按苗族的習俗來說像他這樣的巫師是一定要出席的。羅自方不是傳統的巫師,他是“半路出家”的,據說他腦子出了問題后,就有了“走陰”這種特殊的能力,“瘋癲”和“通靈”一旦連在一起,便產生了可被言說的空間。
一種說法:羅自方曾是自衛反擊戰支前民兵,在炊事班工作,也扛過幾天槍。1985年退伍后,戰友們都相繼拿到了武裝部優秀兵的稱號,唯獨他沒有。他想不通,賭氣把自己腦子賭壞了,隨后做了場夢,有了“走陰”的能力。
第二種說法:羅自方當了幾年的村支書,有一次和村里其他人鬧了矛盾,那人請了一個外面的神婆,給羅自方下了咒,之后他就壞了腦子,有了“走陰”的能力。
第三種說法:羅自方沒當村支書后,跑去越南做生意,賺了不少錢。有一天在翻回中國的山頭上,遇見了一陣黑風。他命里受不住財,便闖了鬼,腦子壞了,還被小鬼附了身。
傳言幾分真幾分假。羅自方確實曾是對越自衛反擊戰中的支前民兵,也確實做過八里河的村支書,在任期間跟越南人做了不少生意,但后來羅自方精神出現了紊亂,至于“走陰”的能力,村民都報以“信則有不信則無”的態度。
羅自方是后來精神才出現紊亂的,年輕時他甚至很聰明,和八里河別的男人都不同,他喜好文字,偶爾會寫一些短詩,是當時八里河最有文化的人。他干凈講究,就連去下地干活,也要在鞋里套一雙白凈凈的襪子。有人笑他,大抵就是“小姐脾氣丫頭命”之類的話。后來越南的炮彈打進了八里河,羅自方被拉去當了民兵,由于身材精瘦,他被安排去了炊事班。戰爭結束后,八里河的民兵們都去參加武裝部的考試,拿了優秀兵的稱號。羅自方在部隊做了幾年飯,連槍都沒有拿穩過,考察時被槍的后坐力嚇了一跳,被判定為成績不合格。村里有人嘲笑他:“沒當過兵的都考得起,羅自方當了幾年兵還考不起”。
自此以后,羅自方不怎么說話了,為了拿到優秀兵的稱號,羅自方繼續接受武裝部的訓練,400米的操場他一跑就是十圈。在武裝部快要結業的時候,羅自方又犯了錯誤,跑到武裝部平日學習的教室里,在黑板上寫:“打別人的子彈沒有,打林彪的子彈有的是。”結果被抓起來關了七天禁閉。
最后,羅自方還是拿到了優秀兵的稱號證書,不是因為他打槍打好了,是因為同村的優秀兵們都為他求了情,但沒有人知道羅自方知不知道這個秘密。
回八里河后,羅自方娶了同村的一個女人,生了一個兒子,當上了村支書。女人不大識字,羅自方也鮮少和她說話。每天吃飯的時候,羅自方一個勁地喝酒,女人就坐在桌對面給他倒酒。女人也有忍受不了沉默的時候,她在大庭廣眾下用極難聽的詞罵羅自方,羅自方也不生氣,回家躺上床就閉眼睡覺。在那幾年里,羅自方常生病,慢慢地精神也出現了紊亂,經常自說自話,人精瘦得害怕,像撐在田里的稻草人一樣,全身上下空蕩蕩的。
村里人最后一次看見羅自方那天,天氣太熱了,太陽貼得近近的,就在頭頂上面,好似能把人吸進去。羅自方騎著驢要出門,女人還叮囑他別往村口去,擔心走丟了。他望著女人傻笑,抱著從麻栗坡縣城買回來的收音機,放著劉三姐的山歌,騎著驢離開了。他跟著收音機唱:“什么有嘴不講話,什么無嘴鬧喳喳;菩薩有咀不講話,銅鑼無嘴鬧喳喳。”
直至黃昏,太陽掛在了西邊的那條鄉道上,整片天空淹沒在一片血紅的晚霞里,八里河的人聽見了一聲悶響,循聲找去只看見那條鄉道旁邊,巨大的樹蔭下面,羅自方模糊不成人形,一旁是燃爆的TNT炸藥碎屑。
2003年的那年夏天,羅自方的弟弟羅自財拿了幾件民兵服和一些粗布衣,在后山給哥哥埋了一個衣冠冢。
三
羅自財是見過哥哥羅自方死的樣子的,他自己也說,他是最怕死的一個人。
從村里被戰爭纏上后,八里河的人開始逐漸意識到,戰爭遺留給他們的不光有威脅生命的地雷,還有貧窮。無法去往更深的山地開辟土地,終日面對的是交通不暢的大山,國境線的那邊是更貧窮的村落,這一切都是八里河難以輕易擺脫的桎梏。村長說,全村被地雷炸掉雙腿的村民占了一半。在這樣的環境下,村里的女人持續地外嫁,成了村里流動性最強的那一部分,而男人和八里河的土地一起捆綁著,像八里河的固定資產,一代又一代生根在這里。村里40歲沒結婚的大有人在,這些大齡單身男人就聚在一起,慢慢形成了共識——去國境線那邊找越南的女人來做媳婦。
八里河的男人說,來自越南的女人們身材玲瓏又豐腴,臉蛋紅撲撲的,她們不大說話,不像中國女人一樣會在他們開黃色玩笑時啐上一口,她們害羞又安靜,只顧低著頭笑。更重要的是,她們唾手可得,只要你有足夠的錢。
42歲的羅自財就一直在攢錢,終于攢夠錢找了個越南女人來做媳婦。在八里河辦喜宴那天,羅自財和他年輕的新娘一起從屋里走出來迎客,這女人長得清秀,光潔的臉,梳著長長的馬尾,只是個頭稍有些小,屁股碩大,腿短而粗。羅自財吆五喝六,在宴席上又是甩煙,又是敬酒。

這位越南女人一切都好,就是好吃懶做,這在農村犯了禁忌。有人說羅自財窩囊,娶了個懶女人還被管成了軟骨頭,他的錢遲早要被女人敗光。羅自財也會惱,喝了酒就沖回家和女人吵架,但他從不敢說出讓她滾之類的話。如果沒有女人,他或許就得單身一輩子。八里河太不同了,它偏遠、貧窮、地下埋滿了地雷,女人可以輕而易舉地靠婚姻改變一處居所,她們是尋找依附樹干的樹葉,而男人不同,他們是扎根在地里的樹干。
但即使羅自財小心翼翼,這個年輕的越南女人還是跑了。據村里人說,2009年八里河來了個承包土地的老板,租八里河的田種香蕉,也是在那個時候,年輕的越南女人就跟著外地老板離開了,沒有和羅自財打一聲招呼。
她不是第一個跑掉的越南女人,對于八里河來說,接受這樣的事情并不是一個難題,但羅自財傾家蕩產才娶回來的女人跑了,羅自財怎么都過不去。他和侄子說,他歲數越來越大,生怕在死前留不下一個兒子。于是他拼命地種地、攢錢,他把越南女人的出走歸結為自己的貧窮,他不止一次說過,來年他要把現在的房子鏟平,找政府貸款重新蓋一幢大一點的新房子,然后再去越南娶個女人回來。
第二年,羅自財給了侄子150塊錢,讓侄子從外地讀書放假回來時幫忙買條女人的裙子回來,他和侄子說,他要去越南娶媳婦了。侄子放假前夕想著,不久后就會有個新的女人加入這個家庭了,然而三天后,侄子收到的消息是,羅自財自殺了。
羅自財上吊死在了自家的廁所里,手里捏著一截紅布。被人發現時,尸體已經發黑,繞滿了蒼蠅。所有人都不理解羅自財的自殺,但他們說,按苗族的傳統來說,手握紅布自殺是一種惡毒的死咒。
侄子不知道羅自財有沒有去越南找一個新的女人,或是被新的女人拒絕了,或是他從來沒有離開過八里河。
四
2018年剛開春,八里河終于辦了場喜事,又一個越南女人嫁進了村。喜宴是傳統的鄉村宴席。新郎新娘和婚禮主持三人在正屋里簡單地進行著婚禮儀式,來自四里八鄉的親友在院子里吃著喜酒,從山的另一邊傳來一陣陣轟鳴的炸響,不時的,還有被炸飛的石子落在身邊,這是排雷部隊在完成新一輪的排雷任務。沒有人會因為響聲而中斷正在進行的活動,無論是拜天地,還是吃喜酒,即使是睡在襁褓中的嬰兒也不會被驚嚇地一震,更不會哇得哭出聲來。習慣苦難、習慣異常已經是八里河人必備的技能。
但是天一黑,這些殘了手腳、失了親人的幸存者們就如受傷的困獸,坐在房間中央,聽著靜夜里的心跳和呼吸,怎么聽都只有一個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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