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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不由己:未婚媽媽之困
2018年1月21日,26歲的張薇薇在知乎發表了一篇名為《無論如何,感恩你來了》的文章,她寫道:“20171002,一個對于我人生無比難忘而特別的日子。我家寶貝悄悄地來了。”和所有媽媽一樣,張薇薇對于這個小生命的出現充滿了喜悅。
但不同的是,她是一名未婚媽媽。
未婚媽媽,即沒有結婚就已生育孩子的女性,她們的孩子通常被稱為“非婚生子女”,在1953年3月19日中央人民政府法制委員會在《有關婚姻問題的若干解答》中,非婚生子女被定義為非夫妻關系的男女所生的子女,也即舊社會所謂的“私生子女”。
一個逐漸龐大的隱形群體
A Growing Invisible Group
12萬人關注,174萬條帖子,“未婚媽媽”貼吧是很多未婚媽媽的聚集空間,在這里她們可以隱去姓名和身份,去分享經歷、咨詢政策、相互鼓勵,通過這一方網絡空間,她們的日常也逐漸勾勒出來。

通過在“未婚媽媽”貼吧爬取2018年1月1日至2019年5月17日的253557條帖子,我們逐漸了解她們的日常生活和她們最關心的問題,文字越大代表該詞語出現頻率越高。
數據來源:“未婚媽媽”貼吧
2017年,國際社會保障協會(ISSA)在報告《家庭與性別:大趨勢與社會保障》(Family and gender: Megatrends and social security)中提到:“家庭和婚姻模式正在發生變化,人們等待更長時間才結婚生子,更少的人選擇結婚,更多的婚姻以離婚終結,更多的孩子在單親(通常是女戶主)家庭中長大。”
經合組織家庭數據庫數據顯示,從1960年到2017年,經合組織36個成員國的非婚生子女比例都有不同程度的增長。36個國家中,非婚生子女比例最高的是智利,在2016年達到72.7%,比例最低的是韓國,在2016年比例為1.9%。

1985年至2016年經合組織來自不同大洲的10個國家非婚生子女比例。
(智利為2010年至2016年數據)
數據來源:OECD family database
在中國香港,1996年非婚生子女比例為4.4%,2011年增長為14.42%,2016年又回落到7.52%。
在內地,未婚媽媽一直存在于主流之外,目前還沒有官方的數據統計。國內學者萬海遠等人2014年的田野調查顯示,非婚生育“黑戶”占被調查“黑戶”的10%。而國務院第六次人口普查顯示全國無戶口人員有1300萬,據此估算,我國非婚生子女人數已超百萬。
張薇薇只是其中之一。醫院的尿檢顯示“陽性”時,她既忐忑又驚喜。但男方家人以無法接受孩子突然出現為理由阻止兩人交往,張薇的父母也不支持她一個人帶孩子。張薇薇感覺從天堂掉到了地獄,但當醫生告訴她“流掉這個孩子就很難再懷孕”的時候,她動搖了。
“命硬學不會彎腰的我沒有選擇送走我的寶貝”,經歷了一番思想斗爭后,她找到原來的醫生,她和醫生說:“我不流了,雖然孩子沒有爸爸,辛苦點就辛苦點唄”,醫生說:“但他有你,你有他呀,總比以后生不了的好。”
戶口:身份認可的第一步
“hukou”:The First Step To Be Recognized
自1982年“計劃生育”被確定為基本國策后,我國的生育政策一直較為嚴格,看似平常的戶口在非婚生子女這里成了難題。2013年開始,國家為了鼓勵生育逐漸放開計劃生育政策,對于非婚生子女的政策趕上了這趟“順風車”。

計劃生育以來我國的生育政策大事年表
數據來源:根據公開資料整理
對非婚生子女落戶影響很大的是2016年1月14日國務院辦公廳頒布的2015年第96號文件,這份文件明確指出非婚生育的無戶口人員,本人或者其監護人可以憑《出生醫學證明》和父母一方的居民戶口簿、非婚生育說明,按照隨父隨母自愿的政策,申請辦理常住戶口登記。
正是這份文件,成為了上海的未婚媽媽何睿為孩子辦理戶口的依據。何睿今年43歲,在上海一家外企工作,2016年秋天意外懷孕。
孩子出生后,何睿向當地派出所打電話咨詢非婚生子女落戶的事情,對方稱并不了解非婚生子女落戶的相關規定,果斷拒絕了她的落戶要求。懷孕期間就在仔細研究國家有關生育法律法規的何睿并沒有放棄,她拿出2015年頒布的第96號文件,和對方說:“我手里有一份2015年關于戶口的文件,你最好問問清楚你的上級部門,因為我很快就要來辦了”。于是,還在月子期間的何睿前往派出所成功辦好了孩子的戶口。

何睿與她的孩子。(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在“全面二孩”政策的背景下,2015年以來各省對地方的計生條例都進行的了一定程度的修改,落戶相對容易了,但非婚生子女與婚生子女仍有有差別。
但其實我國的《婚姻法》早有規定:“非婚生子女享有與婚生子女同等的權利,任何人不得加以危害和歧視。”
在中國大陸地區31個省、自治區、直轄市中,有23個都在計生條例中明確提出繳納社會撫養費的要求,數額從0.2倍至10倍不等,有些省份還會參考雙方共同生育子女數量、父母年齡、父母人均可支配收入等指標。
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對于非婚生育管控最為嚴格,除了最高達到10倍的社會撫養費,當事人將被給予處分,三年內不得晉級、晉職、評選先進,此外職工生育費需自理。安徽則明確指出,嚴禁未依法取得夫妻關系的生育子女。

非婚生子女上戶的困難程度,根據各省《人口與計劃生育條例》,我們為各省上戶困難程度打分,顏色越深表示該省上戶越困難(港澳臺不計入),網頁版鼠標移至對應省份可查看具體政策。
?數據來源:各省2016年修訂的《人口與計劃生育條例》
非婚生子女長期處于主流之外,在原生家庭、政策方面都存在種種特殊之處,很多未婚媽媽不得不選擇對簿公堂。在中國裁判文書網以“非婚生子女”為關鍵詞進行搜索,共有38393條檢索結果,2014-2018年分別有7002件、5877件、7054件、5265件、5023件,其中戶口問題雖然有下降趨勢,但仍然是最突出的。

2014年至2018年,關于非婚生子女問題的所有司法審判文書中,涉及到戶口、社會撫養費、撫養權、繼承權的案件數量,線條越粗,代表關于該類案件的數量越大。
數據來源:中國裁判文書網
2017年,彩虹律師團曾聯合其他兩個公益組織發布了《中國“單身”女性生育權現狀及法律政策調查報告》,2801份有效問卷顯示,73%的人認為未婚生育不應該征收社會撫養費。

公眾對非婚生育被征收社會撫養費的態度
數據來源:《中國“單身”女性生育權現狀及法律政策調查報告》
北京的未婚媽媽王悅說:“給孩子辦出生證明和落戶的時候,別人走個簡單的流程就好了,我還用A4紙寫了幾頁聲明,其實希望可以做到一視同仁。”
她們的生育權誰來保障?
Who Guarantees The Reproductive Rights Of Them?
展瀅瀅是一位法律工作者,2018年8月,她和幾位律師朋友于成立了“多元家庭網絡”,主要關注多元成家的理念,重點關注非婚女性的生育權問題。
展瀅瀅表示:“戶口的問題大部分地區在政策層面已經沒有障礙了,社會撫養費很多地方已經開始松動,所以生育保險的問題現在比較突出,我們最近正在做一個和生育保險有關的研究,希望對生育保險這件事多做一些工作。”
31歲的展瀅瀅計劃在35歲之前單身生育一名女兒,但按照現行的《職工生育保險規定》,她在生育時無法享受生育補貼。
展瀅瀅算了一筆賬,生育保險補助=生育醫療費用+生育津貼,以廣東省一級醫院為例,以廣東省平均工資4811元為基數,不能領取生育保險意味著她將損失三萬至四萬元。

以廣東省平均工資為例,在一級醫院順產與剖腹產分別需要花費的醫療費用及生育期間的生產工資。(生育津貼=職工月平均工資÷30×規定的假期天數)
數據來源:受訪者提供。
為了維護自己的生育權,2019年母親節這天,展瀅瀅向廣東省政府寄出一份快遞,申請對《廣東省職工生育保險規定》進行合法性審查。

展瀅瀅與寄出的快遞。 (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展瀅瀅并不是第一個申請《職工生育保險規定》合法性審查的人。從2018年6月起,何睿曾三次向上海市政府寄出郵件,申請對《上海市城鎮生育保險辦法》進行合法性審查,但至今未有回復。
何睿認為,《社會保險法》和《勞動法》都沒有規定享受生育保險必須以“屬于計劃內生育”為前提條件,而《上海市城鎮生育保險辦法》要求必須有計劃內生育證明才能領取,“這是下位法與其上位法沖突,減損了公民權利并增加了公民義務”。
從2017年起,何睿提出行政復議一次,行政訴訟三次,向司法部和上海市人民政府法制辦各寄出一份公民建議函。結果是行政復議被駁回,行政訴訟三次敗訴,建議函至今沒有回音。

何睿的維權經歷
數據來源:受訪者提供
國際上,生育權的概念最早出現于19世紀后期,上世紀70年代以后,有關國際會議文件或公約中開始涉及生育權,并將生育權視為最基本的人權之一。
我國2005年修訂的《婦女權益保障法》第 51 條規定:“婦女有按照有關規定生育子女的權利,也有不生育的自由。”2012年4月國務院頒布的《女職工勞動保護特別規定》 規定:“女職工產假期間的生育津貼,對已經參加生育保險的,按照用人單位上年度職工月平均工資的標準由生育保險基金支付”,這其中并未對女職工是否符合國家計劃生育政策作出區分。
彩虹律師團發布的《中國“單身”女性生育權現狀及法律政策調查報告》顯示,86.8%的人認為未婚女性可以生育孩子,90.5%的人認為未婚女性生育應該享有社會生育保險。

公眾對未婚女性生育孩子的態度(單位:%)
數據來源:《中國“單身”女性生育權現狀及法律政策調查報告》

公眾對未婚女性領取生育保險的態度(單位:%)
數據來源:《中國“單身”女性生育權現狀及法律政策調查報告》
何睿記得,2017年12月,在法庭上,法官問她是什么特別的原因堅持生下這個孩子的時候,她不解:“從什么時候開始,做母親的不愿意殺害自己的孩子也要被人問為什么,這難道不是人性嗎?”
當社保中心工作人員說“只要你補了結婚證就可以給你生育保險”的時候,何睿反駁:“婚姻是我的自由,你履行你的職責,我實施我的權利。”
何睿并沒有放棄。她說:“下一步就是高院申訴,目前正在準備階段,再下一步就是檢察院抗訴”。雖然律師告訴她勝率幾乎為零,但她說“習慣了不考慮贏也就是做做文件、跑跑法院,目的就是引起重視,因為從法理上我還是覺得我應該贏。”
更多困境來自現實
More Difficulties From Reality
戶口和生育權只是政策層面的困境,對于這個主流之外的群體,更多的困境來自現實。

通過對“未婚媽媽”貼吧內容進行詞頻分析,分別選出各十個正面、負面的詞語,左邊為負面詞語,右邊為正面詞語,數字代表該詞語出現的次數。
數據來源:“未婚媽媽”貼吧
王悅現在35歲,孩子六個月,她認為,相比于政策的問題,現實的問題更大,“政策的問題如果有一定的經濟基礎,可以找別的法子,比如可以假結婚或者到國外生育,這些是可以人為操作的、可變通的,但現實的問題是你生活中要直接面對的。”
王悅最擔心的是孩子的教育問題,“我們的家庭結構和常規的不一樣,我生怕因為未婚生育導致孩子心理上的問題”。
為了更好地教育孩子,王悅選擇到北京某高校學習成人教育,專業是教育學,她說:“之所以選擇教育學,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為了以后更好地教育孩子,以后能更容易捕捉到孩子成長過程中的問題,及時地進行疏導。”
王悅稱未婚生子讓她的人生從easy模式切換到hard模式,“就像玩游戲闖關,我直接遇到了大boss,一個人要承擔一整個家庭的責任。”
王悅坦言,孩子生父提供的撫養費讓她的生活相對容易,但更多未婚媽媽會為經濟問題犯愁。
沈陽的李小思懷孕后,男朋友的一句話“別聯系了,離開我你能過得更好”讓她的心徹底涼了,目前她懷孕七個月,她說:“政府開放二胎、鼓勵落戶,希望不會被罰款,家庭和我個人的經濟條件不好,男方表示以后不會管孩子”。
武漢的蔡佳最擔心的是孩子撫養權的問題。蔡佳說:“法律規定孩子兩歲前撫養權給母親,兩歲后會根據經濟條件來判決,孩子爸爸的收入要比我好一些,時間也相對寬松,所以判給孩子爸爸的可能性大一些。”
除了擔心孩子,未婚媽媽們自己也面臨多方面的壓力。
大部分未婚媽媽都不愿意對外談起自己的身份,擔心來自社會上道義的譴責,一位未婚媽媽拒絕了我們的采訪邀請,她說:“我覺得沒什么好聊的,絕大部分人一聽我孩子的爸爸已婚就要攻擊我是‘小三’。”
恰如張薇薇說:“對于未婚媽媽,法律保障是一方面,我覺得最應該的是心理建設,有沒有文化沒關系,她們是過不了心里那一關,不是每個人都有勇氣揭傷疤。”
展瀅瀅也表示:“其實未婚媽媽還不是很愿意站出來,我們平時的工作中想讓她們多講講她們的故事時,她們會諱莫如深,社會環境還不夠寬容,不夠讓她們愿意站出來。”
北京的吳旭娜擔心自己與社會脫節,她說:“自己帶寶寶,私人空間也會隨之縮減,我也很擔心自己會陷入停滯狀態。”因為生育,她從原來的公司離職,孩子上學以后她如何重返職場,是她心中的隱憂。
2019年母親節這天,展瀅瀅給未來的女兒寫了一封信,她說:“30歲這一年媽媽對于生育有了新的看法和認識,從‘絕對不會生孩子的”轉變為“很想生一個女兒’,對我而言它不是理性層面思考的結果,而是從內心渴望體驗作為女性獨有的孕育的經驗,渴望一種和你難以切斷的連接感。”
張薇薇繼續在知乎更新著小寶貝的成長,“十月齡了,會匍匐前進會扶站,會鬧脾氣會撒嬌,希望身體還要再強壯一些!”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張薇薇、展瀅瀅、何睿、王悅、吳旭娜、蔡佳、李小思均為化名。)
數據來源
經合組織家庭數據庫2018年11月數據(,SF2.4婚外分娩比例)
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法院建立的中國裁判文書網(http://wenshu.court.gov.cn)
彩虹律師團2017年9月發布的《中國“單身”女性生育權現狀及法律政策調查報告》
各省2016年修訂的《人口與計劃生育政策》
?恒大研究院發布的《中國生育報告2019》
“未婚媽媽”百度貼吧
香港社會服務聯會
文 | 竇書棋
數據可視化 | 竇書棋、王曉暉
網頁制作 | 王曉暉
采訪 | 竇書棋、王曉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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