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孟憲實︱用史學的方法回應現實:懷念劉澤華先生

去年的5月8日,劉澤華先生永遠離開了我們。從得知噩耗的那天,就想著應該寫點什么,表達哀思以示紀念。思緒混亂,完全沒有頭緒。跟先生交往的很多鏡頭從腦海中飛過,就是抓不住任何線索。
一轉眼,一年就過去了。
1979年,我考上南開大學歷史系。入學開始,就面臨兩個大課題,一是從鄉下到了城市,好多事不會做,比如怎么乘公共汽車。二是如何讀書學習,比如是跟隨老師的作業,還是自己到圖書館摸索。學歷史到底要干什么?當初報考,就因為歷史故事好玩,有文學性,顯然這不是歷史學的使命。那應該怎么辦?一頭霧水。從高中生變成大學生,自覺太幼稚,看著同班那些有社會閱歷的同學,內心很是茫然。
當時,正是劉澤華先生的傳奇時代,一入學,滿耳朵都是劉先生的傳奇故事。現在已經記不起來是誰說的,多半是高年級的同學。劉先生是老革命,是晉察冀根據地出身的革命者,出生入死,打過游擊。后來,很久以后才知道這是傳說,不是事實。又說,劉先生不僅根紅苗正,而且“有思想”。當初,說誰“有思想”,幾乎是最高級評價。曾經,劉先生在《南開學報》上發表一篇論文,說秦始皇也有問題,并不全是功績。結果得罪了“文革”中的當權派,那一期學報被勒令收回銷毀。“文革”之后,這篇文章被平反,《南開學報》重新刊登,并隆重地配上說明。這事是真的,當時還專門去找過這期學報拜讀。還有一種說法,說劉先生如今獲得國家高級領導的稱贊,凡是劉先生寫的文章,必須重點刊發。這也是傳說,沒有根據。大約是劉先生經常在有影響的刊物上發表論文,人們才如此附會。
傳說故事太多,但沒有機會見過先生,心里總在暗想,劉先生應該是怎樣的一個形象呢?想來想去,還是不脫老一套,有學問有思想的人,應該符合兩個標準,一是讀書多 ,二是很低調,低調的意思是不容易引起注意。有一天在圖書館,我終于發現了劉先生。他從圖書館教師閱覽室借出了很多書,足有十幾本。戴著高度近視鏡,人很消瘦,甚至有點弓背。圖書管理員對他十分尊敬,跑前跑后為他服務。我心跳得厲害,兩眼盯住劉先生不放。他離開圖書館,我也跟了出去。不敢上前打招呼,只能在后面悄悄地盯梢。劉先生走遠了,我依然激動不已。回到宿舍,我把重大發現告訴舍友,他們一副置之不理的樣子,讓我很失望。其實,他們也沒有見過劉先生,不能為我提供是否證明。
幸虧我的追星行為很謹慎,否則會更尷尬。終于在歷史系的一個什么師生都參加的大會上,劉先生被介紹出場。黑框眼鏡,遮不住兩眼炯炯有神。很多年以后,一想到劉先生,就首先看到他的眼光,真誠而有穿透力,好像是透過你,看著你身后很遠的地方。哪里消瘦?又高又壯,完全像個體力勞動者。當時老師們的著裝都極樸素,坐在劉先生身邊的系主任魏宏運先生,真正的革命家出身,笑瞇瞇的也是一身樸素。不過,劉先生一直這么樸素,偶爾看見劉先生穿西裝的照片,總覺得不很自然,不知道是他不自在,還是我看著不習慣。后來與劉先生來往多了,也常去先生家。先生在家自然是穿拖鞋,最喜歡穿棉線襪子,多少年都如此:襪筒已經松懈,懶散地堆在拖鞋上。我曾在圖書館發現過劉先生,當然是認錯了人,那個故事別人早忘了,我更不好意思提起。
劉先生在那時上的都是選修課,“中國古代政治思想史”“中國古代階級關系史”“史學理論”等等。我自然有課就上,感受到強烈的思想激蕩,十分過癮。有一次,忽然發現大學時候偶而會記日記,劉先生的政治思想史我得了八十五分,王連生先生的古代政治制度史也是八十五分,反而是南炳文先生的明清史課獲得了優等。結果呢,誰會知道,我現在的主營方向是隋唐史。畢業論文跟隨劉先生作,當時的選題是漢初的黃老政治思想。其他都忘記了,只記得劉先生的教導:論文要前后銜接,前面說到的話題,后面一定要接上,如你說“這一點很重要”,那么下文一定要回答怎么重要,為什么重要。
大學畢業時,當時還是組織分配,主管老師的意見影響一生。當時氣氛詭異,人心混亂。主管老師發動班里的黨員同學主動申請去邊疆、去祖國最需要的地方。不是黨員的同學都有壓力,不知何去何從。我還專門去劉先生家請教,應該怎么辦啊。劉先生說:不必響應,人生路很長,一生都是為黨貢獻的機會,不在一時。其實,還是不懂。多年以后,慢慢想明白了,劉先生也沒有把話說透徹,根本上說:擺拍的事不必在意。劉先生當時沒有點明,應該是擔心學生接受不了。當年的分配時代,在南開有“天南海北”和“新西蘭”的說法,前者為天津、南京、上海、北京;后者為新疆、西藏、甘肅。經過一番折騰之后,我去了新疆。
臨行,去跟先生告別。先生的話,從此成為我人生重要的動力。只要自己不沉淪,努力上進,人生就永遠有希望。在哪里生活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你是否能夠堅持學習,堅持思考。劉先生反復強調思考這個概念,并不斷地用手指指向自己的頭。學習、思考、再學習、再思考。多年以來,每當想到劉先生,就感到自己的頭被敲擊。難道,當初劉先生就已經敲擊了我的腦袋?在新疆工作的日子里,一直保持跟劉先生的聯系,回老家探親,通常都要路過天津,去看望劉先生。這時,就會獲得劉先生的新作,聆聽先生的教誨。工作幾年之后,回到劉先生身邊繼續讀書的愿望越發強烈,當然,路徑只有考研究生。1987年,所在的新疆師大終于批準了我的考試申請,初試之后是復試,重回南開讀書的美好憧憬,代替了分配時期留下來的噩夢。當時有好多大學同學重回南開,馬上就能“舊夢重溫”了。
誰能想到,結果是更大的噩夢。新疆師大的領導,不知道忽然想起什么,在我復試已經通過的情況下,決定不許我去讀書。有位副校長,利用在天津出差的機會,專門到南開大學,要求南開不要錄取我,遭到拒絕。一切手續都合法,用什么理由呢?看來副校長大人也提不出有說服力的理據,所以我順利收到錄取通知書。但是新疆師大卻拒絕給我辦入學手續,不予說明,不出示理據,就是不辦。重回南開的夢,就這樣破碎了。劉先生來信安慰,我也得安慰劉先生,因為這肯定耽誤了先生的招生計劃。太陽照常升起,但光臨新疆總要晚些。
又過了幾年,我已經調離了教師崗位,到新師大的圖書館工作。圖書館領導開明,允許我報考1991年北京大學歷史系的助教進修班。從此便與北大結下緣分。2001年,北大博士畢業,到中國人民大學工作,有機會再回南開,成為劉先生名下的博士后。整整十八年,終于正式重回南開園。從1989年開始,我讀書的注意力從思想史轉移到社會史,這次跟劉先生作的課題是《敦煌民間結社研究》??瓷先?,這是一個標準的社會史題目,但思想無處不在,如果從思想史的角度去觀察民間結社問題,值得深思之處很多。民眾的社會行為,體現怎樣的思想觀念,這顯然是一個重要問題。2003年,北京大鬧非典的日子,我完成博士后出站報告,2009年出版,劉先生極認真地寫下序言。什么叫畫龍點睛?這是我第一次理解這個成語。

在人民大學教書,跟劉先生的距離更近了,聯系更容易了。我上過全校通選“中國通史”這門課,當時把劉先生的專著《中國的王權主義》當參考書推薦給同學,而有的同學很認真,寫出很好的讀書報告。這時劉先生早就使用電腦,用網絡通信。我把學生的報告發給先生,先生看得高興,作大段的評語。劉先生晚年主要住在美國,聯絡方式通過電子郵件進行?;貒臅r候,也會見面,先生對國內學界動向一直很關注。劉先生始終保持很清醒的頭腦,注意觀察社會。2005年,中國人民大學成立國學院,我因緣際會成為國學院的教師。劉先生對國學熱很有興趣,而對國學保持很警惕的目光。我們往來信件討論相關問題,讓我感到,劉先生的批判火力依然猛烈。比起先生的敏銳,我發現自己越來越遲鈍,立場也越來越像文化保守主義者。有一次來信,說到“儒家憲政”,劉先生指出如果“儒家憲政”可行,那么“法家憲政”是否可行?“墨家憲政”是否可行?我當然不是“儒家憲政”派,我以為如今的“儒家憲政”可以比擬當初的“孔教會”,是特定歷史時期出現的一時思想現象而已,不必太重視。我的態度似乎比先生還超然淡定,而劉先生卻批判火力十足,可見先生始終保持著的批判精神,鋒芒依舊,未曾稍退。2014年,先生的友朋弟子為先生八十大壽集會,不過當時沒有使用這個名義。有專門研究史學理論的同行,發表論文,高度評價,稱劉先生的史學為“南開學派”,也有先生認為叫做“五四學派”更合適。凡此等等,說明先生的學術已經深得學界認同。

先生去世之后,《南方人物周刊》曾發表一篇紀念文章,稱作《反思者劉澤華》。反思,就是批判。在劉先生的思想認識中,學者的使命本該如此。劉先生著作豐富,他的思想已經獲得系統深刻表達。跟劉先生學習,被先生耳提面命,體會最深的是兩個方面。
首先,歷史學的特性何在。歷史學以歷史為研究對象,而歷史是既往的,所以歷史學只能去認識歷史,不能實踐歷史。這樣一來,歷史學的特性就屬于認識論問題,具有思想性特征。獲得歷史認識的發展或者飛躍,歷史資料固然重要,認識主體的自由狀態同樣重要。劉先生寫過文章,強調認識過程,除了認識對象不該有任何禁區。歷史學的研究,可以根據認識對象產生各種史學,經濟史、社會史,都不成問題。但是,最終的歷史認識,一定要抽象為思想認識,即思想概括。思想性的歷史概括,完成的是從事實判斷上升為價值判斷的過程。史學的工作可以分作多個階段,而思想性的概括沒有完成,那么史學研究的最終目標就沒有實現。當然,史學研究的全過程是全體史學工作者共同完成的,具體到個體的史學家,完成階段性的史學工作完全沒有問題。那么,史學的思想概括是否準確,由誰來判斷呢?史學認識無法經過實踐來檢驗,人的判斷又會有局限,那么歷史認識如何檢驗呢?劉先生的觀點是,史料既是歷史認識的來源,也是檢驗歷史認識的標準,歷史認識的結論如果經不起史料的檢驗,只能宣告失敗。史料的信息,或許有多重含義,不同史料之間也常常會有沖突,信任史料不是單純的,史料也需要檢驗,史料的去偽存真工作程序是必要的。如果史料信息確實無法確定,只能等待更新的史料出現,這時,歷史認識的結論勢必陷入公婆各有理的狀態。歷史學的爭論常常一時無解,這便是基本根源。
其次,歷史學家的意義何在。歷史學的研究,史料與史學家的結合是基本形態,就如同農民與土地的結合一樣。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史學,除了新史料的發現之外,重要的是史家的不同。除了史料之外,史學家還要面對前代學者,批判與反思,主要是針對前代史家的。推陳出新,批判思維,都有針對前代史家的意義。這是史學時代性的一個重要體現。此外,史家必須觀察現實,理清歷史與現實的發展脈絡,從現實社會觀察中獲得靈感和啟發,從而為更恰當的反思與批判提供動力。史家的時代性,更重要的是回應現實對歷史提出的課題。劉先生反對躲進書齋、拒絕現實接觸的歷史學,不能回答現實提出的問題,就是拒絕歷史學的基本使命。劉先生一代學者,經過了“文革”的全部過程,對于“影射史學”從心里反感。劉先生認為,“影射史學”是史學對政治的投降,是放棄了史學的特有價值。畢竟史學是一個獨立學科,史學的本質與方法是緊密連結在一起的,沒有史料根據的任何歷史認識,都是打著史學幌子的騙子。歷史學家對現實的回應,必須采取歷史學的方法,否則就是政治學、社會學或者經濟學等等,與史學無關。歷史學家應該保持頭腦清楚,對現實社會的觀察要敏感靈動,只有這樣才能擔當起一個時代的史學使命。
理解就是體會,包含了自己的認識。希望劉先生同意并贊同。在先生駕鶴西去的周年,一篇小文,略表懷念。祝先生在天之靈安息。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