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所共知的是，端午節(jié)是紀念戰(zhàn)國時期楚國大詩人、偉大的愛國者屈原的節(jié)日。歷史書里說，昏君楚懷王不聽屈原勸告，被秦國張儀所誆騙，入秦被囚。繼位者楚頃襄王又流放屈原到汨羅江邊。后來，秦將白起占領了楚國郢都，屈原聞訊哀傷國事，投水自盡。在這段歷史敘事中，秦國先是欺騙，后是侵略，好話說盡壞事做絕，無愧“虎狼之國”的稱號。而堂堂楚國，則是經(jīng)典的受害者形象。

然而，在春秋戰(zhàn)國很長時間里，秦國和楚國之間保持長期的盟友關系。與名不副實的“秦晉之好”不同，秦國和楚國之間不是塑料花友情。秦國長期偏居西陲，楚國則在南方，兩國之間崇山峻嶺，向?qū)Ψ筋I地擴張都很困難，因此在地緣政治上并無沖突。在自覺“文明”的中原人士眼中，秦楚兩國是“西戎”和“南蠻”，共同處于鄙視鏈的底端，兩國在文化上抱團取暖也是題中之義。長期以來，秦國和楚國人員交流往來頻繁，相互通婚聯(lián)姻。由電視劇《羋月傳》而為人熟知的秦國宣太后，就是楚國貴族女子。而且，秦國于楚國曾有存亡繼絕之功。春秋末年，楚國險遭吳國滅國，楚國大臣申包胥跑到秦國都城“哭秦庭”，求得秦軍支援，打敗吳軍光復楚國。借兵在當時常見，但是如申包胥這般沒有重禮，全憑自身行為取得成功則確實罕見。據(jù)《史記·滑稽列傳》記載：戰(zhàn)國時期，齊王派大臣淳于髡帶黃金百斤，車馬十駟去找趙國求援兵時，就被淳于髡笑稱“所持者狹而所欲者奢”。秦國和楚國間隔重山，即使吳國真的滅了楚國，也不大可能直接威脅秦國領土，不存在“唇亡齒寒”。秦國一不看經(jīng)濟利益，二不看地緣政治利益，毅然派出大軍支援楚國復國，彰顯了兩國之間經(jīng)歷過血與火考驗的兄弟般的傳統(tǒng)戰(zhàn)斗友誼。

因此，雖然后世之人覺得楚懷王很傻很天真，當時的楚懷王回顧歷史，可能覺得秦楚兩國之間的長期友誼具有深厚基礎；張儀之流只是一小撮別有用心的人，不得民心；而丹陽、藍田大戰(zhàn)，不過是兩國之間的誤會而已；楚太子在秦國殺人后逃走，楚王應該去秦國給消消氣等等。當然，后來的事態(tài)發(fā)展證明這種想法錯得離譜。懷王最后客死他鄉(xiāng)，梓棺返楚，“楚人皆憐之，如悲親戚”（《史記·楚世家》），“夫秦滅六國，楚最無罪。自懷王入秦不反，楚人憐之至今”（《史記·項羽本紀》）。這說明楚人普遍震驚，感覺被秦國背叛，對于楚懷王更多是同情和哀憐。

最痛心的背叛無異于朋友的背叛，接下來的報復也一定是更加殘酷無情，正所謂“相愛相殺”。當代行為經(jīng)濟學研究驗證了這一點，說明朋友之間如果出現(xiàn)背叛行為，那么后果會很嚴重。瑞士和美國的三位學者Lorenz Goette、David Huffman和Stephan Meier于2012年在《美國經(jīng)濟雜志：微觀經(jīng)濟學》上發(fā)表了一項實地實驗研究，他們在瑞士的預備役軍官訓練營里進行實驗，將自愿參與實驗的預備役軍官分入兩個實驗設計中去。在實驗設計1里面，參與者被隨機分入不同的小組，然后在群體內(nèi)隨機配對（可能和同組參與者，也可能和異組參與者）進行實驗任務；在實驗設計2里面，參與者則按照訓練營中的“排”（約25人）為單位分組，然后也在群體內(nèi)隨機兩兩配對（可能和同排戰(zhàn)友，也可能和其他排的戰(zhàn)友）進行實驗。在實驗中，參與者均不知道對方的姓名和個人信息。因此，在實驗設計1中，參與者是與陌生戰(zhàn)友配對；而在實驗設計2中，參與者則可能與同一排的戰(zhàn)友配對。所有參與者都將進行兩個實驗任務，實驗中獲得的虛擬幣，在實驗結(jié)束后可兌換成現(xiàn)金收益。第一項任務是一個類似“囚徒困境”的博弈，配對雙方同時決定給對方多少虛擬幣。雖然博弈論預測“背叛”是個體最優(yōu)選擇，就是一個虛擬幣都不給，但是通常實驗中的參與者都會展現(xiàn)出一定的合作傾向。大概人們在日常生活中對于人性的善良還是有一點信心，愿意付出一些，也相信對方會有所回報。結(jié)果表明，在兩個實驗設計中，相比異組配對的參與者，同組陌生戰(zhàn)友（實驗設計1）和同排戰(zhàn)友（實驗設計2）配對時參與者都有著更高的合作傾向和合作預期，即愿意付出給對方更多的虛擬幣，并且期望對方會給自己更多的虛擬幣。并且，同排戰(zhàn)友配對的合作行為和合作預期都顯著高于同組配對。換句話說，同排戰(zhàn)友相比陌生戰(zhàn)友之間更愿意合作。這個實驗發(fā)現(xiàn)初看平平無奇，是兄弟自然更加愿意互相幫助咯。

更有意思的是第二項實驗，研究者增加了一個環(huán)節(jié)，就是有個第三方參與者可以看到“囚徒困境”博弈中兩個參與者之一的行為，并且可以對其進行懲罰。這種懲罰不是無代價的，第三方需要耗費自身部分虛擬幣，扣除掉參與者的部分虛擬幣，相當于玩“三國殺”游戲打出一張減血牌。當然，理論上這種懲罰是“損人不利己”的，理性人壓根不會這樣搞，但是事實上行為實驗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此類懲罰行為。那么，一般第三方會懲罰誰呢？常理來說是懲罰那些“背叛”的參與者，就是手里揣著虛擬幣不愿付出的人。但是，也有實驗發(fā)現(xiàn)存在“反社會”的懲罰者，專門害那些合作的善良人們。圍繞自愿懲罰的相關實驗研究汗牛充棟，此處暫按下不表。實驗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在兩個實驗設計中，背叛異組陌生戰(zhàn)友和背叛其他排戰(zhàn)友所受到的懲罰力度都是類似的。以此為基準，在實驗設計1中，如果參與者背叛同組陌生戰(zhàn)友，那么所受到的懲罰力度實際上略低于背叛異組陌生戰(zhàn)友時所受到的懲罰力度。但是在實驗設計2中，如果參與者在實驗中背叛了同排戰(zhàn)友，那么所受到的第三方懲罰則更重，超過了背叛其他排戰(zhàn)友時所受的懲罰。

研究者認為，第三方的懲罰反映了某種公認的社會規(guī)范：對于點頭之交（同組陌生戰(zhàn)友）而言，社會公眾對于他們之間的塑料花友誼并無預期，他們之間的“背叛”是可以諒解和寬恕的；但是，社會公眾預期同袍兄弟（同排戰(zhàn)友）之間本應精誠合作，義薄云天，如果出現(xiàn)背叛則無可饒恕，應該付出更大的代價。真是愛之深，恨之切。

因此，昏君楚懷王遭到原本為盟友的秦國無恥背叛，被楚國人所廣泛同情，也就不足為怪了。秦國的背叛在楚人心中種下了深深的“國恥情結(jié)”。“楚雖三戶，亡秦必楚”。為何曾經(jīng)被白起坑殺四十萬降卒的趙國，以及東方大國齊國，就沒有這種深仇大恨？就是因為秦楚之間相愛相殺的歷史，決定了楚國更不能寬恕秦國，對于秦國的仇恨更加深刻。近百年后，項氏叔侄仍然要立楚懷王之孫為“義帝”，就是要利用這種“國恥情結(jié)”，勾起楚人對于秦國背叛歷史的記憶與憤怒，動員楚人反抗秦朝暴政。最后，楚人陳勝、吳廣、項羽、劉邦等滅亡秦朝，項羽坑殺秦軍降卒二十萬，燒毀秦朝宮殿，上演了一出酷烈的復仇劇。

所以，友誼很重要，即使不成也要好合好散，否則后果很嚴重！

（作者梁平漢為中山大學政治與公共事務管理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