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米諾陶洛斯的迷宮

大地上不是只有一種不和之神，而是有兩種。一種不和，只要人能理解她，就會對她大唱贊辭。而另一種不和則應受到譴責。這是因為她們的性情大相徑庭。一種天性殘忍，挑起罪惡的戰爭和爭斗……另一不和女神是夜神的長女，居住天庭高高在上的克洛諾斯之子把她安置于大地之根，她對人類要好得多。她刺激怠惰者勞作，因為一個人看到別人因勤勞而致富，因勤于耕耘、栽種而把家事安排得順順當當時，他會因羨慕而變得熱愛工作。鄰居間相互攀比，爭先富裕。這種不和女神有益于人類。陶工與陶工競爭，工匠和工匠競爭；乞丐忌妒乞丐；歌手忌妒歌手……

出身高貴的佩耳塞斯啊，要時刻記住我的忠告，無論如何你得努力工作……人類只有通過勞動才能增加羊群和財富，而且也只有從事勞動才能倍受永生神靈的眷愛。勞動不是恥辱，恥辱是懶惰。但是，如果你勞動致富了，懶惰者立刻就會忌羨你，因為善德和聲譽與財富為伍。如果你把不正的心靈從別人的財富上移到你的工作上，留心從事如我囑咐你的生計，不論你的運氣如何，勞動對你都是上策。惡的羞恥心是窮人的伴侶。羞恥既能極大地傷害人，又能大大地助人興盛。羞恥跟隨貧窮，自信伴著富裕。

不要拿不義之財，因為不義之財等于懲罰。人家愛你，你也要愛他；人家來看望你，你也要去看望他；人家贈送你東西，你也要送他東西。

如果你心里想要財富，你就如此去做，并且勞動，勞動，再勞動。

上述文字出自古希臘詩人赫西俄德（Hesiod）的名篇《工作與時日》。我們是否能從中解讀出經濟思想呢？

答案是經濟思想史學者確實這樣做過。比如說從不和女神與如何安排農事的詳盡敘事中，經濟學家似乎嗅到了“競爭”和“效率”的味道；赫西俄德對“勞動”異乎尋常的強調似乎也可以解讀為“勞動創造價值”觀點的起源；如果再加上之前我所討論的前現代世界經濟特征的話，那么詩中有關互贈禮物的描述毫無疑問是禮物經濟觀念的寫照。

上述解讀正確與否暫且不論，但我想說的是，對于此類解讀應當保持一種審慎態度。

“與怪獸搏斗的人要謹防自己因此而變成怪獸。如果你長時間地盯著深淵，深淵也會盯著你”（尼采，《善惡的彼岸》，第146節）。用尼采這句話來形容我們面對希臘文物時所處的境況恐怕最適合不過了。

希臘文明由于其悠久的歷史、內涵的多樣性和復雜性，使得希臘文物——希臘的物質遺產和精神遺產——在引發我們思考的同時，也改變著我們的思考。不同時代的學者，往往基于其所處的特定時代背景，會對希臘文物作出不同的衍繹：啟蒙時代的思想家們贊頌希臘精神的理性與科學之光；二戰之后一批反思戰爭之痛的學者則從希臘哲人們——特別是蘇格拉底之后——的王政傾向中依稀分辨納粹思想的源頭；而在這些研究風尚皆成過去時之后，學者們又開始熱衷于探討古希臘人的同性戀和孌童癖問題。

就我個人而言，至少這不是我所希望看到的思想史閱讀方式，這會讓我們沉迷在希臘文物的迷宮中不能自拔。思想史研究應當學習考古學家的態度，找到最淺顯、也是最為確定、客觀的事實材料，作為線索，一步步、一點點去發掘人類精神的寶藏。所以在本文中我想做一次簡單的嘗試，如何從令人眼花繚亂的希臘文物中解讀出與經濟思想發展相關的內容。

二、希臘經濟史中的重要事件

20世紀經濟思想史界的權威學者斯皮格爾（Henry William Spiegel）在其杰作《經濟思想的成長》（The Growth of Economic Thought, 1991）中論及古希臘經濟思想的歷史背景時，提出“希臘經濟史中的四件大事”，分別是（斯皮格爾，1999，第6-7頁）：（1）腓尼基字母的采用；（2）地中海以及黑海沿岸希臘殖民地的建立；（3）呂底亞王國鑄幣的發明；（4）利息借貸的興起。這一觀點被經濟思想史界學者廣泛接受，至今未有大的改變。然而結合目前學界對于古代世界的最新研究成果，上述觀點頗有可商榷之處。

首先，殖民地問題。之前文章中已經述及，在地中海和近東地區，拓殖活動的歷史源遠流長。青銅時代的邁錫尼人就在安納托利亞半島的西部地區建立殖民地，并與赫梯帝國發生沖突；而后腓尼基人更是通過殖民地來構建起復雜的地中海貿易網絡。對于青銅時代崩潰之后的希臘人來說，拓殖活動只是步腓尼基人之后塵。盡管可以認為殖民地與母邦之間的密切往來對希臘社會的生產貿易很重要，但切不能將這種重要性做過高的估計。因為“殖民地”一詞源自拉丁文“colonia”，其原初的含義是指將母邦的政治、經濟和文化制度完整地移植到新占領或征服的地區。古代世界的殖民活動一方面是一種解決城邦發展過程中人口增長問題的必要手段，另一方面殖民地的實質是母邦文明的延伸。對希臘人來說，殖民地與母邦之間并非是原材料供應地和制成品生產地那類不對等關系，即現代世界的殖民模式。相反，殖民地和母邦通過身份關系（希臘文化）維持著相互間的密切往來，同時各自保持一種相對獨立的地位。因而從經濟角度可以這樣說，古希臘時期的殖民地本質上屬于基于身份關系的貿易網絡中的一個環節，即具有禮物經濟特征的一種海外貿易經營模式。它對于維系希臘社會的存續很重要——因為城邦生存依賴于貿易，但是拓殖活動既沒有使希臘人的貿易模式發生本質改變，也沒有讓希臘文明能夠發展出不同于傳統社會的經濟觀念。

其次，鑄幣問題。過去學界之所以會認為鑄幣的發明非常重要，與兩個錯誤觀點有關。一個是事實問題，即鑄幣最早不是出現在呂底亞王國。最新的考古發現已經證明，最古老的鑄幣在中國，即商代的“銅貝”。盡管目前商周時期的證據材料還不足以讓我們得出結論，確定“銅貝”在商王朝究竟扮演什么樣的角色，是真正用作交易的貨幣呢，還僅僅是一種象征性的商王賞賜，類似“禮物”？另一個則是理論問題，經濟史和經濟思想史界長期以來認為“鑄幣”的出現是貨幣誕生的標志。然而目前從青銅時代留存下來的商業和司法文書來看，真實的情況并非如此：公元前兩千年時候的亞述商人在進行貿易時往往會將貨物和運送貨物的工具——比如驢子——一起賣掉，換回銀子帶回家去購買家庭生產、生活之所需；當時的借貸利息、繳納稅款、民事賠償也往往用具體多少單位的銀子來計算；埃及稍有不同，因為埃及擁有金礦，所以它的文本記錄中常常是多少單位金子。所有這些有關青銅時代貿易實踐的文字材料都指向一個事實：金銀在當時就已經是正式意義上的貨幣。而呂底亞王國的做法更確切地來說是“貨幣法定”，即“法幣”的出現。但不管是一般形式的金銀，還是國家介入貨幣鑄造、流通過程，都很難說這一現象“標志著一個以實物形態持有財富的時代的結束”（斯皮格爾，1999，第7頁）。從貿易實踐上而言，以實物形態持有財富的時代對于公元前8世紀地中海東部和近東地區的人們來說早已結束了；然而從經濟觀念上來說，舊時代的經濟觀念至少還要持續差不多兩千年的時間。

第三，利息借貸問題。同樣，青銅時代的文字材料證明利息借貸不是希臘人的原創，在近東地區放貸取息的做法已經通行了千年之久。而經濟學家提供的證據——在荷馬和赫西俄德的詩歌中未出現利息借貸的描述，大概只能歸因于剛剛走出黑暗時代的希臘文明，其經濟發展還未達到利息借貸盛行的程度。不過利息借貸確實是一個很重要的歷史現象，其意義要遲至歐洲中世紀盛期才全面爆發出來，在此我們暫且略過不提。

所以，結合目前學界最新的研究成果，上述四件大事中僅有一件是真正重要的，即希臘文字的發明。希臘字母源自腓尼基字母，腓尼基字母可以溯源至古埃及的圣書體。早期古埃及文字和兩河流域的楔形文字都是象形文字。象形文字在表意方面直觀簡便，但是其缺陷也很明顯：符號過于繁雜，因而學習、書寫和使用的難度都頗大。所以早期無論是蘇美爾人的城邦還是古埃及的王國，只有極少數人能掌握流利的書寫和閱讀技巧，這些人也往往因此成為特權集團的一分子。

商業貿易過程中書面記錄是必需的，但是過于復雜的象形文字符號用作商事交流效率極其低下。為了商業貿易的目的，腓尼基人對人類社會發展做出的最大貢獻之一，就是他們通過提取古埃及文字中的輔音聲旁，將其簡化為22個字母，創制出一套表音字母系統（在這個過程中腓尼基人有可能借鑒了迦南文字）。由于字符數量大大簡化，文字學習變得異常簡單，同時書寫和交流的效率也大大提高，即便是普通商人也能很快地掌握這套字母文字系統。因而表音字母就隨著腓尼基的貿易往來而逐步傳播開來。腓尼基字母是如今世界上通行的絕大多數字母文字系統的祖先，中東地區的阿拉伯字母、歐洲的拉丁字母、猶太人的希伯來字母以及南亞地區的婆羅米字母等等，都可追溯至腓尼基字母。

但是腓尼基文字畢竟是一套純粹為了商業活動而發明的字母，其最大的缺陷就在于沒有元音系統，用作簡單的商事活動沒有問題，但是要進一步用作復雜的思想交流溝通工具則不是那么適宜。而古希臘文字的最重要貢獻就是在腓尼基人的22個輔音字母基礎上加入了5個元音字母。通過元音和輔音的自由組合，希臘人擁有了一套不僅溝通簡便，而且能夠表達深奧、抽象含義的優美文字系統。正是這套書面記錄系統，真實地保留下來古希臘人的所思所想，才能讓今人的思想史敘事得以從古希臘開始。所以希臘字母的發明，確實是影響思想史的一件大事。

在解讀希臘經濟思想時，就像我們今后會見到的，特殊的用語，是我們理解其思想內涵的方式之一。不過對于希臘思想而言，文字只是塑就其特征的要素之一，另一個更重要的，甚至可以說具有決定性影響的希臘文物，則是“城邦”。為何如此？留待下回分解。

（作者方欽為復旦大學經濟學院教師，經濟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