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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封武校“風波”背后
6歲的佳佳突然喪失意識倒地,大小便失禁。
很多人慌了,圍著她七嘴八舌。
他們有的幾歲,有的十幾歲,都穿著紅色的上衣、黑色的褲子。
很快,五六個人抬起佳佳,走下階梯,穿過操場,往少林小龍武術學校(簡稱“小龍武校”)醫務室跑去。
她被反復把脈、做心肺復蘇,從一個地方抬到另一個地方。
半個小時后,登封市人民醫院急救車趕到現場,佳佳的瞳孔已經散大固定,被初步判定已經死亡。
那是4月9日上午,佳佳到河南登封小龍武校的第三天,遠處的監控記錄了她生命的最后一幕。
登封市有大小武校近百家,習武人數近13萬,占登封市總人口的近五分之一,號稱“地球上最大的武林部落”。
據《新京報》報道,一份登封市教體局內部文件統計:2018年下半年至今,當地武校發生刑事案件達十余起,意外死亡人數為4人。接二連三爆出學生傷亡事故,“功夫之都”陷入了輿論漩渦。
4月29日,登封市召開武術學校專項治理大會稱:11個專項工作組將在隨后近4個月時間里,依法依規對全市武術學校“提升一批、規范一批、整合一批、取締一批”。
“21號院”
進入嵩山少林寺景區,往上攀援兩公里多,到達王指溝村。
那是一棟三層樓民房,門口掛著兩個大紅燈籠,邊上貼著“中國嵩山少林寺武僧團”(以下簡稱“武僧團”)的牌匾,挨著門牌號“少林旅游度假村21號”,它因此又被叫做“21號院”。
2018年7月21日,15歲的張凡看到破舊的“21號院”時,覺得這個武校很不正規。

他小聲地跟送他來的三伯張晉說:不想在這里學武,他想要回去。張晉回復他:先在這里看看,不行的話,過幾天就來接他。
第二天正好是星期天,武校二十幾個學生,全體休息。
當天下午,張凡躺在床上玩手機,教練楊明走了進來,讓他把手中的手機交給他。
張凡說,教練見他不愿意,把宿舍其他人趕了出去,之后把門關上,又一次向他要手機。張凡依舊不同意,并低聲說了一句“我過幾天就回去了”。教練沒有回話,開始用胳膊肘擊打他的左肩膀。
他記得,這樣持續了“十幾分鐘”后,他把手機交給了教練。
第二天早上,張凡起床時發現,左肩膀鼓起并紅腫。他跟教練說,想去醫院看看。教練沒有理會,還繼續讓他練功。
教練楊明后來向張凡父親承認打人的事實,并稱自己做什么“肯定是有分寸的”,他之后也帶張凡去醫院看過了。
七八天后,楊明帶著張凡和七八個同學,擠進少林寺景區外的一家小診所。醫生依次看過后,給張凡拿了一瓶跌打油;其他同學,有的拿了感冒藥,有的拿了止瀉藥。
一同去的李浩記得,診所的醫生當時還說,張凡像是骨折了,讓他去醫院拍片看看。張凡說,教練并沒有帶他去醫院看。
他依舊每天上課,上午上文化課、下午上武術課。
上文化課時,張凡沒有書本,拿一個練字本寫字,或者發呆;到了下午,他和二十幾個同學在 “21號院”外的空地打拳、跳遠……地面甚至凹凸不平。
張凡擦了跌打油后,肩膀依舊疼痛,“不能提東西,不能過度活動”,每天還得帶病訓練。他想到了逃跑,并很快跟李浩商量一起逃跑。

8月5日那天,下著大雨,看門的正是他們熟悉的同學。
張凡記得,上午九點多,他們帶上身份證和錢,飛快地跑出“21號大院”,上了一輛白色的轎車。
一個小時后,兩人抵達鄭州汽車站,坐上了回老家安徽阜陽的汽車。
再回“功夫之都”
張凡再次回到登封市,已經是兩個多月后了。
登封是多個朝代的畿輔之地,是宋明理學的發源地之一,有五岳最大的道觀“中岳廟”,但影響最深遠的還是嵩山少林寺——它被譽為“天下第一名剎”。
上世紀八十年代,李小龍系列和《少林寺》等武術電影上映,催生了習武熱。2006年,少林武術被列為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
這片古代“武林高手”潛心修煉的“世外桃源”,逐漸演變成充滿現代色彩的“功夫之都”:隨處可見“武林賓館”、“功夫飯店”;武術購物城內,琳瑯滿目的武術工具和服飾;貫穿市區的G207兩邊,豎著一個個武校廣告牌。

2015年,時任登封市武管中心副主任鄭躍峰對《中國體育報》記者稱,武校的9萬多學子,90%是外地來的,促進了登封的餐飲、交通、電信、郵政、服裝、零售、旅游等產業的發展……每年能直接帶來最少20多億的經濟效益。

張凡不知道這些,他從登封的“21號院”逃出來后,沒有直接回家,在同學家待了幾天才偷偷溜回爺爺奶奶家。
一直到2018年10月9日,在深圳打工的父親張建回到老家后發現,兒子早已經從武校跑回來了。張凡告訴父親自己進“武校”第二天就被教練打了,肩膀至今還痛。
第二天,張凡在安徽省臨泉縣泉河醫院做CT檢查顯示:左鎖骨遠端骨折,周圍見骨痂生成。
張建很內疚,自他2007年跟前妻離婚后,4歲的張凡就跟爺爺奶奶生活在農村。因為家庭變故,那個活潑可愛的男孩慢慢長成沉默寡言的少年,成績也一落千丈,“中考一共考了兩百多分”。
2018年的夏天,15歲的張凡初中畢業后,去深圳看望父親。
那時,張建在一家建材公司里幫三哥張晉打工,每天跟客戶談判、交接,依舊沒時間陪伴兒子。“天天玩手機,再不好好管,他(張凡)就要廢掉了。”張晉對弟弟張建說。
幾年前,張晉認識了一名和尚,自稱在少林寺學過武。他通過該和尚了解到“少林寺的武校”,并親自把侄子送進了寺內的“武僧團”。
張晉說,少林寺名氣大,侄子成績差,不肯讀書,他們想給他找一條出路。
兄弟倆沒想到,教練打人,打完還不聞不問。
張建不想此事給兒子留下陰影,決定帶張凡回“武校”討要說法。
一開始,“武僧團”一位負責人對他允諾,第二天帶張凡去醫院檢查,同時還把張凡學費兩萬塊錢退還給了他們,但很快他們就聯系不上該負責人。
張建隨后報警,帶著兒子跑派出所、教體局、檢察院……自出事至今,他們來回跑了二十來趟,有時待上一兩天,有時候要等四五天,但至今沒有結果。
登封武校
據《新京報》報道,登封市教體局文件統計,目前,經登封市教育行政部門審批的九年一貫制武術學校有20所,習武場所60所,未經任何部門審批的各類武校仍有13所。
這些大小不一的“武校”,有的好幾萬學生,有的只有幾十個學生。
他們來自全國各地,從幾歲到二十幾歲,多數成績差,不服管教,被父母送到武校來;也有家長尚武,覺得學武是一條出路;或認為孩子胖,體質差,被送來強身健體;當然,也有真心熱愛武術的孩子。
王飛記得,六年前的一天,父母帶著他走進登封“少林武院”時,有人在劈磚,有人在打拳,有人在揮棒……當時讓年幼的他很震驚。
因為成績不好,王飛自己選擇來武校學習。剛開始,他以為武校學習飛檐走壁,或者少林寺功夫,“一腳踢死一個人的那種”。

不久,他發現每天跑步、拍沙包、舉杠鈴,打靶練習……翻來覆去,他很快就失望了。
訓練苦,生活又枯燥乏味,一些人沒多久就想逃跑。
在登封開出租車的楊華說,有湖北的、有江蘇的,有廣西的……他們從武校跑出來,直接打車回老家。但楊華不敢送他們回去,除非跟孩子父母溝通好了,“要不然,到了目的地不給錢怎么辦”?
多數武校有暑假短訓班、普托班、中托板、高托班等。實行全封閉式管理,不能用手機,全年不能外出,除非向教練請假。

2017年夏天,楊敏因為不想讀書,被父母送到少林塔溝武術學校(以下簡稱“塔溝武校”)。
楊敏喜歡練武,進了女子散打班,進去沒多久,她就被選為班長。
班長經常要整隊、查人數,還要帶隊訓練……剛開始時,她幾乎天天被氣哭,但到了后來,她脾氣越來越壞,成為了“班里陰著臉,最可怕的人”。
“一個六年級學生,經常喜歡偷東西;還有一個學生,經常喜歡裝病,還愛亂發脾氣摔東西……”楊敏讓她們蹲起、倒爬墻、俯臥撐,罰站……懲罰毫不留情。
為防止出現“班霸”,塔溝武校不時檢查:每人寫一張小紙條,寫上班霸的名字,以及個人經濟往來情況,教練不準在現場。
楊敏覺得,塔溝紀律嚴明,教練教得也好,但學生沒有隱私和自由。
“教練隨時會查寢,翻箱子、搜身,看誰藏匿了手機、現金等,我都十五六歲了!”2018年秋天,因不習慣新換的教練,楊敏轉入小龍武校,“這里管理較松,周末還可以玩手機。”
她此前就聽人說,小龍武校學生經常打架,但來后看到的并不多。
僅有一次,楊敏在領快遞時,發現班上同學被男生插隊,兩人隨后相互懟起來。突然,該男生一拳砸在了女同學的臉上。
楊敏從隊伍里跳出來,跑上前,揪住該男生的頭發就往地上砸。
混亂與傷亡
4月9日,進入小龍武校的第三天,6歲的佳佳突然死亡。
此前一天,另一學生家長,因其15歲兒子一年前突然死亡,剛到該武校討要說法。
但不久,他們都與小龍武校達成了協議。
王飛印象里,武校經常有人受傷,有自己摔傷的,也有被人打傷的。“我們班有一同學,把另一同學鼻梁打骨折了”。另外,教練也會打人,用練功的棍子打大腿,或者屁股。
但他又覺得,這種教育方法很正常,因為來武校的多是調皮搗蛋、不服管教的人,苦口婆心地勸根本沒有用。
早在2000年,體育總局、教育部、公安部聯合下發《關于加強各類武術學校及習武場所管理的通知》時就提出,有的武術學校,及習武場所疏于管理,導致違法犯罪分子混跡其中,成為藏污納垢、滋生違法犯罪活動的地方。
澎湃新聞采訪期間,有學生自稱在老家犯事后,躲進登封的武術學校。
2015年4月2日,少林寺羅漢武術學校發生一起毆打事件。當天晚上,一名學生撬開宿舍門,闖了進去,一腳踢翻了同學李杰。很快,四五名學生蜂擁而至,又對其進行拳打腳踢。
最終李杰八根肋骨骨折,第一胸椎骨骨折,且多處軟組織損傷。
一面是武校加強管理制度:學生請假出校,需教練和部主任簽字;看病必須由醫務室出證明,或者讓教練帶著去看……另一面,武校依舊接連不斷發生打架斗毆事件,甚至教練打人的事件。
澎湃新聞查詢裁判文書網發現,與“登封”、“武校”相關的訴訟有66起,多數為打架斗毆引發的民事賠償案。2009年3月,時任登封玄天武術學校校長王俊鳥,因指使兩名教練毆打、體罰受害人致死,后被鄭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判處有期徒刑15年。
事實上,武校學生除打架斗毆引起的傷亡外,也有在訓練或比賽過程中導致的傷亡。

2011年夏天,馬建軍從武漢趕到登封時,兒子馬紅旗昏迷在重癥監護室。
一百天后,馬紅旗終于“醒來”,眼珠子一動不動地瞪著天花板。
馬建軍發現,兒子變成了智障,他們輾轉多家醫院,花費了上百萬元,但依舊不減好轉。馬建軍說,因后來沒錢交醫療費,他帶著兒子跑出了醫院。
他們住進嵩山少林寺雷家溝村,房租、生活費由兒子出事前所在的塔溝武校負責,馬建軍一個人在此照顧兒子8年了。
早上五六點,馬建軍起床洗漱完,再給兒子刷牙、洗臉、上廁所;他把早餐準備好,喂完兒子,再給他伸腿、拉胳膊;隨后,馬建軍出去買菜,回來做飯;中午吃完飯,休息一會兒;下午,他推著兒子去外面透氣。
馬紅旗出事時15歲,體重90多斤,在床上躺了8年后,24歲的他已經180多斤。
馬建軍很迷茫,他沒法出去工作,也沒錢帶兒子去體檢,更不要說帶他治療了。
“塔溝武校”此前接受新京報采訪時稱:馬紅旗校運會打拳擊受傷后,學校一直陪同陪護,又去了鄭州某醫院進行康復治療。該主任同時稱,打拳擊時,都有護頭、手套,下邊是墊子,擂臺上還有欄桿,但有的學生狀態不好,“一拳都(被)打暈了”。
李楊到小龍武校的兩個月,看到三名同學上課時突然暈倒:兩個小男生,八九歲左右,一個大一點女孩。“他們都被送去了醫務室”。
李楊沒去過醫務室,他也沒跟人打過架。
每次寢室有人打架,他就一個人躲在邊上,因此被人指著鼻子罵。李楊說,他后來向教練報告,教練讓他自己解決。
他很害怕,不知道怎么解決,直到發生“6歲女孩死亡事件”后,父親決定接他回老家廣西。
“回去要好好讀書。”他表決心。
“違法辦學”?
4月底,走到“21號院”門口,看見“中國嵩山少林寺武僧團”的“寺”和“僧”已經脫落,變成了“中國嵩山少林武團”。
從大門進去,右邊墻壁貼著學員守則,左邊墻壁貼著為人之道,上面的“佛”,“僧”等均被人用白紙遮住。

看到有人走進來,幾個男孩大聲嚷道:“游客來了,游客來了……”
出來了一個穿灰色僧服的男人,他自稱少林寺弟子,法號延君,也是“武僧團”的教練師傅。
教練延君介紹,“武僧團”屬于少林寺,四五年前開始對外招生,一年學費兩萬到三萬不等。有3個師傅,26個學生,其中最小的孩子3歲,他們吃住、包括學習都在這棟民房里。
“別看他們小,脾氣大得很。”延君說。
那是傍晚時分,一群男孩在屋里嬉戲。突然,有個聲音說:“師傅,**說我是垃圾。”延君讓該男孩**過來,問他為什么要說對方是垃圾。
見對方不回,延君拿出一塊竹板,在男孩手心“啪啪”打了幾下。

1987年,釋永信發起“少林寺武術隊”,并于次年1月首次公開對外表演,少林寺從此走上了“功夫經濟”之道。之后,“武術隊”逐漸發展為“少林武僧團”,并成立了教育集團。
延君無法說清他們“武僧團”和“少林武僧團”之間的關系,他聲稱自己是“少林寺”的武僧,所教學生可以進入“少林寺”。
不過,澎湃新聞致電嵩山少林寺景區,工作人員對此表示了否認,并稱嵩山少林寺景區和景區內的武校沒有任何關系。
事實上,那些送小孩來學武的家長,也并不希望他們孩子進少林寺。“武校畢業后,可以去當保安、教練,開健身房……”張建說,他原本想著,兒子從武校畢業后,去當兵,或者跟著他一起干。
3月15日,登封市公安局以沒有違法事實為由,終止了“張凡被毆打”一案的調查。
4月21日,登封市教體局工作人員告訴張建,該“武校”沒有在教體局登記備案,是非法辦學,教體局已經對其進行了取締。
張建說,他現在不知道兒子被打該找誰討要說法。
據《鄭州日報》報道,五一假期,有25萬人游嵩山少林寺,景區內武術表演活動現場人山人海。

(為保護受訪者隱私,文中部分人物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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