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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鉆空子的大病眾籌:開假病歷、捏造病情、挪用善款
再想找到事故現場,不容易。街口的餛飩鋪、路邊的雜貨店和巷子里的汽車修理廠,都已換過主人。
記者在小區附近打聽,對于3年前那場風波,不知者居多。
但只要確定居民樓的位置,在一整棟幾十家住戶里,一眼就能看到目標——五樓,唯一裝有鋁合金防盜窗的那家。
今年3月11日,四川省樂山市慈善總會網站公示征尋困難家庭意外傷害兒童和自閉癥患兒進行救助。救助基金的設立,要追溯到3年前那場風波。
2016年6月30日,5歲女孩小馨生日當天從飄窗墜樓。樂山全城的心被牽動,僅僅14小時,女孩家人通過網絡眾籌平臺湊齊70萬元醫療費。然而,對其家庭實際經濟能力的質疑隨之而來。難抵壓力,不到半個月后,小馨母親將籌款盡數捐出,委托樂山市慈善總會監管,并設立專項基金。
近年,大病眾籌平臺接連上線。據記者統計,截至2018年底,輕松籌、水滴籌、愛心籌三家大病網絡眾籌平臺共幫助超過373萬個家庭,籌款總額逾415億元。
用戶廣,熱度高,爭議也多。的確有人鉆空子——開假病歷,捏造病情,或將善款挪作他用,自我消費。一起起詐捐被曝光,一次次捐款退網友,愛心資源被消耗,社會信任被消磨,公益認同危機屢次引發。
被質疑的捐款,從新興的社交網絡眾籌平臺轉向老牌的非營利公益社會團體,全國鮮見。樂山市慈善總會會長張淮安說,在樂山,這是第一次。
渾水
“反轉”是突然發生的。
2016年6月30日,小馨事故當天,現場視頻通過微信朋友圈迅速傳播。“到晚上,我朋友圈里幾乎每個人都在轉發。”王麗在同一小區經營甜品店,她記得,那天下雨,視頻里的小女孩穿了件白色衣服躺在地上,周圍全是血,渾身都在抖,圍觀者很多,有人為她撐了把傘。
第二天晚上,一條輕松籌的鏈接刷屏:“5歲小女孩不慎墜樓重傷,望大家伸出援助之手救救我女兒,給她一個重生的機會。”5元,20元,50元……點滴匯聚,14小時后,鏈接頁面顯示,已籌金額為700292.89元。還有不少市民到醫院探望小馨,并以現金、微信紅包、支付寶轉賬等方式捐款約16萬元。“愛心的力量太強大。”張淮安回憶當時情形,仍然感動。
沒想到,當年7月3日,有網友在樂山新聞網主辦的網絡論壇“海棠社區”上發帖《關于紀某夫婦轉嫁責任和大量吸收捐款的問題,給予徹查》。一時間,輿論矛頭齊指小馨父母——“才一天時間,醫院各種檢查和診斷都沒出結果,目標金額70萬怎么算出來的?”“夫婦都是公務員,在樂山有房有車,自己不努力籌錢,就向社會伸手?”
網友喊話樂山市紀委,要求嚴肅查處,也催促當地媒體,公布當事人財產狀況、醫院診斷結果和捐款使用情況等。質疑帖至今仍掛在“海棠社區”,跟帖長達70頁。
事態愈演愈烈。有人抨擊輕松籌,說其不負責任,土話都罵上了;還有人鬧到重癥監護室門口,要把小孩家長帶給警察。輕松籌頂不住壓力,先退了3000多元。
“小孩還在重癥監護室沒醒過來,媽媽來找我,哭成淚人,手機都不敢開。”張淮安說,當時小馨的母親想請慈善總會出面,接管這筆錢。
張淮安擔心樂山的聲譽。在2018年11月第五屆中國城市公益慈善指數的評選中,樂山排在第27位,用張淮安的話說,“位居四線城市之首”。2013年,樂山愛心聯盟成立,樂山市慈善總會接收捐款金額由往年不到100萬元陡然漲到6000萬元,這兩年,數字更是超過1億。
“我們慈善總會沒有過負面新聞,一點點積累起公信力,要是這件事處理不當,可全毀了。”聽說張淮安要趟這趟渾水,當時就有主管領導提醒,“你連這點敏感性都沒有?!”
實際上,所謂“反轉”發生之后,當地媒體就已紛紛辟謠:70萬元是家屬咨詢醫生后預估的醫療費;紀某夫婦早已離異,小馨跟隨母親生活;二人均為事業編制,不是公務員,月工資2000多元;家中共有3套房產,其中一套已掛到中介出售;捐款將全部用于小馨救治,愿意接受公眾監督……
然而,與鋪天蓋地的憤怒相比,媒體聲音杯水車薪。“報紙在寫,電視在播,但根本控制不住。”張淮安思慮再三,決定接下這塊“燙手山芋”。
他親自起草兩份文件。一份是擬與輕松籌簽訂的委托書,明確將除去手續費之外的68萬余元委托慈善總會監管。另一份是擬與小馨母親簽訂的協議,規定治療費用可從籌款中撥付,結算將由慈善總會和醫院直接進行,不經過受助人及其親屬;若籌款有結余,將成立專項基金,救治其他同類求助者。
兩天時間,文件內容商定,輕松籌蓋章,小馨母親簽字。2016年7月11日,68萬余元轉到樂山市慈善總會賬戶。7天之后,《樂山市慈善總會關于對輕松籌公司委托監管善款的監督管理辦法》發布在“海棠社區”,當地新聞媒體也報道了這一消息,輿論終被平息。

兩難
風波之后,小馨母親換了手機號,搬離之前小區。這3年,她賣了房,賣了車,籌得30余萬元,勉強支撐女兒的治療和康復。來自輕松籌的捐款,分文未動。
張淮安后來見過小馨3次,都是母親帶來給“恩人”看看,“匯報”恢復情況。
因無人申請救助,基金閑置至今,張淮安將范圍擴大,征尋目標涵蓋自閉癥兒童。3月通知發出后,已有30多個家庭提交申報表。張淮安表示,對申報人的情況,慈善總會將到社區、村組挨個調查,嚴防作假。
針對個人發起募捐,張淮安也嘗試過。2013年,一個18歲的高二女孩患尿毒癥,拿不出十幾萬元手術費,慈善總會聯合剛成立不久的愛心聯盟,成功募集到相應款項;同年,一個13歲患硬皮病的女孩引發媒體關注,父親酗酒,母親不識字,靠做環衛工謀生,慈善總會再發號召,籌來20多萬元。
救了兩條性命,張淮安反而發愁:“慈善總會成專門治病的了,重大疾病、家庭困難的都來電話。”樂山市一共才300多萬人,愛心資源實在有限,他沒法三番四次開口“要錢”。
現在,慈善總會的工作重點在于慈善項目:修學校,建敬老院,幫助貧困學生……對于“找上門”來的大病家庭,張淮安只能“人道主義安撫”,給予少量資金幫助,“每個都想幫,確實幫不了”。
至于市民主動捐贈的善款,用途由捐贈人自主決定,慈善總會提供受助人相關資料。另外,按照要求,受助人收到善款后都得交回一封感謝信。“一是對捐贈人有個交代,二是教育受助人懂得感恩。”張淮安解釋。
無法否認,大病網絡眾籌有傳統募捐不可比擬的優勢。北京大學法學院副教授金錦萍在其論文《<慈善法>實施后網絡募捐的法律規制》中指出,“個人求助會受限于地域而無力撬動太多社會資源”,“當個人求助信息(尤其經大眾媒體的背書)一旦搭上互聯網這趟高鐵,幾乎瞬間就呼嘯著滲透到這個世界的各個角落”。
但是,“由此引發的相關問題也就接踵而至……捐款所有權歸屬不清……善款的使用目的難以確保……虛假信息難以甄別。”金錦萍認為,“上述現象往往源于信息不對稱。”
張淮安曾經聽聞,2015年,樂山市夾江縣一位父親以給女兒治病為由,在網上募得13萬元,沒幾天,卻開了輛新的小轎車出門。
在個人公眾號“胡說”上發表生命日記的河北邢臺人胡子宏也有相似憂慮。3月10日,他發表的第943篇生命日記寫道:“請保留不幸人生的最后臉面,切忌輕易發起輕松籌、水滴籌。”
2016年7月,胡子宏被診斷患有鼻咽癌。躺在病榻上,他收到不少親戚朋友的資助。那段日子,只要朋友圈出現大病眾籌鏈接,他會立馬點開,捐50元。雖然每隔一兩天就會出現新鏈接,他仍堅持了至少一年,捐款超過2萬元。
“不知不覺,我捐助的數額降到20元,如今,我開始有意無意跳過,懶得捐款。”胡子宏對記者坦言,今年春節過后,有位查出胃癌的朋友私信他,請他幫忙轉發籌款鏈接,“礙于情面,我捐了100元,但據我所知,他的哥哥姐姐都很有錢,這難道不是對社會愛心的褻瀆?”
就在本月初,湖北武漢80后創業女孩楊某被確診患有鼻咽癌,在輕松籌上籌得20萬元。很快就有網友舉報其名下有房有車,籌款被盡數退回。胡子宏也關注了這件事,“我跟她是一樣的病,自費24萬元,看她沒啥特殊治療,也不用特別貴的藥,其實花不了太多錢”。
類似事情聽得多了,胡子宏現在“沒那么好騙”。他的觀點是“社會愛心資源十分有限,而且不可再生”。
鉆空?
許多網友都覺得自己現今“沒那么好騙”。
在四川省崇州市三江鎮富國村,3歲男孩小小的外婆提起半年前的事仍會哽咽,“家里才買了1個月的保險,還沒生效,別人說我們有300萬,跑到網上募捐是想賣慘掙錢……”
她的身后是22年前蓋起的4間朝北磚房,兩間臥室,一間灶房,還有一間“客廳”,堆著幾袋糧食,停著一輛電動車。年輕人外出打工,她守著幾畝薄田,偶爾做點零工,和上六年級的孫子同住。
2018年6月25日,街邊沸騰著的鹵水不慎打翻,小小的胸部以下全被燙傷。“皮都沒了,就剩背上還有一點好的地方。”外婆很心疼。騎電動車載著小小的母親胡彩云,當時也被燙傷右腿。醫生估計,母子倆醫療費共計60萬元。小小被燙傷的畫面被街角監控拍下,在網上快速傳播。胡彩云在水滴籌上發起籌款,一夜之間,籌到近40萬元。
“網上太可怕,老底都被翻盡。”小小的外婆擺擺手。因為是鎮上賣羊肉的生意人,小小的父母被質疑是“詐捐”,說他們“開奔馳,住新房”。實則,他們只有一輛送貨的面包車;前幾年貸款買房,積蓄付了首付,現在還有30多萬元沒還。
喧囂之中,胡彩云決定停止捐款,并申請退還所有捐款。“他媽媽不想有人說,救他的錢是騙來的。”小小的外婆覺得女兒很委屈,她說,這半年,女兒常在家里悶著,單守著小小,很少開口說話。
進入門檻低?審核有漏洞?監管不善失信于人?面對質疑,網絡眾籌平臺也在想辦法。
2018年10月19日,愛心籌、輕松籌、水滴籌三大平臺聯合發布《個人大病求助互聯網服務平臺倡議書自律公約》,共6章34條,要求平臺引導發起人盡最大努力及時、完整、真實、準確地公開求助人信息。
提交發起人及患者身份信息、患者所在醫療機構開具的醫療證明等材料,客觀說明工資收入、房產、車輛、金融資產、醫療保險等涉及家庭經濟狀況的信息,也可邀請第三方協助佐證;簽訂發起人承諾書,確保信息真實有效……經嚴格審核后,求助項目方可上線。待提款申請審核通過后,平臺將公示24小時,若公眾提出質疑,平臺會核實,相關款項支付會被暫停。
近日,水滴籌收到一則舉報,稱發起人莫某將籌款挪為他用,主動放棄治療,導致患者健康狀況惡化,直至去世。隨后,平臺以合同糾紛為由將莫某告上法庭,要求其退還籌款,并支付延期還款利息。3月25日,北京市朝陽區人民法院開庭審理此案。
復旦大學法學院教授段厚省分析,如果故意隱瞞家庭經濟能力,且違背相關條款騙取資助,可能構成違約,嚴重的構成民事欺詐,需要返還款項;如果未將籌款用于約定事項,可能構成違約,若一開始就有欺騙目的,嚴重的構成欺詐犯罪。
爐火
對更多遭逢晴天霹靂的大病患者家庭而言,網絡眾籌平臺像寒冬里的爐火般,圍聚起一群想要取暖的人。
3月12日,轉到普通病房的第一天,湖北省十堰市鄖西縣第三中學教師洪幸福醒來,第一眼就看到“輕松籌志愿者”的工作牌,“印象非常深刻,劉威就在我面前”。
劉威于2018年5月成為輕松籌志愿者。像劉威這樣的志愿者,愛心籌、輕松籌、水滴籌三大平臺共有6萬多名,分布在全國各地。
對于特別貧困的患者,如果能開具帶縣級公章的貧困證明,劉威會幫忙上報情況,爭取48小時首頁推廣。對于精準扶貧對象,平臺還會補貼一定配額。劉威說,他們每天早晨9點上班,一周6天,工作地點在各大三甲醫院,主動為需要在平臺發起籌款的病人及家屬提供免費咨詢服務,指導發起流程,并幫忙轉發擴散。
之前,在重癥監護室門口,洪幸福的妻子遇到“來上班”的劉威,聽到他和別人的談話,也加入其中。
3月8日下午,洪幸福夫婦打算去十堰看兒子,邊走邊等公交車,突然,一輛裝滿沙的貨車失控沖向人行道,洪幸福被卷到車輪下,車后輪從他小腿上碾過,雙腿當場被壓得粉碎。
“我還能不能重新站上講臺?”手術前,這是洪幸福問得最多的問題。當老師24年,他一心念著把教學經驗傳授給年輕教師,“除了教書,我什么也不會。如果不講課,還有十幾年才退休,我能干什么?”
在劉威的幫助下,妻子通過輕松籌發起網絡眾籌。3月13日,收到11348次幫助,籌到300113元,滿足前期治療外,還能安裝一雙不錯的假肢。“心里感到比較安慰,我有希望站起來,有希望再回到講臺上去。”洪幸福說。
前幾天,劉威去探望洪老師,又被塞了幾袋水果,“我本來不要,結果被追到電梯里”。
采訪中,類似個例數不勝數。21歲學拉丁的大三男生患骨肉瘤,要截掉小臂,父親又在路上突遇車禍,鎖骨骨折,家庭失去全部經濟來源,志愿者介入后,籌得8萬余元;還有一位農民,家里仍住土房,干農活時遇塌方被埋,3天后救出,即送入重癥監護室,離世之際,也是志愿者陪伴親屬熬過艱難時刻……
劉威當志愿者不滿1年,經手400多起案例。“去年有位患者在平臺發起眾籌,急需20萬元手術費,后遭到質疑。經核實,他的病是工傷,我給他處理了退款。”劉威說,這是他親歷的唯一一次舉報。
(本文原題為《有房有車能不能籌錢看病?四川樂山一筆70萬捐款,從輕松籌到慈善總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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