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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稿|納扎爾巴耶夫辭職之后:“努爾蘇丹之城”的自豪和不安

當78歲的納扎爾巴耶夫宣布辭掉總統一職的時候,二十出頭的哈薩克斯坦人阿斯蘭正在瀏覽社交媒體,他以為這不過是網上流傳的又一個有關自己國家的政治段子。直到親眼目睹了總統的電視講話錄像之后,他才在震驚中相信了這個消息。
此時此刻在哈薩克斯坦全境,有超過一半的人或許像阿斯蘭一樣感到震驚和無所適從,不知道如何看待這次“官方消息”。2019年,在哈薩克斯坦全國近1800萬人口中,約有一半人自打記事起就沒有經歷過國家最高政治權力的交接。
有人蜂擁兌換美金
在一段哈薩克斯坦網絡上廣為流傳的視頻中,一個小女孩抽泣著喊道,“納扎爾巴耶夫爺爺辭職了!”旁邊的大人立即安慰她:“他退休了,他已經老啦。”

對很多年齡稍大的哈薩克斯坦人來說,上一次經歷政治權力的更迭還是在上世紀90年代初蘇聯解體的時候。或許是想起了當年的混亂情形,一些哈薩克斯坦人3月19日當晚聽聞總統辭職后的第一反應是涌向街頭,連夜在錢莊(編者注:Exchange Office,只提供貨幣兌換服務)門口排起長隊,試圖將手中的哈薩克斯坦堅戈換為美元。
據路透社3月20日報道,這種情況使得堅戈兌美元匯率一時間發生了波動,以至于哈央行在20日清晨發出針對投機行為的警告。
“我雖然沒有親眼看到這景象,但在本地報紙上讀到了人們搶著去換匯的情況。”居住在首都阿斯塔納(現更名為努爾蘇丹)的阿斯蘭對澎湃新聞(www.usamodel.cn)表示,“人們的不安源于未來的不確定性,實話說,如果要為哈薩克斯坦過去28年的社會生活撰寫一個‘大事記’的話,那么上面的每一條都與納扎爾巴耶夫有關。”
“他處于民族集體記憶的中央”
在阿斯蘭看來,這份“大事記”上值得書寫的事件無一不是納扎爾巴耶夫推動完成的,而它們都在某種程度上強化了哈薩克民族的認同和國際存在感。
“從平地上建造新都阿斯塔納、舉辦世博會和世界大學生運動會,這些都是哈薩克斯坦獨立以來的大事,都離不開納扎爾巴耶夫的工作,因此他處在這代人集體記憶的中央。”阿斯蘭說道。
對于像阿斯蘭一樣的普通哈薩克斯坦人而言,討論納扎爾巴耶夫熟練而老道的外交方略和治國理念或許有些遙遠,但較高速的經濟增長,以及在新都阿斯塔納平地而起的高樓大廈,都是“看得見摸得著”的建設成就。
不僅如此,遷都之舉還事關哈薩克民族認同的鞏固。
1997年,納扎爾巴耶夫將首都從位于東南部的最大城市阿拉木圖遷至中北部的荒漠城市阿斯塔納,這一舉動被外界視為“讓北方的俄羅斯少數民族融入新國家”之舉。
當年,納扎爾巴耶夫簽署了遷都總統令僅僅20天后,遷都計劃正式開始實施。在遷都過程中,原首都阿拉木圖超過一半的公務員辭職。相比氣候溫暖宜人的阿拉木圖,阿斯塔納冬季平均零下17攝氏度的氣溫曾讓不少反對者詬病。
然而,事后回頭來看,遷都至少帶動了哈國中部地區的經濟發展,改善了地區發展不平衡的現象,并改變了哈國北部俄羅斯族人占多數的局面,強化了哈薩克民族的認同。

不過,哈薩克斯坦建筑設計師托曼對于這些成就有著不同的看法。
營建新都、成功舉辦世博會和世界大學生運動會等具有國際影響力的盛會并不能提高他本人對納扎爾巴耶夫政府的認可度。
“(看到)從馬爾代夫空運來的沙子鋪就了阿斯塔納的人工沙灘,如果我是游客,肯定會驚嘆于這座城市的富麗輝煌。”托曼告訴澎湃新聞,“可惜我不是,我只是一個普通居民而已。”
“哈薩克斯坦有數百億噸原油和燃氣儲量,國土面積比整個西歐還大,人口卻只有不到1800萬。”托曼說。
“如果你考慮到這一點,可能會覺得我們這兒人人都是百萬富翁。但我們顯然沒有多少百萬富翁。這些錢都投到了大型工程中去了。”
托曼來自哈薩克斯坦舊都阿拉木圖,因工作多次往返阿斯塔納,親眼目睹了新都的“奢豪”:那些從馬爾代夫進口來的沙子鋪設在各個大商場周邊的人工沙灘上,必須將溫度控制在35攝氏度左右才能保證最佳的呈現效果;而在冬季,帳篷造型、擁有世界最大頂蓋的沙特爾可汗商業中心(Khan Shatyr shopping center)則依賴特殊化學材料制成的內襯來保持室內恒溫,覆蓋面積達12,7000平方米。著名建筑設計大師諾曼·福斯特負責了商場的設計。
“阿斯塔納”在哈薩克語中意為“首都”。不過,在新都剛剛破土動工的時候,在哈薩克斯坦國內就有以總統納扎爾巴耶夫的名字來為其命名的呼聲。
事實上,在阿斯塔納的大街小巷,有關納扎爾巴耶夫的元素隨處可見,無論是以總統名字命名的街道,還是關于他的巨幅海報。
“它們無處不在。”托曼說道,“不管有沒有改名,阿斯塔納一直都是努爾蘇丹之城。”

科明依然記得近20年前和總統納扎爾巴耶夫有一次近距離接觸。
那時,還在讀小學的科明被學校安排站在前排,迎接總統先生來學校視察參觀。在科明的眼中,那時的納扎爾巴耶夫猶如“慈父”般親切,微笑著和小朋友們一一握手。
“我只記得面前的大伯笑容可掬,手掌寬大而有力,其他的細節隨著時間流逝都記不清了。” 科明向澎湃新聞回憶道,“當我長大以后,他給我的印象不再僅僅是一個和藹可親的老人那么簡單。(納扎爾巴耶夫)漫長的執政時間和近年來有關社會問題的討論讓我重新審視曾將他看作‘慈父’的想法。”
上世紀90年代初蘇聯解體后獨立出來的中亞五國中,統治國家超過27年的納扎爾巴耶夫在民眾中享有的聲譽和威望無人能比。
自哈薩克斯坦獨立以來,納扎爾巴耶夫五次以絕對優勢拿下總統大選的勝利,其中四次的得票率在90%以上。他宣布辭職當天,一些網民甚至在社交媒體上以“謝謝你,‘爸爸’!”來表達對這位領導人老者的敬意。
“在2014年以前,納扎爾巴耶夫的確非常受人們歡迎,不少朋友還在家中張貼了他的畫像,”如今已經28歲、已經擔任一家哈薩克斯坦貿易公司中層管理人員的科明說道,“特別顯眼,每次聚會時都能注意到。”
在中亞五國中,哈薩克斯坦面積廣闊,自然資源豐富,地理區位條件得天獨厚,并與中俄兩大鄰國乃至西方國家都保持了良好的商貿關系。
此外,得益于政府大力支持石油工業現代化以及一些市場經濟改革舉措,哈國經濟在二十世紀末到二十一世紀初期間成績斐然:經濟總量自1991年獨立以來增長了十倍。
據哈薩克斯坦國家統計署2018年2月公布的數據,2017年,哈薩克斯坦GDP總量達1581.42億美元,同比增長15.1%,約為中亞及高加索地區其他國家的GDP總和。其人均GDP為8769美元,同比增長13.8%。
但嚴重依賴自然資源的狀況并未得到改善,也給經濟的長期可持續發展投下了陰影,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機及2014年國際原油價格的下跌都嚴重沖擊了該國經濟。
世界銀行2018年秋季發布的一份哈薩克斯坦經濟評估報告稱,哈薩克斯坦經濟復雜性并沒有向新的、高價值產品方向發展,相反,降低了。“私營產業極大地受限,并沒有展現出健康產業所具備的許多復雜特點。”報告寫道。
“2014年國際原油價格下跌,國家也受到了沖擊。公眾的生活水平開始下滑,一些社會問題也隨之浮現。”科明說。
美國知名智庫卡內基國際和平研究所2018年刊發的一份報告寫道,哈薩克斯坦不斷增加的經濟問題、社會不滿以及高漲的民族主義都對該國長期享有的穩定構成了挑戰。
與納扎爾巴耶夫超長執政所積攢的聲望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在經濟多元化問題上成果寥寥的孱弱的政治機構,讓哈國民眾,尤其是精英們的不滿情緒日趨增多。
今年2月,納扎爾巴耶夫也出人意料地解散了政府,并罕見抨擊政府和相關部門未能落實中小企業的發展和創造有效的工作崗位任務。

過去的幾年間,哈薩克斯坦國內的反對派逐漸形成了一定聲勢,開始有組織地出現在政治舞臺上。
就在3月21日,在哈薩克斯坦首都,出現了反對和支持“首都更名”兩方力量的斗毆事件。部分民眾對政府在首都更名一事上略過了公投環節表示不滿和憤慨,于是前往市政府大樓和平示威,與支持者發生了沖突。
此前一日,哈薩克斯坦新履職的總統提議以納扎爾巴耶夫之名“努爾蘇丹”作為首都阿斯塔納的新名字,得到了哈議會快速的批準。
目前,在哈國內較有影響力的反對黨派主要有“哈薩克斯坦民主選擇黨”和“人民的哈薩克斯坦”。前者較為激進,后者更加溫和。
據美國新聞網站Eurasianet分析認為,這兩個反對派政黨近兩年逐漸活躍的原因除了對社會問題的不滿,還有納扎爾巴耶夫年事漸高,權力過渡的問題已經擺上了臺面。
針對社會上對他執政時間過長而產生的“倦怠”情緒,納扎爾巴耶夫也開始進行了一些調整和布局——通過啟動憲制改革,調整了總統、議會和政府部門的職權分配,似乎有意弱化獨立建國以來“強總統制”的色彩。
此外,在社會議題方面,此前一直傾向于市場經濟思想的納扎爾巴耶夫政府大幅提高了社會福利支出。最近幾年,哈政府撥款36億美元設立了一個應急基金用于提高貧困人口的收入,并加大了對社會福利住宅和基礎設施的投資力度。
去年7月,哈薩克斯坦議會通過《安全會議法》,強化了安全會議的職權,今年2月,納扎爾巴耶夫又改組了政府,在外界分析家看來,這些舉動顯示出納扎爾巴耶夫都在為權力過渡做準備。
“對我來說,納扎爾巴耶夫的決定不是一個邏輯上的意外,而且我知道,他還將在舞臺上扮演角色。”科明說,不過,“這個國家的變化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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