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7月底的一天，當看見初二時的班主任張軍騎車路過河南省欒川縣欒川鄉變電站附近時，常林的痛苦回憶瞬間被勾起。

回憶要追溯到20年前。他蜷縮在講臺底下，張軍朝他身上、頭部踹著。他被勒令面朝黑板站著，上衣和背部之間還被插進一塊木板，張軍喊著手伸直……

怨恨，在20年后的這一瞬間爆發。

32歲、1米75、壯壯的常林，朝50歲、1米6的張軍頭部打了兩下，接著朝臉打了兩巴掌、頭部打了一拳、臉部打了一拳，單手推搡著對方肩膀、單手推完又雙手推。

這個一系列打老師的過程被拍攝了下來，是常林讓同鄉潘二用自己的手機拍的。

打完昔日老師后，常林去釣魚了。張軍也沒有聲張此事，連妻子也隱瞞了。

但5個月之后，隨著視頻的瘋轉和裂變式的傳播讓這一起發生在河南鄉下的學生20年后打老師事件逐漸升級，引爆輿論。欒川縣官方數據顯示，截至2018年12月27日，僅微博傳播受眾人數達6.8億多人次。

教育界將此定義為“對尊師重教公德”的挑釁。兩人命運旋即發生改變。2018年12月20日，常林因涉嫌尋釁滋事罪被刑拘，其辯護律師付建介紹，目前該案已移交檢察院審查起訴。

這邊身陷囹圄，那廂抑郁寡歡。2019年3月14日，張軍接受上游新聞記者采訪時表示，他本不打算追究。但視頻經網絡擴散后，他及家人所受的傷害太大。此外，他當年沒有打過常林，但懲戒還是有的。

恨歸恨，張軍還是打算認這個學生。張軍說：“如果他給我親口道歉，我還是會去法庭上幫他說話。畢竟我是他的老師?！?/p>

這也是張軍在被昔日學生常林毆打之后首次接受媒體采訪。

常林毆打張軍視頻截圖  本文圖片均來自 上游新聞客戶端

街頭偶遇

打人那天具體是哪一天，連警方也沒弄清，只知道是2018年7月底的一天。

那天下午4時許，烈日還在炙烤著大地。常林在欒川鄉雙塘村變電站附近的路邊，等著同鄉的潘三給他送漁具。此前，他準備去釣魚，走到半道上發現漁具帶少了。

回老家的日子是常林難得的休閑時光。2009年，他從鄭州一所高校畢業，留在鄭州工作兩年，隨后去了杭州創業，開了一家淘寶店賣衣服。

常林的姑姑介紹，侄子雇了幾個員工，早幾年賺到了一些錢，這兩年生意也不太好做。他一般是在過年和生意淡季時，才會回到河南欒川老家。

3月13日，雷灣村多名村民向上游新聞介紹，常林回鄉后經常做公益，“生病的老人，孤寡老人他都捐助過，村里健身用的兵乓球桌也是他出的錢?！?/p>

上游新聞記者看見，常林在老家欒川鄉雷灣村的房子二層高，外墻刷得干干凈凈，內部裝修也有些別致?！斑@房子在村里算得上中等，這孩子顧家，這幾年賺的錢，一大部分用來蓋這棟房子了。他在杭州沒買房?！背Ａ值墓霉谜f。

“太巧了。他如果帶夠了漁具，就和張老師遇不上了?！背Ａ值母赣H說。

張軍大學畢業后在欒川任教，教英語。20年前，常林上初二，張軍是他下半學期的班主任。

事發那天，張軍送小女兒進輔導班教室后，騎著電動車在街上轉悠，等她下學。轉著轉著，張軍就來到了變電站附近。

當時，常林和潘二正在路邊玩手機，等待潘三送漁具。常林扭頭看見張軍后，腦袋中想的全都是張軍當年欺辱他的畫面。他把自己的手機給了潘二，讓其幫忙錄像，隨后朝張軍走了過去。

潘二稱，常林告訴他，張軍以前打他太狠，一會要把整個過程拍下來。

張軍告訴民警：“常林攔下我后，讓我把車推到路邊。問我，知不知道他是我教過的學生，叫常林，他語氣很兇。”

上游新聞記者了解到，2000年夏天，常林從張軍任教的初中畢業后，兩人便再沒有見過。

“如果他不說是我學生，就算面對面，我也記不起來。”3月14日，張軍告訴上游新聞記者。

常林給村里捐贈的兵乓球桌

打罵老師

常林打罵張軍的過程持續了9分20秒。

常林稱，張軍停下電動車后，他先是朝其頭部打了兩下，又扇了兩巴掌，朝臉部打一拳，單手推搡肩膀，單手推完雙手推。

常林打罵張軍的過程，并不連貫，中間停頓時，常林重復著三句話：“你還記不記得你教過的常林？”、“你還記得以前是怎么欺負我的嗎？”、“我去你*的?！?/p>

打罵時，站在一旁錄視頻的潘二，一邊幫忙吆喝著“以前打他太狠了”，一邊勸常林別下手太重。

潘二沒有勸住常林，直到圍觀群眾聚集到20多人，有人站出來制止，常林才收手。

停手后，常林和潘二駕車朝縣城方向駛去。為躲避常林，以防再次被打，張軍扶起倒在麥地里的電動車往反方向騎去。接著，他又折回去了修車鋪。

被打之后的第二天，張軍去醫院看望朋友，查房醫生看見他臉部腫脹和淤青，便替他檢查，經初步診斷為輕微腦震蕩并建議做CT。張軍沒有做，而是去了藥店買藥。

“我服用了20多天藥，這期間一直頭暈、惡心?！睆堒姼嬖V民警。

遭昔日的學生毆打，性格本就內向的張軍變得更不愛說話了。

張軍的妻子介紹，事發那天晚上，看見丈夫臉上有淤青后便詢問是怎么受的傷，丈夫只說是騎車摔的。當天晚上，丈夫躺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后來拿著一張涼席睡客廳里去了，“那段時間，他經常拿著涼席睡客廳，總感覺他悶悶不樂的。我女兒還問我，是不是我倆吵架了?！?/p>

張軍家樓下的雷老師介紹，2018年9月開學后，張軍比以前更沉默了，偶爾會說幾句話，但聲音也很小。以前，張軍還會去他的辦公室和大家交流教學，開學以后再也沒去過了。

心中陰影

被抓后，常林交代：“13歲時我無力反抗，回家也無法告訴父母。張軍對我心靈上的傷害，一直伴隨我到現在，總是讓我做惡夢。”

3月13日，常林的5名初中同學向上游新聞記者介紹，他們曾親眼目睹張軍打常林。有次常林同桌的饅頭被人吃了，張軍說是常林吃的，動手打了他。這件事讓常林覺得很不光彩，覺得被當成了小偷；因為上課不守紀律，張軍讓常林蹲在講臺底下，朝其身上、頭部踹去；還有一次，常林被勒令面朝黑板站著，上衣和背部之間還被插進一塊木板，張軍喊著手伸直……

常林的鄰居介紹，即便是長大成人，常林依然覺得張軍侮辱了他的人格，“他說，在他身上插個板子，像勞改犯游街一樣?！?/p>

鄰居稱，微信朋友圈盛行后，每逢教師節，常林都會發一條類似話語的朋友圈：“祝全天下的老師節日快樂，張軍除外。”

并不是只有常林一個人挨過張軍的打，受訪的5名初中同學向上游新聞記者介紹，班上至少一半的學生挨過張軍的打，“學習好的，父母當官的，張軍不打。”

其中一名受訪女生介紹，在被張軍打后，她將情況告訴給了父母，父母給她辦了轉學。

上游新聞記者從欒川警方了解到，在調查常林毆打張軍案件時，他們調查了多名學生，不少學生均稱張軍毆打過班上很多同學。

3月14日，張軍向上游新聞記者介紹，他并沒有打過學生，也沒有打過常林，但懲戒是有的。

常林的父親認為，他與妻子早年離婚，常林在青春期時很敏感，這兩重因素下，挨張軍打成了其心中揮之不去的陰影。

值得一提的是，高三班主任也打過常林，還讓他在教室最后面連站了三天。常林并沒有記恨這位班主任。前年這位老師不幸患病的消息傳開后，常林給他捐了一萬塊錢。

“我沒主動告訴他我生病，是傳到他那去的，他給我捐了一萬塊，是最多的，我不少學生都比他有錢。他打張軍肯定不對，但這孩子對其他老師很尊重，這也是事實。”3月13日，常林高三班主任告訴上游新聞記者。

常林和妻子的結婚照

挑釁公德

張軍對誰都沒說自己被學生打了，想著此事就此告一段落。令人始料未及的是，網絡的瘋狂轉發讓事態迅速升級。

打完張軍的第二天，常林在街頭遇到了初中同學小冰，并把視頻的前一分零九秒傳給了她。小冰對上游新聞記者說：“他傳給我，是想告訴我，他替大伙報仇了，我也挨過張軍的打。但我沒有擴散出去，傳給一個同學后，我倆都刪了。”

上游新聞記者了解到，在常林第二次傳播視頻后，輿情開始發酵。2018年10月27日，常林在杭州遇見了阿耀，阿耀是常林初中的班長，兩人互加了微信好友。2018年11月15日，常林把1分09秒的視頻傳給了阿耀。接著，阿耀又傳給了初中同學小格，小格又傳給了初中同學小玉，小玉傳給了初中同學小邦，小邦傳給了同事大慶，大慶是常林的高中同學。

值得注意的時，小冰和阿耀均稱，常林傳給他倆時囑咐過，不要外傳。

知情人介紹，欒川縣警方在找大慶了解完“視頻轉發情況”之后，便沒再追查，只是籠統地說：就這樣視頻被快速傳播。

3月13日，上游新聞記者獲得的欒川縣官方統計數據顯示，截至2018年12月27日，該視頻的微博受眾人數達6.8億多人次。

數據還顯示，在2018年12月16日至2018年12月27日，官方共獲得此次事件的輿情信息99648條，其中正面信息占比0.31%，負面信息占比32.29%，中性信息占67.40%。

視頻瘋狂傳播的同時，引來教師們的眾怒。2018年12月16日，張軍所在學校向欒川警方遞交了一份控告書：常林毆打謾罵老師，并且不以為忤，還蓄意進行錄像和網上傳播，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們不希望因為此事處理的不當，讓廣大教師的心一冷再冷……

學校遞交控告書的當日，張軍來到欒川警方報警。

上游新聞了解到，輿情引起了欒川縣委縣政府的重視，該縣主要領導作出了嚴查的批示。

張軍所在學校遞交欒川警方的控告書

怎樣教書

常林的父親回憶，2018年12月19日下午，欒川民警來到他家。撥通兒子電話后，他把手機遞給了民警。常林在電話中承諾，將于次日返回欒川處理此事。

常林還沒有回到欒川就被警方帶走了。

第二天，常林在杭州東站北進站口掏出了身份證，旋即觸發了報警器。很快，鐵路民警將他帶回了訊問室。一番訊問后，常林被移交給了欒川警方。

當日，欒川警方發布通告，常林因涉嫌尋釁滋事罪被刑拘。

被刑拘后的一個月，常林在看守所內寫下了一份道歉信：“雖說事出有因，但用這種極端的方式來處理，給張軍老師造成了第一次傷害；視頻經網絡傳播后，又給張軍老師造成了二次傷害。我也是一個孩子的父親，如果我遇到這樣的事情，我的孩子也肯定非常痛心。我真誠地向張老師道歉，向全體教師道歉……”

視頻經網絡發酵后張軍愈加沉悶，聽說道歉信時，張軍愈加糾結。

張軍的同事和鄰居介紹，打人視頻發酵后，很少看到張軍說話。為了照顧他的情緒，欒川教育局給他換了一所離家近的學校任教。

3月14日，經反復溝通，張軍在被打事件發生后首次接受了媒體的采訪。

張軍對上游新聞記者說：“他打我，我都沒打算追究，但把視頻放到網上去，全國人民都知道了，這算個什么事？我在鄭州讀書的大女兒看到視頻后，連英語四級都無心考了。我小女兒總說同學笑話她，要換學校。我現在上街去買菜，都感覺有人在背后指指點點?！?/p>

張軍稱，那份道歉信不作數，“我不要他一分錢賠償。我要他親口給我道歉，要他在網上消除影響。我的教師生涯還有10年，不消除影響，我怎樣教書？做到了這些，我還是會認這個學生的，我會去辦案機關替他說話?！?/p>

尷尬的是，被羈押在看守所的常林沒有機會親口向張軍道歉。

常林的辯護律師付建介紹，目前，該案已移交檢察院審查起訴。他已向辦案機關遞交了變更羈押措施申請書，請求對常林取保候審，正在等待答復。

（原標題：復盤學生20年后打老師事件：泄憤后的懺悔和解不開的心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