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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曉平:捐建“丁龍”講座的動機是什么

先后給Dean Lung講座捐獻30萬美元的卡朋蒂埃(Horace Walpole Carpentier),1824年生于紐約,1848年畢業于哥倫比亞學院,不久隨著西部開發浪潮前往加州“淘金”,1854年當選為屋侖市(Oakland,今譯“奧克蘭”)首任市長,同年被任命為加州民兵少將(Major General of California State Militia),故也被稱為“將軍”。隨后,卡朋蒂埃主持加州電報公司等企業,建設橫貫大陸電報網的西部線路。卡朋蒂埃廣泛參與了西部的電報、鐵路建設,采用巧取豪奪的手段獲得大量地產,也掌握了不少鐵路股份,成為百萬富翁。美國學者米亞的研究表明,在屋侖之外,卡朋蒂埃還在舊金山居住過一段時間,這兩個城市隔海相望。1888年,卡朋蒂埃攜同Dean Lung遷回紐約,1901年6月8日向哥大捐款十萬美金以建立Dean Lung漢學講座,同月28日Dean Lung捐獻了自己的積蓄12000美元,次年1月2日卡朋蒂埃追加10萬美元,6月3日Dean Lung的同伴Mah Jim捐出1000美元,到逝世前為止卡朋蒂埃共向這個漢學基金捐款30萬美元,1918年在紐約去世。
卡朋蒂埃與中國人的感情,應該是在加州時期建立起來的。早期前往美國的華僑,幾乎都是在舊金山登岸,逐漸散播加州各地,再往中東部發展。舊金山及其周圍始終是華僑最集中的地方。屋侖市就在舊金山對面,其開發也離不開華工。盡管資料尚不充分,大體可以肯定,卡朋蒂埃在屋侖、舊金山飛黃騰達,得益于華工者不少,Dean Lung 和Mah Jim 對他始終忠心耿耿,使他對華僑、中國文化產生了深厚感情,但沒有證據表明他曾來過中國。
在他開始給哥大捐款后不久,有美國報刊報道他曾在中國經商數年(1894-1899)。這些報道十分可疑。上海、香港為中國兩大主要商埠,英美國家的大商人訪華,均會在這兩個城市停留,以他的財富規模及與Dean Lung形影不離的關系,香港、上海英文報紙必定會有所報道。筆者抽查了香港公共圖書館“香港舊報紙”,同時利用其檢索功能(標題及部分關鍵詞)進行檢索,均沒有找到相應報道。筆者又檢索了“全國報刊索引”數據庫(收錄《北華捷報》等上海主流英文報),依然毫無結果。依據這些初步檢索結果,筆者認為,卡朋蒂埃并無在1894-1899年間到過中國。
譚學斌找到1916年卡朋蒂埃的最后遺囑副本,顯示他除向哥大、巴納德學院等院校捐贈外,另向廣州嶺南學校(Canton Christian College)醫學院捐款25000美元,由林安德醫生(Dr. Andrew H. Woods)監督使用。(嶺南大學基金會藏Copy of the Last Will of Horace W. Carpentier)這筆錢被用于購買賓夕法尼亞大學在嶺南學校校園內所建的一座建筑,用作嶺南學校醫學院,改名為卡朋蒂埃堂(Carpentier Hall)。后來,卡朋蒂埃堂改為嶺南大學女生第一臨時宿舍(又稱“舊女學”,區別于“新女學”即“廣寒宮”),建筑至今尚存,地址門牌為中山大學東北區378號。

反制美國排華運動
1901年卡朋蒂埃的捐獻以及1905年Dean Lung回國,應與當時美國的排華浪潮有著不可分割的聯系。1905年12月,也即Dean Lung回國后幾個月,哥大《哥倫比亞季刊》刊登卡朋蒂埃所寫的一段文字,編者在按語中說:卡朋蒂埃將軍“在里面解釋了將Dean Lung姓名與哥大漢學系連在一起的動機”。卡朋蒂埃說:“他本該在這片自由的土地上安家、為家人提供教育而感到高興,然而,沒有任何值得或適合的原因,他被剝奪了在此定居的權利,并被當地的居民動用特權而驅逐——這個特權,是如此不值錢,常常在對付蜂擁而入的流浪者、來自南歐和西亞的殺人犯,以及非洲的難民時使用。”(譯文來自王寅:《尋找失蹤了一百多年的“丁天龍”》,2016年5月9日《南方周末》)這封信清楚地道出了捐建Dean Lung講座的動機,實際上也解釋了Dean Lung在1905年回國的原因:在排華浪潮之下,Dean Lung未能取得美國公民權,被剝奪了永久居住的權利,他在1905年美國方面強迫清廷續簽華工禁約時堅決回國。

1901年8月21日,舊金山《中西日報》在編譯英文電信報道之后,有一句評論:“彼工黨本厭惡華人之心,欲續行禁華人之例,倘聞嘉濱咑之事,以為如何?”這句話,可以說代表了當時在美華人的共同關注點,也即從卡朋蒂埃對華人Dean Lung人品的高度評價,批評白人種族主義者的排華惡行。
駐美公使伍廷芳應該了解此事內情。哥大學者王海龍引述1901年8月3日卡朋蒂埃致哥大校長的書信稱:“其間中國政府通過駐美大員伍廷芳關懷此事,卡本蒂埃毅然指出,必須用丁龍的名義,伍廷芳大臣的錢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中國政府及其官員在名義上和道義上的支持和贊助。”(王海龍:《哥大與現代中國》第16頁)從行文看,伍廷芳似曾提議,由駐美公使館追加捐款,不用Dean Lung作為講座名稱,為卡朋蒂埃所拒絕。伍廷芳是廣東新會人,身為廣東同鄉,他應該會有召見Dean Lung的想法。如果兩人見過面,伍廷芳日記應會記下Dean Lung的姓名籍貫。
不幸的是,伍廷芳日記已從人世消失。他的英文秘書傅秉常回憶道:“伍先生遺留日記六十冊,囑余為之編寫傳記。全部日記留置上海觀渡廬公館,為日寇所毀。”(《傅秉常先生訪問紀錄》第27頁)限于條件,《伍廷芳集》收集的伍廷芳文章、函件不夠全面,他是否還有其他文件存世,有賴于各地學者繼續搜尋。

義和團運動失敗后,清廷派奕劻、李鴻章為議和全權大臣,開始在北京進行談判。1901年1月15日,奕劻、李鴻章在十二條《議和大綱》上簽字,9月7日清廷正式批準《辛丑條約》。卡朋蒂埃與Dean Lung選擇在達成《議和大綱》到條約正式簽字之間的時間內,捐款設立Dean Lung漢學講座,主要還是希望從根本做起,通過大學這個教育平臺傳播中國文化,消除部分美國人對中國人和中國文化的誤解。
鴉片戰爭后,大批廣東華工來到美國,從事開礦、鋪設鐵路等最艱苦的勞動。華工工作勤奮,能接受較低工資,收入大多寄回國內養家,遭到白人種族主義者嫉視,排華浪潮由此而起。1882年,美國通過排華法案,禁止華工在10年內來美。1894年,清廷被迫與美國簽訂限制華工條約,以十年為期。1904年,清廷要求不再續約,因正值選舉年,同意順延一年,到1905年另議新約。1905年春,美國政府派公使柔克義來華與清廷商議續約,旅美華僑急電上海總商會,希望發起抵制美貨運動,向美方施加壓力,一場席卷沿海各城市的“抵美拒約”運動隨即展開。1905年6月27日,Dean Lung離開紐約回國,筆者認為正是對廢除華工禁約的前景感到悲觀。當次行程約需二十幾天,當他還在途中時,7月16日,廣東華僑馮夏威在上海美國領事館門前自殺以示抗議,隨后上海、省港都掀起大規模追悼活動。Dean Lung于7月中下旬經停上海、抵達香港時,正是抵美拒約運動如火如荼之時。
筆者認為,向哥大捐獻巨款建立漢學講座并以華工名字命名,應是卡朋蒂埃為緩和排華惡浪、影響美國輿論而采取的策略行動,駐美公使伍廷芳可能也曾加以配合,并曾提出某些建議。這個行動盡管十分具有建設性,但短期內未達到目的,身在其中的Dean Lung深感失望,這應該是他在1905年執意回國的主要動機。筆者認為,他在香港、廣東觀望形勢發展,隨著時間的推移,看不到廢除排華法案的希望,心灰意冷之余,選擇不再返回美國。
總結、辨誤與新思路
目前社交網絡上有關Dean Lung的文章,固然有篤實之作,但最流行的篇章往往充滿不經之談,以煽情為目的添油加醋,影響了對捐贈動機的正確解讀。
美國女學者米亞的最大貢獻,是從北美人口普查與出入境登記檔案查到一些可靠史料。我們研究小組通過各種途徑找到這些檔案的掃描件,筆者以之與已有成果相結合,嘗試建立Dean Lung生平的簡單拼圖,同時澄清一些網文的誤傳。
一、Dean Lung,廣東人,身高5英尺7英寸,出生于1857年前后,1875年與同伴Mah Jim首次入境美國,在舊金山登岸;美國內戰于1865年結束,全面廢除奴隸制,故Dean Lung應為自由勞工而非網傳的“豬仔”(契約勞工)。他初時在加州給哈欽遜將軍(General Hutchinson)打工,1880年后追隨卡朋蒂埃,1888年移居紐約,1890年人口普查時出現在卡氏家庭成員名單中,身份是華人幫傭(Chinese help),1900年普查時身份為同伴(companion);1905年6月1日普查時,卡氏家庭成員有一“Ding Dean”,身份為valet(男仆),米亞認為是Dean Lung在普查時報了一個新的姓名,但也不能排除是另一個人。Dean Lung在1905年6月27日離開紐約回國,按當時航程,估計在7月20日左右或稍后抵達香港,很可能從此再也沒有返美。1906年12月27日,哥大校長在給卡朋蒂埃的信中,感謝對方告知Dean Lung和Mah Jim此時都在中國。Mah Jim回國后又再次返美長住,Dean Lung則留在了廣東或香港。從卡朋蒂埃遺囑中有遺贈給Mah Jim而沒有提到Dean Lung來看,Dean Lung應在1918年以前去世。
二、1888年以后,卡朋蒂埃與Dean Lung主要住在紐約東三十七街108號(108 East 37th Street),同時在高爾威(Galway)有兩座別墅,有一條Dean Lung Road通往其農場別墅,為卡朋蒂埃出資建設,命名年份不詳。
三、Dean Lung 并非“目不識丁”。1894年,他返回中國時簽署的誓詞中,自稱“我曾注冊為醫學生但未能卒業”。(“I started in as a student of medicine but did not finish.”)1899年,當他再次在紐約時入境時填寫申報表,自陳“能讀會寫”,此次入境是一個人獨行,沒有同伴,筆者相信申報表是他自己填寫。1901年Dean Lung在向哥倫比亞大學捐款時,曾親筆寫下一封英文短信給哥大校長。故此,錢穆先生說他“不識字”是不可信的。
四、尋找Dean Lung的新思路。值此互聯網時代,我們有條件用全球協作方式來尋找Dean Lung,若每個研究者能將階段性成果公布出來,則有助于加速問題的解決,參與者最好能具有“功成不必在我”的胸襟。我們認為,尋找Dean Lung,可以在下列方向下功夫:1901-05年美國國務院檔案有關華僑事務部分;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所藏總理衙門、外務部檔案及駐美使館檔案;香港政府檔案;1903-1907年入讀哥大的中國留學生嚴錦榮(嚴錦镕)、康同壁、顧維鈞、陳煥章等人的家族收藏。歷經三年探索的艱苦與曲折,我們認為,尋找Dean Lung的工作,需要全球各地研究者密切協作,寄望“畢其功于一役”是不切實際的。解決Dean Lung懸案,需要全球接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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