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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府里的婆媳難得“好辰光”
原創 蘭藉文化 紅樓夢研究
賈府里的婆媳難得“好辰光”
作者:艾窩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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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是最小國,國是千萬家。如果非用簡單幾個字概括紅樓夢,一部家族興衰史應該適宜。透過家族折射大時代,透過家族體悟小日子。
當我們將鏡頭收束于家庭內部,最繞不開躲不掉又萬難處理的關系,當屬婆媳關系。金紫萬千誰治國,裙釵一二可齊家。家國同構的傳統社會里,婆媳關系的幽微與張力,不亞于君臣,造就了無比微妙的權力博弈場。從古至今,每位家庭主婦都算得上一把政治好手,上有公婆下有子女,還要百般周全伴侶關系,每一個人都得軟硬兼施,權衡利弊,方才擺得平,對時間及金錢運用,更是獨有心得,否則不能應付日常生活。
紅樓深宅里婆媳不少,可相處健康融洽的不多。作者在這部封建家族浮世繪中,秉菩薩心刀斧筆解剖刻畫了幾對典型婆媳相處的冷暖悲歡,而真正描摹出一派暖融融的燈火閑坐、家人可親的溫馨場景,掂量來掂量去只數得出一頓飯的“好辰光”。當我們穿越三百年時光回望,會發現這簪纓世族的后院故事,依然映照著當代家庭關系的深層肌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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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重孫媳婦坐上來的老封君
別看賈母如今貴為整個家族唯一的老祖宗,她在借數落賈璉隔空教訓兒子媳婦時這樣說,“提起這些事來,不由我不生氣!我進了這門子作重孫子媳婦起,到如今我也有了重孫子媳婦了,連頭帶尾五十四年,憑著大驚大險千奇百怪的事,也經了些,從沒經過這些事。還不離了我這里呢!”
憑這么一句話,可以揣測賈母的媳婦歲月并非一路靜好,磕磕碰碰都到了大驚大險的程度,加上之前對待鳳姐潑醋,賈母是這么勸的:“什么要緊的事!小孩子們年輕,饞嘴貓兒似的,那里保得住不這么著,從小兒世人都打這么過的。”
以賈母為坐標向上看,她年輕時大概率也曾因丈夫三心二意有過不痛快,受禮教束縛又生不得氣,撒不得火,而且她的老公作為榮國公第二代,等級地位是高于史家的,盡管像史侯家這樣的姑娘找更好的門第上嫁非常正常,卻也注定剛進賈府的史小姐并沒有什么過硬背景可以換來些許話語權,一切只好為婆婆和長輩們馬首是瞻。
五十載年彈指一揮間,還好賈母和湘云原本同出一轍,靠著英豪闊達寬宏量的性格,過上霽月光風耀玉堂的日子,可一旦面對邢王二位媳婦,老太太心里總像是隔了一層。她打心里疼愛的媳婦們,王熙鳳不消說,自帶賈史王薛金鐘罩,那么按書里所說出身極一般的秦可卿,為什么被賈母視作“重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
個中答案賈母明明白白給出過:首先要長得好,其次要有個性。
放在今日賈母是妥妥的外貌協會掌門人,清虛觀打醮婉拒張道士給寶玉提親時,老人家放話:“上回有個和尚說了,這孩子命里不該早娶,等再大一大兒再定罷。你可如今也打聽著,不管他根基富貴,只要模樣兒配的上就好,來告訴我。便是那家子窮,不過給他幾兩銀子罷了。只是模樣性格兒難得好的。”
就算后四十回不靠譜的續書里,賈母在賈政面前正式提起寶玉婚事,標準也并沒有變:“也別論遠近親戚,什么窮啊富的,只要深知那姑娘的脾性兒好,模樣兒周正的就好。”
回看秦氏,生的裊娜纖巧,行事又溫柔平和,難怪賈母認為她是個極妥當的人。但我們也要注意,說這話的時候書里出場的有且僅有這一位重孫媳婦。撇開一筆,這讓我想起夏志清評價張愛玲的《金鎖記》為中國古今往來第一中篇。乍看話說得極重,仔細想來中篇小說確非流行文體,獨木秀于林,和賈母稱贊可卿一樣,沒毛病。
當我們用模樣性格的標尺衡量賈母的兩位兒媳婦,很難讓人嘆一句“得意”。大媳婦本就是續弦人品還不著調,助紂為虐幫上了年紀的兒子討母親的秘書當小老婆,簡直一塌糊涂不成體統。二媳婦表面上一味俯首稱臣,平時看著“木頭”一般,可違拗起老太太的意思攆晴雯的時候,行事十分果斷狠辣,從此也可以預見,黛玉和寶玉的結局注定悲劇收場,賈母再心肝肉一樣地喜歡,敵不過真婆婆王夫人自始至終的不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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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對完全沒對話,一對隔著窗戶罵
從賈母往下數一代,到了王夫人和李紈,邢夫人和王熙鳳。后一對下章節說,翻遍全書找不著王夫人婆媳直接對話的描寫,這種不同尋常的冷淡本身就很詭異。
因為賈珠的早亡,這一雙人對彼此難免心生嫌隙。婆婆會遷怒媳婦,兒子早娶顧不得身體周全,媳婦的日常照料一定有疏忽不到之處,媳婦會暗怨公婆望子成龍之心太盛,從讀書上進到婚姻雜事把兒子逼得太緊,最終造成不可挽回的結局。
就算沒有你來我往的對話,王夫人和李紈的緊張關系也從兩個場景可見一斑。抄檢大觀園后,王夫人整頓寶玉內務,順路清理其他人,這里就有賈蘭的奶媽。她和王熙鳳說了這么一番話:“我前兒順路都查了一查,誰知蘭小子這一個新進來的奶子也十分的妖嬈,我也不喜歡她。我也說與你嫂子了,好不好叫她各自去罷。況且蘭小子也大了,用不著奶子了。我因問你大嫂子:寶丫頭出去難道你也不知道不成?她說是告訴了她的,不過住兩三日,等你姨媽好了就進來。”
責怪李紈用人失察,為了寶釵搬走的事更責難到了李紈的鼻子上,長久以來積攢的對媳婦的不滿和憤怒,王夫人不和親侄女蛐蛐才怪呢。
反觀李紈對婆婆的態度,真正滿肚子有苦說不出,只能把邪火用來懟寶玉和湘云:“你們兩個要吃生的,我送你們到老太太那里吃去。那怕吃一只生鹿,撐病了不與我相干。這么大雪,怪冷的,替我作禍呢”。
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有冷就有熱,紅樓把這冷寫到透骨涼,熱也熱得失心瘋一般過了頭。
且看愛啃焦黃酥脆雞骨頭的夏金桂,對自己尊如菩薩,視別人為糞土,跋扈霸道的暴發戶作風簡直就是老天派來折磨薛家的女魔頭。婚后沒多久,這位夏奶奶就犯了“七出之罪”中至少五條:無子,淫泆,口舌,妒忌,不事姑舅。
姑舅,就是指公婆。薛姨媽早年喪夫,拉扯一雙兒女不易,老人家嘴是碎了些,心眼并不壞,還稱得上熱心腸,按說對這種婆婆,媳婦應該更體貼周到些,更何況在書中年代,媳婦在婆婆面前本來就只有低眉順眼的份兒。比如王夫人一把年紀,當著兒子、媳婦的面被賈母莫名其妙一頓輸出,哪怕誰都知道被冤枉,也不敢辯駁一聲,只得垂手侍立,畢恭畢敬地聽著。再比如王熙鳳那么強勢,在邢夫人面前也只有無可奈何變著法屈意逢迎的份兒。
光腳不怕穿鞋的,夏金桂完全沒把禮教這玩意放眼里,隔著窗戶和薛姨媽吵架,氣得薛姨媽渾身哆嗦,“這是誰家的規矩?婆婆在這里說話,媳婦兒隔著窗戶拌嘴?”媳婦不依不饒來一句頂一句,直把薛寶釵都氣得在房間里垂淚。
明明都被氣成這樣了,明明是夏金桂撒潑頂撞長輩和薛蟠胡攪蠻纏,薛姨媽的解決方式居然是賣掉香菱?!攤上驚世駭俗的非標準化媳婦,薛姨媽的無措暴露了禮教規訓在人性本真前的蒼白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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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人閑坐,燈火可親
紅樓人物都是對照著寫,有一個讓人厭惡的“老貨”李嬤嬤,就有一個讓人敬佩的奶媽趙嬤嬤。身為賈璉的奶媽,她只出場過一次。賈府上下忙著張羅元春省親,賈璉和鳳姐難得一起吃飯,為了給自己兩個親兒子找工作的趙嬤嬤出場了。
這一餐飯,吃得非常有溫情的味道,就像真正的婆婆和兒子媳婦圍坐天倫的感覺,一頓飯有說有笑,如春風拂面,讓人心中蕩起暖意。
當然是因為鳳姐心情不錯,剛操辦過寧府大事,丈夫又遠行歸來,心情愉悅看世界都是粉紅色,但更重要的是趙嬤嬤拎得清,一點不會倚老賣老,還很會平衡孩子間的夫妻關系。
網上常見年輕人吐槽,別人都關心我飛得高不高,只有我媽關心我翅膀硬不硬。母職越來越沒有了先天的優越性,就像李嬤嬤越對寶玉嘮叨,“我的血變的奶,吃的長這么大”,越會引發逆反情緒,換回一句“如今我又吃不著奶了,白白的養著祖宗作什么!攆了出去,大家干凈!”怎么能教人不傷心。
人必自重而后人重之。當賈璉鳳姐忙讓趙嬤嬤坐到炕上去,這出于賈府尊重老傭人的修養禮節,也體現出二人對奶媽媽的情誼溫度,然而趙嬤嬤卻執意不肯,堅持只在腳踏上坐了。搞得鳳姐趕快吩咐平兒去熱早起燉得很爛的火腿肘子,生怕別的菜肴硌了媽媽的牙,又捧出賈璉打南邊帶來的惠泉酒,定要媽媽一起嘗個鮮。
飯局就從相敬如賓的氣氛中開始了,沒想到趙嬤嬤上來先貶賈璉,說“我們這爺,只是嘴里說的好,到了跟前就忘了我們。幸虧我從小兒奶了你這么大。我也老了,有的是那兩個兒子,你就另眼照看他們些,別人也不敢呲牙兒的。我還再四的求了你幾遍,你答應的倒好,到如今還是燥屎。”
真在罵賈璉忘恩負義嗎?當然不是,如此指責透著一股親近勁兒,對鳳姐她完全是另一番語態:“從此我們奶奶作了主,我就沒的愁了。”
一損一捧之間,是趙嬤嬤通曉人情世故的老練。緊接著王熙鳳借機敲打老公,開了“內人”“外人”的玩笑,面對這個非常敏感的話題,趙嬤嬤馬上調轉槍頭,邊笑邊念佛,為賈璉辯解道“若說‘內人’‘外人’這些混帳原故,我們爺是沒有,不過是臉軟心慈,擱不住人求兩句罷了。”
輕描淡寫兒子的貪色行徑,歸結為“臉軟心慈”,不動聲色地袒護了賈璉,不讓談話陷入尷尬的境地,甚至避免了一場家庭內戰。
難怪有網友說,趙嬤嬤就像是聰明的婆婆一樣,平常的時候,總是站在媳婦一邊,說媳婦的好,說兒子的不是。做兒媳的可不能被這樣的婆婆騙了,因為到了關鍵時刻,這個婆婆最貼心的人還是兒子,她的姿態和她的站隊是不一致的。
飯局到此才漸入佳境,由此引出了省親的話題,從而讓趙嬤嬤完成了今日的飯局KPI。
當鳳姐感慨自己沒有造化趕上熱鬧的時候,趙嬤嬤順嘴提及賈府的鼎盛,此時鳳姐生怕落后,趕快又說王府的輝煌,于是趙嬤嬤緊跟著話題一轉,吹捧“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的豪奢,給足鳳姐情緒價值的同時,自然而然從鳳姐這里得到了實際好處,一餐飯還沒結束,談笑間就把兩個兒子的工作落實了。
趙嬤嬤的確是一位智慧老人,看她兩個兒子的名字“趙天梁”“趙天棟”就知道這家老人多壓得住世面了。而且全書中一句點睛之筆,就是作者借趙嬤嬤這次唯一的出鏡機會說出口的,鳳姐納罕甄家為什么那么有錢的時候,趙嬤嬤一針見血道破玄機:“告訴奶奶一句話,也不過是拿著皇帝家的銀子往皇帝身上使罷了!誰家有那些錢買這個虛熱鬧去?”
王熙鳳與趙嬤嬤的一餐飯,貢獻了全書最珍貴的婆媳相處范本。無論是賈母“大驚大險”的淬煉,還是趙嬤嬤“貶子捧媳”的家庭平衡術,這些穿越時空的生存策略,至今仍在現代家庭的屋檐下悄然流轉。真正的“好辰光”不在于表面的其樂融融,而在于對人性局限的深刻理解與慈悲。婆媳雙方都懂得尊重與理解的重要性,又都有這么高的情商,怎么可能會相處不好呢。

原標題:《賈府里的婆媳難得“好辰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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