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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外賣單王,是流量為王
原創 小晝 極晝工作室

文 | 朱丁丁
視頻、圖 | 李銘
剪輯 | 楊凡羽
編輯 | 肖曉兆
人設
三哥快不想干了。他找了個沙發坐下來,一條腿翹在扶手上。手機懟到面前,才看向鏡頭,不想起身,把嘴邊的哈欠憋回去,再干拔一股勁兒唱——“每天都送個早高峰!不愁沒錢還貸款!”
《外賣員的白日夢》正在錄制。眼看馬上過年,今年混得不咋地,三哥春節不回家了,留在深圳跑外賣。單全送完,趕來拍段子,累夠嗆,只想趕緊洗個澡睡一覺。“這歌詞好蠢啊”,三哥想,自己幾乎沒跑過早高峰,也沒有貸款。
早高峰是香餑餑,不用空耗時間就能接十幾單,單價也高。三哥不是不想賺這個錢,而是沒必要,他在跑外賣的第二年,就連升三級,組長、助理站長、站長。
過年回家,媽媽會跟村里人炫耀,“三兒在深圳,管著上百來號人。”現在跑單,還有騎手在路上碰到他,特意把車停下來,喊聲“三哥”。他只搭理關系好的,不怎么認識的,保持沉默,維持站長時期的威嚴。
但2023年底,站點經營不善,三哥被勸退辭職。老家是待不下去的,沒活計,也不會有什么好臉色。第二年,朋友老葛叫他回深圳。老葛以前是寶安區西鄉站點“單王”,憑借外賣小哥身份起號,如今全網有百萬粉絲。三哥當回專送騎手,跑外賣賺生活費,心里不是滋味,想試試端互聯網這碗飯。
第一步是立人設。站長官銜沒了,做號卻用得上,老葛教他,面對鏡頭要自稱“你三哥我”,頤指氣使,迎合站長身份,到哪都端著。
然后是苦情戲。站長被擼,他先找西鄉站的站長,請她吃燒烤,討工作機會,被婉拒。又到電動車店擰螺絲,每天受氣。電池也賣不出去,他不情不愿,干回老本行。

●在等餐的三哥。
真實世界中,三哥拍了一個月視頻,沒有收入,又不想動辛苦攢下的本錢,就去西鄉站辦了入職。除了當回外賣小哥的結局,其它都是劇本。陸續漲了幾千粉,都來自老葛的粉絲,順著矩陣流過來。老葛發一期,三哥的賬號也發一期,主題復用。
為迎合“擺架子的三和大神”人設,他拍吃飯喝酒的段子,得說“快給你三哥我滿上”。拍求人幫忙找工作,對方如果拒絕,口頭禪就是,“你三哥我以前白疼你了”,“平時三哥長三哥短,三哥落難了沒人管”。
這些表演讓三哥感到擰巴。生活中他話不多,循規蹈矩辦事情。別的站長給騎手罰款,通常會想一套話術,讓騎手覺得,“罰錢也是為了你好,我在背后幫你擺平了更大的懲罰”。三哥不知道怎么裝,該罰就罰,罵一頓,再自掏腰包抵一些。
騎手為了搶單,通常會給電動車提速,從70邁,提到80邁,再到100邁。三哥弄了輛60邁的,“掙多少錢跟跑得有多快沒關系。”他今年33歲,不追求月入過萬,那樣吃飯都緊趕慢趕,“活著沒必要緊緊巴巴,每個月有五六千,能生活,房租一交,就夠了。”除了按點上班,就是回屋打游戲,手機一關,誰也找不到他。
人設立出去之后,粉絲發來私信,讓他別凈擺爛——“螺絲不好好擰,電池也不好好賣,最后只知道跑外賣,跑外賣最沒前途了。”三哥覺得被看了笑話,回了句,“你覺得段子是真的還是假的?”對方說,“是真的,我知道你就是這樣的人。”他向左一劃拉,把聊天框刪掉,再也不看。
還是人設
錄《外賣員的白日夢》這天,新人小胖在一旁賣力表演。三哥給他搭戲,念白死氣沉沉,老葛不滿意,反復重拍。
小胖唱開頭,要跑著唱,音樂一響,立馬原地開跑——“開工都能掛8單!每趟都是跑直線!”小胖也是西鄉站騎手,新加入拍視頻的。三哥一NG,小胖就重跑一遍,重跑了數不清多少遍后,小胖爆發,“是不是耍我玩呢?!”三哥不哄他,老葛耐著性子,當和事佬。
今年春節前,一年一度的用工荒時期,騎手站點主管給老葛發消息,需要他的IP效應,招新騎手入職——許多人是看了他的視頻,才決定來跑外賣的。老葛接到任務,把黃渤的歌改編成《外賣員的白日夢》,想拉一波熱度。
歌詞也是他寫的,看三哥不配合,他黑臉了。“拍個段子都死要面子”,在老葛眼中,三哥太過短視,站點給留年跑單騎手發3000元獎金,但有條件,必須跑滿三個月。在短視頻和送外賣中間,三哥老老實實,選了后者。“缺乏長期主義,只知道追求眼前的利益”,老葛評價。
三哥的號做到第四個月,他一度不敢來見老葛,怕被催更。粉絲私信弄得他心里刺撓,“再用這個人設演下去,人家覺得我真是這樣的人,會不會對我后面找工作都有影響?”老葛見三哥勁頭不足,找來22歲的小胖跟他合作。
在西鄉,小胖誰都不羨慕,只羨慕老葛。老葛新電動車店開業那天,他特意跑來送了一束麥穗,諧音“大賣”,祝生意興隆。那時葛老板還不認識他。
一年后,小胖每天跑夠20單就下班,其余時間接到單,也一動不動,窩在沙發里,抽兩口煙,“不急,急什么”。擺爛的底氣源自,葛老板每個月發他3000塊底薪,要求他穩定更新視頻,同時在跑單間隙帶新騎手。還送給小胖一個有1.6萬粉絲基礎的號,人設是“師從三哥的躺平青年”,ID里寫“尊師三哥”,蹭老人流量。
“像小胖這種如果在公司里,最需要的就是這種員工,不管不問不質疑,領導說什么是什么,干就完了。”三哥進小胖直播間看過,“觀眾最多10個人,天天在那吹。”
小胖不考慮那么多,管他呢,萬一成大網紅了呢?開業送麥穗是他的開局動作,從送麥穗開始,他常去老葛面前晃一圈。老葛看他有心,讓他跑完單就來,“我直播,你就站我后面”。一周有時只播一次,小胖天天都來,不播也來。
他知道老葛不是一般人,也有成功復制他的先例。騎手朱哥,講話自帶喜感,老葛給他的人設是“好色”,愛在街上看美女。去年夏天,朱哥用這個人設跟美女騎手炒CP,一口氣漲了五萬粉。朱哥告訴過騎手小輝,趁老葛還有流量,“趕緊蹭他起號,未來他不玩短視頻了,或者沒流量了,咱們更不可能做號。”
小輝動了心,改名為“外賣小渣輝”,人設靈感來自有回跟女朋友吵架。他拍了一期鬧分手的戲碼,粉絲90%以上是男的,愛看這類,小輝從此走上emo情傷路線。

●小輝幫小胖拍段子。
配合老葛拍視頻的幾兄弟,除了朱哥和小輝,就是三哥。朱哥原本是三哥站點的騎手,有流量之后,他繼續模仿老葛,也開了一家電動車店,老葛幫他搞定了第一批車的貨源。
小胖長得像朱哥,都兩百多斤,復制手法也像。朱哥自立門戶后,老葛看小胖有網感,講話自帶情緒點,適合一起組團,打算扶持他。自那以后,三哥發現,小胖對自己的態度也變了——以前說話還聽兩句,現在根本不聽了。小胖甚至學會站到葛老板的角度考慮問題:“他就想帶著兄弟一起掙錢,幫他們想段子,付出那么大,可惜三哥帶不動!”
今天的單王,是流量為王
一個35歲的南陽人,原本在東莞汽配廠打零工,工資太少,想干外賣。今年2月14日,他到深圳已是深夜,抓住送夜宵的外賣小哥,問何處可以留宿。在西鄉,答案幾乎只有一個——“去找葛較瘦吧,他有地方讓你免費住。”
見葛較瘦需要排隊,如果他跟你說2點,通常要變成3點。并非有意怠慢,每天從下午到晚上,他至少要會客15次,聊不同的事。南陽人等了4個小時才排上,他關心的問題是:普通話說不利索怎么辦?能月入過萬么?
“送外賣不用交流,把餐遞手里就行。但月入過萬,現在非常難,外賣行業比以前卷多了。”葛較瘦告訴河南老鄉。葛較瘦的確瘦,帶一點駐馬店口音,凌晨三四點睡,中午十二點以后才出現,保留著單王時期的作息。
銀田路43-21號,是他的王國。西鄉體育中心對面,一百二十平米的空間,迎面掛著標語,“不能讓深圳只留下我們的青春,也要把我們留下來。”騎手在跑單間隙,會來這里給電動車換電池,或躺著小睡,一次性紙杯塞滿煙頭和嚼剩的檳榔。
南陽人窩在這里睡到天亮,拜托他,幫忙找一個站點入職。南陽人之前,還有云南小伙,在老家的工程項目落實之前,來深圳跑外賣過渡。一個廣西粉絲關注他三年,弟弟上大學后,為掙一年兩萬的學費,從工廠出來,投奔他找站點。
下午三點,他終于騰出時間見我。在我之前,還接待了街道黨委書記來,想讓他代表西鄉居民,在社區宣傳片里出鏡。又有一個粉絲來找他買電動車,不見到本人就不買。老家那邊不怎么喝茶,但要見越來越多的人,他就模仿南方人的習慣,在驛站角落擺一套茶座,請來訪者喝茶。
我們很快聊起他的“發家史”。
當時的“單王”確實月入過萬,他給老家蓋了房子,在深圳還完了車貸。但葛較瘦反復強調,現在的騎手很難復刻他的經歷——2023年初,外賣平臺推廣“新動力”運營模式,取消超時罰款,將騎手的薪資標準改為按星級發獎勵,一星騎手沒有獎勵提成,星級越高,每單的提成越高。
“這個獎勵猛一聽不錯,但星級評定是有名額限制的,以前‘單王’靠單量稱王,我比你多跑一單,就比你多掙一份錢。現在的六星騎手,沒有具體評判標準,假設站點每月評10個,很難真正爭個先后。”
葛較瘦樂于分享這些:四年前,專送騎手要求在線4個多小時,每天跑夠15單,現在變成在線8小時,跑夠16單;規矩變多,人們不再狂熱往里涌,做月入過萬的美夢;規則也會把大家分成擺爛騎手,普通騎手,努力騎手,“讓頭部的騎手搞到錢,讓中間的安于現狀,讓擺爛的自生自滅。”
他現在的生意之一,是給外賣站點招新。即便這碗飯不容易吃了,葛較瘦還是拿捏住了新騎手的心理,“他們想找一個氛圍好點兒的站點入職,等于在矮子里面拔個將軍。”他的視頻觀眾愛看,平臺公關也愛看,讓他出鏡拍廣告。

●葛較瘦(右)在“深漂第一站”剪視頻。

●一位粉絲來找葛較瘦跑外賣。
流量最旺的時候,兩個月內,上百個新騎手被他吸引入職。光靠新人介紹費,也能小賺一筆,葛較瘦通常會返還給騎手一部分,自己留一部分用作“帶教”費,教他們跑單。
2023年秋天,他開了一家電動車店。熬夜的時候,葛較瘦又想出了一樁生意——給來跑單的人免費送一輛二手電動車,成本不到兩千塊錢,他可以拿走平臺的“介紹費”,新騎手也不用再花錢買車了。
這樁生意還有一層潛在的商機。免費得到電動車的騎手,一旦堅持跑下來,很可能會給車提速,需要再買一輛嶄新的電動車。他憑著經商嗅覺判斷,“來我店里免費拿走一輛車的人,還會來找我買第二輛,第三輛。”
短視頻流量下降后,他把電動車店的倉庫騰出來,翻新整修,變成騎手驛站,起了個名字,“深漂第一站”。搭配之前在城中村租的民房,給粉絲當作來深圳的落腳處——免費提供10天臨時住宿,還會借你一輛電動車,作為代步工具。媒體前來報道,“外賣小哥建公益驛站,無償為尋夢青年提供休息與交流的場所。”
“不過是各取所需,我不是為了做公益,而是要拍素材。”葛較瘦不想貼上做好事的標簽,“名譽是有一定經濟基礎的人去追求的。我面對的都是搞錢、混口飯吃的人。如果說做公益,他們會有很多困惑,甚至曲解我,不如直截了當,告訴他們,我能通過這個東西得到什么,他們能得到什么。”
城中村神話
葛乾坤以“外賣小哥葛較瘦”起號,是在2019年6月。月入過萬后,他發現送外賣是一份難以長久的“過渡勞動”,自媒體門檻低,一部手機就夠了。他給自己定目標,賭半年時間。
他和三哥的故事,也得從那時說起。
三哥原本在杭州的廠里打工,過慣了散漫日子,下班就去網吧打游戲,當月光族,有時超前消費,借“花唄”往游戲里氪金。2019年,父親突然生病去世,他急著給家里賺生活費,不能再渾渾噩噩,來了深圳跑外賣。
有個單要超時了,他在大群問,誰幫忙送一下?這段回憶,葛乾坤也記得清楚,一單周黑鴨,天虹送應天新村小區。他應下了,但最后還是超時,三哥給他發了個紅包,老葛沒收,兩人成了朋友。
從起號開始,葛乾坤為了混素材,一直蟄伏在外賣平臺跑單。那段時間流行“三和大神”,他開始給三哥拍視頻,就安上這個人設,臺詞是,“你三哥我有三不跑——太陽太大不跑,心情不好不跑,下雨天也不跑。”
反響始終平平,葛乾坤坐在路邊,對著鏡頭傾吐迷茫。發到網上,這期《迷茫深漂的獨白》,反倒火了。堅持到第二年,漲到10萬粉,第四年,漲到全網100萬粉,抖音50萬粉。
三哥也是順風局。跑外賣第三個月,在群里接了領導話茬,因態度積極,提拔成組長。四個月后,成為“站長助理”候選人,另一個候選人不愿意當,因為跑單掙得更多,但三哥覺得,當助理可以坐辦公室,不用再風吹日曬。
第二年,老葛的流量已經足夠給外賣站點招新。一個站點不過100名騎手,新來的騎手太多,站點運力過剩,上頭決定拆個分站出來。新分站需要站長,三哥后來逢人自嘲,“運氣來了”。
三哥覺得自己跟老葛的關系,六年里沒有太多變化,一直是朋友,也有利益——老葛一次就能帶來10個新騎手,幫他緩解了運力難題。他也幫老葛拖底。夏天拍騎手創業段子,老葛找幾個騎手擺攤賣水果,不好賣的時候,就讓三哥去站點申請人文關懷經費,把西瓜買走。
也有不好交換的利益。老葛拜托他,把自己介紹的新騎手安排去“早餐班”,再申請點經費,給他們買早餐。三哥覺得“這怎么可能”,早餐班次是所有騎手爭著搶著的,經費申請成敗與否,站長說了不算,也是要看主管臉色。
不過這都是小事,葛乾坤的重點是拍視頻。沒的可拍了,他在城中村租下一棟兩層民房,初始狀態跟公共廁所一樣,幾兄弟砸墻重建,扛水泥沙子,再粉刷。光裝修過程,夠一口氣更新十幾期視頻了。
老葛當二房東。三哥是站長,工資最高,住大單間,臥室門牌上寫著“VIP”。
站長的日子卻不如外人想象中好過,作為外賣系統的基層管理者,承擔了繁重的“一對多”管理責任和業績指標——數據不好,主管罵站長,站長罵騎手。
三哥挨罵多了,人也變得暴躁,常在開早會時發脾氣罵騎手。處理數據,也不會用Excel的函數功能,站點里,只有他的屏幕上貼著函數小抄。他白天喝奶茶,晚上打游戲,靠這些解壓,除此之外,就是回去跟幾兄弟吃火鍋,喝點小酒,那段時間胖了二十斤。
三哥旁邊的“靚仔間”,住著剛來深圳的騎手小輝。潮汕人,00后,在西鄉站點認識老葛后,喜歡跟在他屁股后面。或走到老葛面前,什么話也不說,過會兒再走過一次,老葛一看就知道,“這屌毛肯定有事兒,又不好意思講。”
既想被看到,又內向靦腆,老葛抓住小輝的特點,鼓勵他在短視頻里把喜怒哀樂寫在臉上,把情緒都講出來。
“猛男屋”分給朱哥,炒CP成功起號的那一位。跑完單的晚上,幾個人聚在三哥的“VIP”看球,搶唯一的衛生間洗澡,或圍在客廳打王者榮耀,玩牌,聊以后——如果不跑外賣了,能過上什么樣的生活?朱哥在幾人里最胖,他說想減掉二三十斤,再找個女朋友。
小輝跟朱哥喜歡熬夜,三哥當站長必須早起,有時被吵得發脾氣。朱哥會隔幾天主動敲門,說饞他做的菜了。三哥見臺階就下,他手藝好,做一桌子湘菜,三五雙筷子搶著吃。
老葛開著直播,記錄他們的深漂生活,更新到網上。房子出了名,被叫做“小別墅”,他們也出了名。2021年秋天,綜藝節目《很高興認識你》找上門,周深、阿雅、周迅到訪,后面跟著三四個攝像大哥,扛著機器拍。小輝看見明星,腦袋一下宕機了。
他們組成親友團“外賣F4”,跟著老葛,一起上了綜藝。二層露臺上,明星問,對未來有沒有什么規劃?哥幾個都說沒有,只想回老家找個班上。
四年過去,小輝已經不記得當時聊了什么,只記得很尬,有個明星坐在一把快壞掉的塑料凳子上——凳子屬于體重200多斤的朱哥,沒坐多久凳子斷了,明星差點摔地上。還有就是,寶安機場不過幾公里遠,常有飛機從頭頂飛過,大家不知道答什么的時候,一起仰頭望天。

●“小別墅”露臺上的老葛。
停不下來的闖關游戲
每天等老葛處理完各種各樣的事,天色已經徹底暗下來,我們坐在角落里的茶座上,不喝茶,只聊天。“人生就是游戲,生活就是打怪殺敵,Biu biu biu !”他模仿射擊的聲音,朝空氣中不存在的靶子打幾槍。
關卡是什么?敵人都有誰?
27歲的葛乾坤回答,剛來深圳時,是虛榮心,為了一部蘋果5S手機,他每天主動跟線長申請加班,擰螺絲到深夜。接著,他的敵人是“老婆本”,為了結婚,他必須有房有車,于是拼命擺地攤,賣水果,也能在一個月賺到一萬多塊。
跑外賣后,他想盡快還完車貸,每天強迫自己比別人多跑一單。單王跑50單,他就以單王為目標,熬時間,不跑到51單不下線。單王跑13個小時,他就跑14個小時。從午高峰一直干到凌晨3點,一天中大部分時間在等待。
別的騎手不愿意送的,遠的,爬樓梯的,不好等餐的,他都送。“單王是熬出來的,一刻也不能讓自己閑下來。”他說自己干了四年,幾乎沒對人發過火,“對別人忍,對自己狠。心態不好的人,永遠送不好外賣。”
談起當“單王”所付出的這些,他逐漸意識到,車貸不是他的敵人,好勝心才是。上學時家里條件不好,成績也差,出來混社會,反而自信不少。第一年當上單王,給老家蓋了房子,在深圳還完了車貸。“一定要排在所有人前面,因為平臺有個排行榜,你跑多一單,立馬顯示,第一是金燦燦的頭像,第二名就只有平淡的白色。”
葛乾坤聊天時喜歡抽幾口煙,輪到我提問,趕緊低頭刷會兒手機,回復各種消息。他解釋現在的狀態,不想停下來,因為一路走來非常不容易,所以更加害怕失去。
不做騎手將近四年,但他有時覺得,現在的人生還是像在跑外賣,“取一單送一單是有快感的,像一個闖關游戲。”
每天晚上等老婆孩子都睡著,他會一個人復盤,看以前哪條路走對了,再想想以后走哪個。剛起號不久,他合伙開過一家電動車店,但精力不夠用,影響了視頻更新速度。他索性把店關了,繼續做號。
“我今天有流量,就有人來買我的車,明天一旦沒流量,就不一定有那么多人來買車了。”把時間賭進去做號,是葛乾坤認為至今為止最明智的決定。
就拿炸金花來說,他拿一張6,三哥拿一張8,第一輪三哥就忍不住翻開看牌,覺得8太小,直接丟掉。小輝到第二輪看牌,發現自己拿的10,也不要了。結果葛乾坤最小的6勝出,“因為只有我愿意將時間作為賭注,甚至下雙倍的賭注。”

●夜晚11點,葛乾坤在電動車店里給外賣員修車。

●調試電動車。
“小別墅”也是他賭出來的一條路。騎手站點的故事拍膩了,必須更新點什么,才能避免流量墜落。葛乾坤說,在外賣系統中,無法跟平臺議價,商家卡餐導致訂單超時,鍋只能由騎手來背。而在流量系統中,可以利用周圍的小圈子,打造一個真正以他為中心的王國。
一個內蒙古男人來深圳創業,刷到他的視頻,登門借宿,然后賣起老家的牛羊肉。沒料到南方肉價便宜了,沒利潤,找他借了兩萬,改賣東北風味打鹵面,生意糟糕,錢也花光了。最后回歸老本行,跑貨拉拉。這個過程被他記錄下來,剪成故事,發到網上,成為新的IP,“欠錢的蒙古大哥”。
“外賣小哥是沒有資本沒有資源的,可是,只要你是一個人,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小圈子,利用好身邊資源,就能賺到錢。”葛乾坤相信,今天的一切都是短視頻帶來的,身邊的人都可以成為“F4”,誰被看到,誰就是“F4”。
但相比外賣系統,流量的規則更加撲朔迷離——明天拍什么,未知,播放量反饋怎樣,未知。從2022年開始,越來越多博主入局,他沒有停更,但平臺不再把他標記為“優質作者”,收益少了三分之一。
闖關游戲玩到第六個年頭,葛乾坤逐漸失去了興奮感——賣電動車、掙錢、見粉絲、接受采訪、兒子出生、給自己跟老婆買深圳社保,每天的生活不過是完成一個又一個任務,即便他的各種生意加在一起,年收入已超過百萬。
過年回駐馬店老家,他跟初中同學聚了一頓,回憶上學時逃課上網,半夜翻墻頭去麥地閑逛,把QQ號掛在同學的手機上升級太陽,“那些事都沒有意義,純傻逼,但很快樂。”同學聚會反倒成為他一年中最開心的一天。
回到生活里,在后臺看數據,播放和點贊都在下降。這個系統沒有“送一單闖一關”分泌的多巴胺,“它的快感來自流量反饋,但流量不像送餐,是抓不住的,所以會陷入惡性循環。你越不更新視頻,反饋越少,而反饋越少,又越不想更新了,只能看著數據慢性死亡。”
后單王時代
西鄉街道是深圳面積最大、人口最多、商事主體最多的“超級街道”,曾設三個外賣站點,聚集近300名外賣小哥。問及跑外賣的原因,“過渡一下”是最多的回答。但是,當一份“過渡勞動”擁有比其他勞動更高的收入、更輕的體力消耗,它反而變成一個很難離開的行業。如果不想永遠只當個騎手,把短視頻賬號做起來,是他們能看見的一條出路。

●在西鄉街頭等單的外賣員。
單價收入按星級發放后,一些老騎手批量離職,沒有運力,站點數據也開了紅燈。三哥之前管理的站點持續一星墊底,他擺爛了幾個月,想拿賠償走人,但主管并不開除他,不斷在工作群里陰陽怪氣,說“不干事就挪挪窩兒”。三哥面子掛不住,主動辭職。
他回湖南老家投簡歷,當了三個月站長,發現小地方的騎手更不好管,又回到深圳。拜托女站長一起做號炒CP,或許是條捷徑,可三哥張不開這嘴。對方是他以前的助理,他不好意思求人,就說,“她還有本職工作要忙。”
對三哥來說,現在跑專送也是一種“過渡”,之后還是要去投簡歷當站長的,坐在辦公室里,沒有風吹日曬。“以我的履歷和經驗,隨便一投,就能找到站長的工作。”什么時候投,還要跑多久,他答不上來。
為了省點房租,三哥又搬回“小別墅”,跟小胖一起住最大的那間VIP,組成哼哈二將,呼嚕震天響,吵得其他粉絲沒法住。葛乾坤只好讓小胖搬去隔壁屋。
小胖相信只要跟著葛老板,總能分到湯喝。他從抄段子開始,學別的博主用漂移開場,又覺得剎車轉彎的姿勢不夠帥,連續漂移14趟后,對著鏡頭點頭哈腰,演專送騎手超時后,接到顧客的抱怨電話,“哥,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這是小胖最愛抄的系列“專送vs眾包”——“專送”騎手單量穩定,但要服從站點的管理,不可以拒單;“眾包”騎手象征著一種更自由的跑單模式,想上線就上線,也可以拒單,盡管收入不穩定,需要花心思、熬時間去搶單。
“眾包是最自由,但最不穩定。一到下雨天,就不跑了,壓根是來混零花錢、來玩的。平臺想提高騎手的忠誠度,就有了別的名頭,單量比眾包更穩定。眾包騎手會想,反正老子跑一天也是跑,不如加入這個。”葛乾坤早看明白了,“配送種類越多,騎手忠誠度越高,任何一方不干,照樣有騎手繼續送。”
為了賺生活費,小輝還在照常跑單。一搞騎手激勵,他就想多掙點。2022年初,平臺和連鎖餐飲合作,上線專項服務。這類訂單出餐快,不用等,省去了最心累的環節,單價也高,但有人數限制。

●在城中村送餐的小輝。
小輝是選出來的精英騎手,且擔任隊長。一天開早會,隊里幾個騎手前一天晚上聚餐喝酒,沒到場,站長開始陰陽——就這還精英,凈給我添麻煩,也跑了四五年,連個早會都開不好,你看看人家喜茶、奈雪的隊長,管理得多好!到你星巴克這就掉鏈子。
這是去年的事,小輝現在還記得很清楚。挨了罵,心里不是滋味,系統又爆單,他估計跑一個月都不一定補得回來,就把工作辭了。但是,他還想攢錢跟女朋友結婚辦酒席,一個月后,又注冊了專送騎手,繼續跑單。
視頻賬號沒收入,播放量不直接產生收益,要靠粉絲累積,吸引廣告商或直播打賞。小輝沒接到過廣告,開直播也沒什么人打賞。今年,他打算去華強北找一個老鄉,當背包客倒賣手機,老鄉說兩個月賺了13萬。他找老葛問想法。
“你想去做就去做。”老葛嘴上這么說,心里知道,小輝這家伙,又是看中了短期利益,想跟過去賺快錢。他原本和小輝、三哥約定,視頻兩天一更新,最好日更,吸引來的新騎手,收益三人平攤。但是兩個月下來,三哥和小輝別說日更,干脆斷更幾個禮拜,甚至個把月。
去年12月30號,大家一起跨年,葛乾坤從附近湘菜館子叫來幾道菜。砂鍋豆腐,清炒白菜,血鴨,紅燒魚……三哥那天下班早,跟朱哥一起坐中間。隨后小胖收工,坐三哥旁邊。小輝到得最晚,跨年又有激勵活動,他多跑了一個小時,見有記者在拍攝,找了個角落坐下,避免出鏡。
開餐前,葛乾坤問大家過去一年有哪些收獲。朱哥漲了粉,開了店,對自己非常滿意,“事業愛情雙豐收!”三哥冷笑一聲,“哈哈,我不說話。”葛乾坤想緩和一下氣氛,問三哥有哪些遺憾。三哥擦了擦嘴,揉搓手里的紙巾,“哪里都不好,不要說了,哪里都不滿意。”
小胖夾不到菜,實在餓了,站起來夠著夾了幾塊豆腐,其余時間,就吃面前的花生米。找準聊天的空檔,他主動站起來給葛老板敬酒,“都在酒里頭了!”葛乾坤大聲宣布:我一定要在新的一年找到新賽道,走出瓶頸!

●葛乾坤帶著小胖拍段子。
(文中三哥、小輝、小胖、朱哥為網絡用名。)
原標題:《今天的外賣單王,是流量為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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