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望的碎片散落在燦爛星海

悲傷的噩夢會在

陽光最溫柔的時刻醒來

傷心的回憶會淡入時間大海

過期的承諾雖然沉默

但總會在光芒中解脫

——解岳千 《覺醒》

2000年1月1日，她當天0時0分出生的新聞登上了《長治日報》。她的母親說，“她和我一起迎來嶄新的世紀?！?/p>

2025年3月9日，她去世，經(jīng)媒體報道后，熱搜話題閱讀量約2億。

她有人們印象中明顯的“00后”特征，興趣廣泛，音樂、繪畫、潛水都拿得出手；是數(shù)字原住民，受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和社交媒體影響，喜歡二次元，打英雄聯(lián)盟時喜歡用琴女，游戲中的人設是一流弦樂演奏家。她白天在天津的酒店做鋼琴師，夜晚在酒吧做鍵盤手。

她是解岳千，名字有跨越千年之義。從出生到逝去，人們在她身上投射對新世紀的期待，投射對年輕人健康的擔憂。互聯(lián)網(wǎng)對她的討論是破碎的。

我們從她朋友和家人的口中了解她的成長片段，在她的網(wǎng)絡小世界內(nèi)看到一個25歲女孩的快樂與煩惱。在“世紀嬰兒”的標簽下，她是一個剛邁出校園沒多久，在異鄉(xiāng)尋覓機會，獨自闖進音樂世界的女孩。幾乎所有人都提到，她“不愿給人添麻煩”。

解岳千 本文圖片均為受訪者供圖

即興鍵盤手

黃色的鐳射燈光投在舞臺上，像一朵朵綻開的向日葵，四位樂手和一位主唱被簇擁在燈光花海中。

大屏上的動漫人物在往前奔跑，金色發(fā)梢隨風上下擺動。清脆的鍵盤聲彈到了曲子的末尾，一段有感情的節(jié)奏緩緩落下，屏幕上閃出“鳥之詩”。

這是解岳千去年11月23日在上海參與跨越二次元 ACG 神級動漫演唱會的表演現(xiàn)場。她一襲紅衣，站著彈琴，演出投入專注，當晚的觀眾在演出視頻下說“謝謝小姐姐讓我們度過很美好的夜晚”。

觀眾們喜歡她，合作過的樂手也對她印象深刻。

在與解岳千合作之前，吉他手餃子就已經(jīng)聽說過她了。在音樂圈里，樂手之間會經(jīng)常互相介紹工作，“業(yè)務能力強的（樂手）就不缺工作”。在餃子眼里，她是一位不愁沒活干的樂手。

但第一次見面，餃子看著眼前柔弱的女孩子，還是不禁疑惑：她干得了酒吧的工作嗎？酒吧的工作時間通常是晚上九點到凌晨一點，每晚都有演出，沒有周末。下班回到家，收拾一番后，睡覺常常是凌晨三四點。長期熬夜對身體不好，所以很多女樂手都不愿意干夜場。

慢慢熟悉后，餃子發(fā)現(xiàn)她工作起來行云流水，所有的事情都能安排妥當。除了酒吧的工作，那時候她還在天津一家酒店里擔任鋼琴師，有時還會接商演。

有動感十足的時刻。一張她社交媒體上的圖片里，她身著黑色短袖、灰色裙子，腳蹬一雙馬丁靴，披著黑紫長發(fā)，身上掛著紅黑色戰(zhàn)斧形狀的鍵盤（樂器），紅唇、平眉、眼神深邃。那是她參與樂隊表演時的舞臺照片，像是動漫里跑出來的女孩。

解岳千的舞臺演出。

有靜靜的治愈時刻?！笆婢彽母枨皇讈碜灾芏摹栋察o》，送給大家。”留著黑色長直發(fā)的解岳千坐在電子琴前，對著伸到她嘴旁的麥克風唱歌。燈光球在上方舞動，光灑在她臉上。

有優(yōu)雅的藝術時刻。圣誕節(jié)，酒店里裝飾著亮燈的圣誕樹，在桌上擺放著紅衣小獅子玩偶。“鋼琴小姐姐很漂亮，彈得非常好”，有觀眾在網(wǎng)絡上點評道，說的就是酒店鋼琴師解岳千。

千千在酒店彈鋼琴。

她同時打好幾份工，但在樂隊排練時從不懈怠。比如樂隊隊長說下周要演出10首新歌，一周內(nèi)必須“把譜子扒完”。她下班之后總會擠出時間扒譜，打電話給成員們切磋樂譜細節(jié)。餃子說，“她扒的譜子比我們都要細致，完成度更高。”

一個音樂悟性高、各方面都得到認可的女鍵盤手，在音樂圈里是稀缺的。

擅長即興演奏，是她留給大家最深刻的印象。在酒店里，她根據(jù)顧客的職業(yè)階層、現(xiàn)場氣氛自由演奏；在酒吧現(xiàn)場，客人點了歌單里沒有的曲子，她也需要即興發(fā)揮。

餃子認為，解岳千對音樂的理解和樂器的把握成熟度都很高，“學院派出身，即興能力又強，所以她對音樂的理解很全面，流行、雷鬼等各種音樂風格都能駕馭”。

樂手、好友孫源認為她的彈奏唯美、溫柔，卻帶有些許悲傷。她喜歡動畫《東京食尸鬼》的配樂，撕扯的高音與輕快的鋼琴聲融合起來，有一種破碎的美感。

“摔倒了自己爬起來”

1999年12月31日深夜，23點59分，山西長治，產(chǎn)房外許多人焦急等待，產(chǎn)房里擠滿了護士。

“十、九、八……三、二、一！”

倒計聲中，“哇”的一聲啼哭在新世紀的零點零分響起，解岳千出生了，小名千千。

千千出生當日的報紙。

岳素娟是她的母親，一名高中語文教師。千千是家中獨女，她剛出生時，岳素娟對孩子飽含期待，希望她長得漂亮、有知識、有能力、有才學，將來能獨當一面。她希望，“我的寶貝兒將來憑借自己的本事，可以走遍全世界?！?/p>

千千小時候，家中就會鍛煉她獨立堅強的能力。母親說，“她小時候玩輪滑摔倒了，在我眼前我都不扶，讓她自己爬起來。”

家庭培養(yǎng)著解岳千的藝術修養(yǎng)。千千從小學習鋼琴，母親記得，女兒初一時第一次創(chuàng)作哼唱歌曲。她讀初二時，每天課后去校外培訓機構上作曲課、彈琴，寫過一首《半悲調(diào)》。

千千作詞曲的《半悲調(diào)》。

在高中好友王穎眼里，解岳千是“女神”級的人物。

王穎和解岳千是通過一個共同好友介紹相識的。因為解岳千長得漂亮又多才多藝，有的同學會認為她難以接近。“不是這樣的，她性格非常善良，我從來沒有看到她和人發(fā)生爭執(zhí)?！蓖醴f說道。

在藝術學院里，她的人緣很好，看到朋友都會微笑著打招呼。只要誰有什么事情需要幫忙，喊她一聲，她會立即過去。王穎回憶她們的相處，“她不會拒絕別人，我沒見她拒絕過別人?！蓖醴f說解岳千性格比較像男生。

王穎記得，剛升高二那會兒，課間的時候，她和千千常聚在一起聊天。不聊夢想，不聊壓力，只聊平凡的日常生活。她現(xiàn)在想來，那是一段輕盈、自由的時光。

她還記得，學校有一次修路，把常經(jīng)過的路封起來了，為了不繞遠路，她們選擇翻過一面大概兩米的圍墻。“她三下五除二地就翻過去了，”王穎想起解岳千動作利索的樣子，無奈地笑了，“我怎么也翻不過去?！?/p>

同為藝術生，王穎說，解岳千能考上藝術類學校就讀鋼琴專業(yè)，在藝術生里算挺厲害的。

上了大學，解岳千大一起就在代鋼琴課掙零花錢，大二開始組樂隊做鍵盤手。

一個2019年的演奏視頻中，她一身黑衣，在課堂現(xiàn)場即興演奏，琴聲叮叮咚咚像泉水般潺潺流淌。彈完，她有些害羞地將視線移開鋼琴。

2021年大學畢業(yè)后，解岳千留在天津工作，母親說因為千千覺得那里工資高些。疫情時，音樂表演行業(yè)沒什么活干，解岳千仍待在那，一有機會就趕緊去上班?！八褪沁@么要強、特別堅持的一個人?！痹浪鼐暾f，那時她去天津陪過女兒半年。

千千和母親。

前年，解岳千父母給她在天津買房交了首付，她自己每月交近5000元的房貸。“她自愿承擔還款，不給父母增添負擔，這也是我們對孩子自立自強能力的鍛煉與培養(yǎng)方式。如果還不上，我們會幫忙?！痹浪鼐暾f。

在母親心里，解岳千是自己的貼心小棉襖，是閨蜜。去年冬天，解岳千給父母打了六千元錢，讓他們?nèi)ケ本┛串嬚梗I過年的衣服。

朋友們?nèi)ミ^解岳千的小家。孫源說她家里有一架鋼琴、一只小貓，有花和小鼠。這只小貓曾是流浪貓，五年前被解岳千在馬路中央撿到并收養(yǎng)了下來，取名“大?！?。岳素娟說，這只小貓非常有靈性，會開門，會發(fā)出類似“媽媽”的聲音。

解岳千獨自在天津的生活看上去過得很豐富。孫源說，除了潛水員證，千千還有摩托車駕照。她曬過自己坐在漆黑锃亮的摩托車上的照片，金發(fā)的她酷酷地握住把手。

千千潛水。

“沒事不叫事”

人前的解岳千是開朗的，孫源說，他自解岳千大學時就認識她了，覺得千千非常追求精神層次的東西，靈魂比較孤獨，且特別不愿給人添麻煩。孫源說千千的口頭禪基本是“沒事不叫事”。

以前有定下的演出，碰上解岳千發(fā)燒，孫源說，“她只要能爬起來就去，很有責任意識”。平時和朋友吃飯，哪怕只是說句話讓人幫忙買瓶水，解岳千也不會說，“她自己去買，獨立堅強，也讓人心疼”。

孫源說，之前聽解岳千講起和前男友的一件小事，男友吵架的時候突然脾氣很大，把共享單車踹倒了，她說你生氣歸生氣，踹自行車干嗎，說著扶起了共享單車。

外人眼中堅韌的她，經(jīng)歷過很多漂泊在外的辛酸時刻。

母親說，一些清吧會不按時給千千發(fā)工資，有的老板“有些糟糕”，千千會因此換工作。岳素娟說女兒“即便遍體鱗傷，也不選擇回家啃老”。千千堅持著她的音樂事業(yè)，想趁年輕做自由自在的工作，較為安穩(wěn)的活兒日后再做。

母親說，2022年4月，千千當時正經(jīng)歷失戀，對方畢業(yè)后要回老家，異地戀情無奈告終。千千在社交媒體上寫道，“親愛的神啊/如果你聽得到我的話/請帶我走吧/人類我真的不太明白是什么生物/明明我只想帶來善意?！?/p>

到這年10月，她展示了自己的油畫畫作，上方是一輪彎彎的明月，撥開云霧，畫面下方是綻放光芒的橙色太陽。淡藍的背景上日月同輝，她說，“畫畫，真的是太開心了，我可以永遠不出門嗎？”

千千畫的油畫。

她也不時給自己打氣。她那時候還在社交平臺上寫道，“沒有誰的生活會一直完美，但無論什么時候都要看前方，滿懷希望就會所向披靡。”

她還發(fā)過一張穿淡粉色印花衛(wèi)衣的照片，對比度和清晰度低，她迎著光按下自拍快門。她說，“16歲之后的一切就開始像冒險一樣跌宕起伏，很懷念當初的那份幸福和快樂，但是也更憧憬對未來的探索挑戰(zhàn)與未知，要永遠光芒四射，也祝福每一個人?！?/p>

但不幸來得過于突然。

今年3月初，解岳千發(fā)燒，朋友想送她去醫(yī)院，她不想麻煩朋友。孫源說，解岳千之前新冠陽了發(fā)燒就吃點藥，這次生病，她也以為吃點藥就好。但這次有些難受，她正好想回家，覺得沒有好轉(zhuǎn)再去醫(yī)院也行。

因為想帶小貓一塊回去，她選擇了乘大巴從天津趕回老家長治。3月8日晚，她回到長治，吃完飯，母親見她發(fā)高燒，帶她去了醫(yī)院掛急診。母親回憶，當晚，千千拿著手機和好友聊天，說醫(yī)院沒查出什么大問題。“然而9日凌晨5時半，千千突然倒下，呼吸心跳驟停。進ICU做了一天的ECMO都無力回天?！?/p>

母親說，“當晚醫(yī)院宣告千千不幸去世，死因是心源性猝死?！?/p>

得知她去世的消息，王穎和其他朋友反反復復確認，“我不敢相信，不希望是真的，太可惜了?！?/p>

孫源記得，今年2月，他最近一次和解岳千同臺演出是在一所中學的小禮堂里，表演完回春丹的《鮮花》，他和解岳千去吃了面，解岳千說她之后想去大理，覺得那邊風景比較好。

母親說，這次千千回家，想好好休整一下，調(diào)養(yǎng)一下身體，下個月去大理旅居?！八獙⒆鎳拇蠛蒙胶佑伪?，去風景優(yōu)美的地方找清吧做鍵盤手。大理那邊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了一家酒吧?！?/p>

大理的蒼山洱海沒有等到她。

（為保護受訪者隱私，孫源、餃子、王穎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