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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尖|王寶強的說服力
正在熱播的《棋士》,以本世紀初的一個南方城市為背景,講述突然被命運齒輪卷入犯罪團伙的圍棋高手崔業(yè),本來不過是求活命,然后想報復(fù)情敵,然后想給孩子治病,終于在自以為是的步步為營中被反向提子。

《棋士》海報
這是一個灰調(diào)戲劇兼社會向文本。王寶強飾演的弟弟崔業(yè)是嫌犯,陳明昊飾演的哥哥崔偉是警察,人物設(shè)定確實會讓人勾連各款歐美劇,比如有觀眾覺得《棋士》不如《絕命毒師》綿密,但影視劇的題材設(shè)定只是一個框架,貓鼠雙生本來就是一個百年經(jīng)典款,影史中的兄擒弟或弟捉兄,每個電影大國都有上千部,港片就特別擅長植入此類法與情的糾纏,像《英雄本色》。
但《棋士》應(yīng)該志不在此,否則不會找王寶強、陳明昊,畢竟,警賊故事單是求戲劇性,全世界都愿意找美人出演,像周潤發(fā)狄龍和張國榮,再比如四十年前的《警賊兄弟》,09年開啟的《妙警賊探》系列,賊警并美,賊人更有銷冠的臉,誰吃得消馬特·波莫的藍寶石眼睛啊,美貌,既便于他行動,也利于他脫罪,說句不正確的話,梁朝偉多看你一眼,你心里高興,王寶強多看你一眼,你就警惕了。路易吉·曼吉奧內(nèi)如果不是長著頂流的臉,他的罪就會重一點。
在這個看臉的世界里,王寶強登場。王寶強進入中國觀眾的視野,從《盲井》開始,然后從許三多到樹先生,王寶強一邊擴大表演舒適區(qū),一邊也成了中國電影吉祥物。他不高不帥帶口音,各路人馬夸他,雖然無非三個詞:真誠,接地氣,不事矯飾。但這三個詞,卻是演藝界的貴金屬,就像段奕宏說的,別人用演技抽煙,他就抽煙。同時,他跨入喜劇賽道,輕松拿捏“囧途”和“唐探”,成為國民萌寵,這使他EGO爆棚去自導(dǎo)自演了《大鬧天竺》,收獲當年的金掃帚獎后,王寶強成了唯一去領(lǐng)獎的嘉賓,他實實在在不耍花腔,說欠觀眾一個道歉。
這個道歉,《棋士》幫他還了。
《棋士》有不少漏洞,如果在純罪案劇的框架里批評此劇,可以列出一二三,比如開場搶劫團伙竟然不知道銀行附近就是警局;高智商崔業(yè)送走搶劫團伙,有兩個機會可以逃走的,為什么天然呆似的跟進了黑暗隧道?但此劇的邏輯鏈不跟罪案,起承轉(zhuǎn)合跟人物,焦點在世紀交接后的社會轉(zhuǎn)型。而王寶強,王寶強解釋一切。

《棋士》劇照
王寶強,中國銀幕最有說服力的男人。他出場,第一個建構(gòu)鏡頭就很明確。崔業(yè)衣服老舊,毛衣過時,拿了圍棋冠軍但不會在公共場合說話,買個肯德基還得去銀行取一百元錢,一個除了智商一無所有的男人,一個被時代和老婆拋棄的i人,同時他還上有老下有小,外加一個強勢的愛管他、管事的警察大隊長兄弟,所以,崔業(yè)心里憋屈,心里憋屈沒有通道,他跟著犯罪團伙離開,雖然是被罪犯拎著一起離開,但他腳步輕快毫不拖泥,仿佛這一刻,他終于卸下被鄙視的殼。
所以,不能用罪案邏輯去理解此劇。崔業(yè)開畫以后擁有的人生,都像他的外套一樣灰色,他跟老婆的老板下棋,為了籌孩子治病錢屈辱輸棋,他同時在愛和錢面前放棄尊嚴,而他從小的家庭教育又養(yǎng)成了他自私自大的性格,換言之,他只是水到渠成地成了罪犯,他三十幾歲的人生,就在等待著某個契機,把他的灰色人生直接刷成黑亮黑亮。
“黑化”以后,崔業(yè)在心理上煥然一新。他有了一個可以被他教訓(xùn)的小弟,有了一個財務(wù)翻身的計劃,老哥、老板和老婆三面圍堵,搶劫犯們給了他一個氣孔,他突然擁有了運籌帷幄的生命新棋盤。王寶強的表現(xiàn)太令人信服,崔業(yè)在崔偉和在小弟夏生面前完全是兩個語言狀態(tài),甚至,當他譴責(zé)夏生會不會騎車,而夏生回懟說那你自己去的時候,他們之間破土而出的兄弟情,讓他順理成章對夏生的女朋友表現(xiàn)出自己都控制不住的恨,接著畫面轉(zhuǎn)到他和夏生一起在船上,夜色里他對夏生說出“對不起”,讓我們幾乎想祝福他們:一路平安。

《棋士》劇照
如此,四集過后,我不再把《棋士》看成是懸疑劇,就像愛倫坡的小說,不是探案類。用彼得·湯姆斯的話說,愛倫坡的故事在把偵探塑造為秩序衛(wèi)士的同時,也對其作出了批判,這些故事顛覆偵探與罪犯之間的對立關(guān)系,追究調(diào)查者的世界觀是否真正清白客觀。《棋士》對崔偉這個人物進行了保護性塑造,這也使得陳明昊的發(fā)揮余地較小,但即便如此,我們依然可以從崔業(yè)怨懟的話風(fēng)——“他岳父死了,看他去不去上墳”——看得出崔偉對有權(quán)勢的岳父“大人”的態(tài)度,也看得出崔偉遠非清白。
崔業(yè)是灰色人物,崔偉是非全白人物,這個劇要呈現(xiàn)的,不是案情,是當代社會條件和人的狀態(tài),就像埃德蒙·威爾遜在談及漏洞百出的《馬耳他之鷹》(1941)時說:“誰在乎到底是誰殺了邁爾斯·阿徹?”或者,按照錢德勒的理論,當觀眾能接受漏洞百出的《馬耳他之鷹》和更加漏洞百出的《夜長夢多》(1946)時,“現(xiàn)代觀眾才真正成熟。”
《棋士》能不能構(gòu)成催生中國現(xiàn)代觀眾的文本,還要看它后續(xù)的表現(xiàn),我只是想贊美一下王寶強,在要求邏輯和要求氛圍的觀眾之間,王寶強把自己變成了橋梁,維持了現(xiàn)實主義和后現(xiàn)實主義的兩端平衡。基本上,低于中國女性平均身高的王寶強,舊衣舊褲進入屏幕的剎那,就定義了一種影像:轉(zhuǎn)型期社會片。許三多是一種轉(zhuǎn)型,崔業(yè)也是一種轉(zhuǎn)型。許三多身上有多么明亮的東西,崔業(yè)身上就有多么灰暗的東西,但是,這灰暗本身也并非全無力量,至少,它激活了它所寄生的社會環(huán)境內(nèi)部的文化和經(jīng)濟沖突,當崔業(yè)變化的時候,這個社會隨之發(fā)生變化,反之亦然。這樣的社會文本,讓影視劇成為時代的報警器,而不是合謀者。

《棋士》劇照
善與惡同為深海的一部分,《棋士》的基本結(jié)構(gòu)是棋盤,雙男主各自線索,最后終將對決,故事不復(fù)雜,但勝在步步有變局,就像崔業(yè)在游歷過表現(xiàn)主義的人生棋局后,在面對母親妻子和孩子時,會有真正的失控,當兒子用玩具手銬銬住他,他突然歇斯底里,猶如看到深淵本身。這是還沒有被黑色素擊潰的私人情緒,這歇斯底里本身,既是人性的一部分,也是保住人性的艱難吶喊。王寶強收放自如,前后三分鐘,踏入人/妖境界,我在最好的意義上使用妖這個詞。從此,他天下無難事。
也因此,我甚至想用王寶強來定義一種影像類型:存在片。這個存在,是存在主義的存在,更是單純的“存活”加上“此在”的語義結(jié)合。王寶強沖入中國銀幕,從《盲井》開始,最大的能量是求生,最好的影像狀態(tài)是獲得新的求生能力,他的喜劇形象深受全民喜歡,也并不是他最能耍寶,是觀眾喜歡看他絕處逢生,活出生命最大限度的興高采烈,這讓我們想到童年的自己想到困境中的自己。也可以說,在王寶強這里,存在,沒有一點點高深的意思,就是活著,在這片土地上有心有肺也好,沒心沒肺也好,活下去。《棋士》也如此,看崔業(yè)活在屏幕上,雖然他不是一個好人,但我們喜歡看他活著,看他活得越來越好,甚至是必將受到懲罰地暫時歡天喜地著,我們都想祝福他,偷偷祝福他。
這是王寶強的意義,不管怎樣,先活下去再說。這也是王寶強的最大語法。他從胎盤帶出來的生機,甚至讓我覺得,他和身高差了二十多厘米的陳明昊,一起演親兄弟,也可以接受。
好像,王寶強扮演的角色還沒有在熒屏上“死”過,這一次,也希望他挺住。活著,一切皆有可能,中國有可能,中國影視,也有可能。

《Hello!樹先生》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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