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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60天:近海無魚,遠洋搏命
文|李頎拯
2011年12月28日,我在浙江舟山登上了 “29號漁船”,開始了為期兩個月的遠洋漁業生活。我的目的是用鏡頭記錄下這對于岸上的人們來說陌生的行業和一群以此為生的人。
遠洋漁業是世界上最危險的職業之一。被稱作“風暴”的漁汛,可以隨時把漁船吞沒;冷凍艙里凍得硬梆梆的金槍魚可以像石塊一樣把人砸傷;魚線突然繃斷反抽回來,可以把水手的眼睛打瞎。與我一同度過了這60天的船員們,在后來的航程里,有的失去了左眼,有的則因為意外,再也沒能回家。
這艘漁船從中國浙江舟山出發,一路東行,直至位于太平洋中心的漁場,開始捕撈作業,整個航程長達兩年。


克服暈船
延繩釣的方法,是從船上放出一根長達一百公里的干線于海中,上面隔一定間距系有支線和浮子,借助浮子的浮力使支線上的魚餌懸浮在一定深度的水中,誘引魚上鉤。
遠洋延繩釣漁船的主要作業就是放線和收線,為了船體運行靈活,船身長度都在40米左右。如果海上稍有風浪,船體就會搖晃得很厲害。暈船,是要克服的第一道關。
我在出發前為暈船做了充分準備,買了朋友推薦的最貴的暈船藥,10元一顆。但我連吃了兩顆藥后,還是倒下了,吐得一嘴藥味,苦不堪言,躺在床上頭疼欲裂,無法入睡,時而聽見下鋪暈船最嚴重的小廚師嘟囔著“讓我死了算了……”
第三天,風浪小了很多。船長強行命令全體船員起床,站到甲板上去吹海風。他用自己20年的航海經驗告訴大家:“毅力是克服暈船的唯一良藥。吃了東西,吐了,那就再吃……但如果你一直躺著,就只會一直暈船下去。”


近海無魚,遠洋搏命
出發前,我進行了為期三個多月的培訓、體檢和考試后,揣著《中華人民共和國海員證》,才有資格以船員的身份登上了船長莊軍帶領的這艘金槍魚延繩釣船。船上共有15名船員,分別來自浙江、江蘇、山東、河南、四川、云南等地。他們都要隨著這條遠洋船在公海工作兩年后才能回國。
如果可以選,漁船不會走這么遠。我們出發的浙江舟山,曾是中國四大漁場之一。現在魚獲已經大大減少了。這里曾有16種魚最高年產量超過十萬噸,如今只剩下8種。
除了魚量減少,海洋污染、沿海工業侵占海域,都讓近海的捕撈變得越來越困難。目前,整個舟山漁場管線密布、航線縱橫。中國與鄰國日本和韓國實施漁業劃界,也影響了漁民的捕撈范圍。要繼續向海討生活,面前就只有一條路:去更遠的海。在大量的影像或文字資料中,海都是唯美和浪漫的代名詞。小說《老人與海》雖然描述的是人類與大海搏斗的故事,也讓人充滿了對海洋的那種彪悍之美的向往。然而當漁船駛出舟山港,理想和現實的差距漸漸拉開。


迎戰風暴
對風暴的恐懼是要度過的第二道坎。
“29號漁船”是一艘先進的遠洋捕撈船。每天,船上都能收到岸上發來的天氣傳真,但海上的氣候瞬息萬變,船經常會受到小范圍低氣壓風暴的突襲,有時局部最大風力達11級左右,浪高在3米以上。船長發現風暴會微調航向盡量躲開,但如果在收線起魚過程中遇到風暴,就只能硬著頭皮應戰。
夜深時,船倉外伸手不見五指,呼嘯的海風夾雜在孤單的馬達轟鳴聲中,聽起來格外恐怖,海浪一聲聲打在甲板、船身、甚至船頂上,海水傾泄而下,沖進房間。房里的物品因為船搖晃的幅度太大而東倒西歪,像遭遇地震一樣,桌椅從房間的這個角落滑過去,再滑回來……我裹著被子,手腳緊緊抵在床沿的擋板上,以免摔下去。
幾天后,大家漸漸習慣了偶爾光顧的小風暴,但如廁又成了新問題。開始10天,我每每一進廁所,發現蹲都蹲不踏實,立刻“便意”全無。后來,我也慢慢總結出,上廁所要選風平浪靜的日子。


守著海鮮挨餓
沒出過海的朋友想象的海上生活是這樣的:吃海鮮,吹海風,曬日光浴,天天像在夏威夷度假。而我在船上兩個月的生活常態卻是,沒有淡水洗澡,饑餓時刻相隨。
漁場的魚很多,但延繩釣船不像拉網作業船,一網上來,蟹蝦魚貝什么都有。
最多的一天,船上能釣到兩百多條金槍魚。生魚片敞開供應,很美味,像嫩牛肉一樣,入口即化。可我嚼在嘴里,眼前就會出現這些船員在甲板上被海水沖刷、被汗水和血水浸泡的場景。我不忍吃這些來之不易的漁獲,他們要靠這些去換取一家人的生存。
船上的伙食讓我直到離開也沒能習慣。在顛簸的漁船廚房里,“熟了”是衡量飯菜的最高標準。我常常會在后半夜偷偷跑去廚房找點白糖沖開水喝,這樣比較耐餓。偶爾會有其它船員接濟我幾包方便面,但次數多了,我就不好意思了,他們自己帶的方便面要維持更長的時間。


告別與家書
我原計劃跟船漂流半年,待漁船中途停靠到海島,再聯系船只回國。但恰好有一艘轉運船要與我們的船交接貨物,因此我有機會跟著轉運船提前回國,結束這趟遠洋漁業之旅。


回到岸上,我的朋友們看了我之后,都覺得我像蹲了十年監獄。遙想當時還在海上飄蕩的船員們,我心想,兩年后再見,他們會是什么樣呢?
有時船員會轉移到別的船只上去。海上無風都有三尺浪,船員海上轉移,都是用吊機的。在海上漂泊兩個月之后,我跟著運輸船,捎帶著幾封船員們的家書,啟程回家了。當我離開“29漁船”遠洋捕撈船時,還捎帶了幾封家書。彼時,船員們希望我把在海上給他們拍的照片印出來附在信中寄給家人,對選照片的要求是:“不要太危險太辛苦的,要笑的。”
在和船長莊軍一起相處的這些日子里,我們聊得最多的就是生活狀態。我們常常也會為所謂的理想產生一些爭論。比如,捕魚,怎樣的捕撈是合理而可持續的?比如,掙錢掙多少,才是最滿意的?
如果不是生活所迫,沒有人愿意出海。距離上次出海不過四個月的莊軍不止一次說過:“能上山,莫下海。”這也是這位遠洋漁船船長最后送我時說的話。

李頎拯記錄中國漁業和漁民的攝影集《怒海謀生》,已由浙江攝影出版社出版。
(本文原載于“中外對話”網站:www.chinadialogu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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