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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走筆 | 許輝:我為什么喜歡在路上行走
原創 許輝 上海文學

Photo by Olia Gozha on Unsplash
原文刊于《上海文學》2025年3月號
我為什么喜歡在路上行走
許 輝
打小起,我就一直喜歡在路上行走。有事,或者沒事,春夏,或者秋冬,都一樣。只要有空,我就會一個人步行上路,開始我的閑逛,或者行走。
喜歡在路上步行,大概也是有原因的。小時候,我身體不好,總是生病,于是母親就千方百計地鼓勵我愛上體育活動,鼓勵我到外面去玩。在母親的鼓勵下,有一年夏天,我突然愛上了徒步行走。那是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每年一到盛夏放暑假的時節,我就開始了徒步行走。一般都是在早飯后,也沒有什么事,但有一個具體的地名,吃過早飯,穿個短褲,穿個背心,穿個黃球鞋,卻從來不戴帽子,就出門了,走出城市,沿著一條公路,一直往前走。太陽越升越正,一直升到頭頂上,陽光越來越強,越來越像有一盆炭火不斷從頭頂上往下傾倒,溫度越來越高,那時候的空氣沒有半點污染,因此陽光直射,明亮炫目。我卻越走越有勁,天越熱,反倒越激發了我的斗志,我走得越堅定,步伐也邁得越有力,人也越興奮。我走熱了,就把背心脫下來,有時頂在頭上,有時甩在肩頭,用一只手勾著,另一只手甩開大步往前走。那時候的公路以砂石路為主,一路走下來,腳上、腿上白蒙蒙的,都是灰。
起初,我走的路程比較短,早飯后出門,走到北十里,或走到紫蘆湖,或走到西十里鋪,或走到梅庵子,就返回了;后來我越走越上癮,越走越帶勁,也越走越遠,有時候走到離城二十里的朱仙莊,或離城二十多里的西二鋪,或離城十五里的桃園集,或與蒙城縣交界的一個小集市,或與濉溪縣交界的一個小集市。走到那些地方時,天也晌午了,要么在路邊的小茶水攤喝一碗梗子茶,和拉架子車在茶攤歇腳的農民說說話,和他們互遞一支煙吸(都是從父親煙盒里偷的),有剩油條就買幾根吃,或者在路邊小店用一兩糧票買一小盒餅干吃,歇夠了,再轉身順來路返回城里。這樣來回少則三四十里,多則五六十里,傍晚回到家中,雖然腿腳有些酸乏,心靈上卻感覺有極大的滿足,腳力也變得精健無比,平時如果需要步行幾里路,就完全不當作一回事了。
少年時養下的習慣,此后一直延續著,每年一到夏天,心里就癢癢抓抓的,腳步不由自主就往外面走去。一九七八年我上大學,第一年的暑假腳筋發癢,不由自主地走回了泗洪老家,在老家的平原上撒歡、亂跑。第二年的暑假腳筋又癢,不由自主地走進了大別山,在大別山里步行到佛子嶺、到磨子潭、到大化坪、到青楓嶺、到白蓮巖、到胡家河、到白馬尖。第三年暑假腳筋更癢,不由自主“走”起來,乘火車“走”到了甘肅、青海、寧夏,在青海的柴達木盆地和浙江的兩個個體牙醫作伴,晚上住灰塵很厚的廢車廂,白天在高原的道路上步行,碰到少數民族的拖拉機就攔拖拉機走一段,碰到解放軍的軍車就扒軍車行一程,沒車就步行,從天棚一直走到天峻縣。
后來行走淮河及淮河的支流,也是少年行走的延續。那一次走淮河北岸支流澮河,初夏的早晨從園宅集出發,一路走過澮河水結香澗湖的濕地,只見蘆葦紫紅色的幼芽正紛紛冒出淺水和濕地,這里一片,那里一汪,這里一片紫云,那里一片紅霧,既遠在天邊,又近在眼前。我望得呆住了,因為從來沒有見過這種蘆葦幼芽出生的浩大陣勢,我站在濕地邊緣,由近至遠地看,又由遠及近地看,看了許久,我又小心擇路走進有干有濕的濕地里,在紫紅色的蘆葦幼芽的陣仗里穿行,呼吸著帶清香味的空氣,滿目都是植物萌芽的身影、雀鳥飛過的痕跡,滿耳都是鳥雀婉轉悠遠的歌唱,眼見著春天的熱氣騰騰上升,胸襟里涌滿春天催人的鼓動。又一次仲夏走濉河,在灰古東邊的河坡上蹲下來看一窩名叫“叫油子”的昆蟲從一個土洞里,一個一個小心翼翼地陸續鉆出來;坐在沙土地上聽仲夏的暖風吹動楊樹葉嘩啦嘩啦響,楊樹葉被風吹得左右翻動,就像在不知疲倦地展示它葉面的美妙一般。
有兩年在北京城里小住,但到了初夏麥熟季節就打熬不住,一定要乘車回到平原上走路看小麥。乘綠皮火車悠然到潁河附近的黃橋,住在一個小旅店里,然后冒著大太陽在黃橋附近的平原上、小河邊、麥田里、土路上、荒草間,曬一曬,走一走,才覺得心安了下來,情緒才穩定下來。經過黃橋火車站時,請道口工人幫忙拍了張照片,洗出來后嚇了一跳,雖然我皮膚較黑,但那張照片中的我,臉被夏天的陽光漿得發亮,那笑容是發自內里的健康和開心。合肥的盛夏時節我會乘車到一個叫新倉的小鎮去,盛夏的正午,三四十度的高溫,空氣灼人,街上、村里幾乎沒有一個人待在外面,這正是我獨霸天地的好時機。我穿著長褲、T恤、皮鞋,邁開腳步,從小鎮東邊走到河堤上,然后沿著河堤一路向東走。一般而言,我都是全神貫注地走,但周圍的地形、風物、村莊、人跡,也全會被我看在眼里,記在心頭。我在高溫酷暑里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向前方我并不知曉的地方,那時只是想,不論走到哪里,只管一直沿著河堤往前走就可以了,無論走到哪里。
正由于我少年時期總是在盛夏時節外出活動,釣黃鱔、步行、游泳,因此我從來不怕夏天,不怕熱辣辣的陽光,不怕太陽的暴曬,反而對夏天特別來感覺。盛夏野外的熱空氣,盛夏河邊燙人的沙土地,盛夏河面上炫目的波紋,盛夏田野里綿軟的作物葉片,盛夏野外的一切,我都覺得特別親切、熟悉。四十年后有一個盛夏的中午,我開車到城市的一個地方辦事,那里有一個巨大而空曠的停車場,酷陽高照,明光晃晃,所有在那里停車的人,下了車都匆忙跑走了,女士則趕緊撐起遮陽傘離去。我下了車,卻突然感覺到一種久違的對盛夏陽光的親切、熟悉和親近。我鎖了車門,在空無一人的巨大的停車場里,沐浴著盛夏正午熱辣的陽光,慢慢從停車場的一端,走到停車場的另一端。我去辦完事以后,匆忙又回到停車場,又慢慢從停車場的一端,走到停車場的另一端,無比滿足地大口呼吸著膨脹灼熱的空氣,讓火熱的陽光沐浴我的全身。那真是一種久違的巨大的吸能過程,無與倫比的頂尖的享受!每個人都有他的尖峰時刻,那一刻也正是我的尖峰時刻!
真的要發自內心地感恩媽媽小時候對我的鼓勵和引導!母親對我到處跑著玩、釣黃鱔、戲水游泳、徒步行走,一直是鼓勵有加的,她知道這對改變我小時候的體弱多病有太多的好處,其實這是母親幫助我建立起了我一生得益的一種生活方式。少年時我跑遍了宿縣城郊的村村落落,后來在這種生活方式的指引下,我又跑遍了淮河流域的河河汊汊,再后來我又情不自禁地跑去了大別山、大西北、秦嶺、太行山,跑去了華北平原、青藏高原。我的身體在不斷行走和行動中變得健康起來,變得動態平衡了,我的心靈也永遠不會死水一潭了,我的思想受到這種生活方式的影響,也變得動態平衡了,起碼我知道看事物、看天地、看社會、看人生,都要動態且平衡地去看,不會把它們看成死的,看成一成不變的,看成扭曲的,看成比例失調的。起碼我會告訴我自己,前途和風景都只在自己的腳下,只要你走起來,行動起來,就能見到風景和遠方,就能找到出路,就能使思路活泛、清晰起來,就有前途、有辦法。
我會連續好幾天在路上徒步行走。我在路上一邊走,一邊想起《爾雅》記錄的各種道路的名稱:僅通往一個方向的路才叫“道路”,通往兩個方向的路叫“歧旁”,通往三個方向的路叫“劇旁”,通往四個方向的路叫“衢”,通往五個方向的路叫“康”,通往六個方向的路叫“莊”,通往七個方向的路叫“劇驂”,通往八個方向的路叫“崇期”,通往九個方向的路叫“逵”。因此,我們后來才有了“四通八達”“康莊大道”等說法。多日后,當假期用完了,我就該收拾行囊,起身回家了。
以前,夏天,但也可能是其他季節,我會打點一個小書包,小書包里有幾件換洗的背心、褲頭,一個小水杯,偶爾有幾小袋桂圓茶,一兩本書,筆和筆記本是必帶的,先離開城市,不乘車、船(那時候的中小城市里也沒有公交車、船),步行到鄉下一個叫麥粒的小鎮。在那個小鎮上,找一間便宜的旅店住下來。晚餐在鎮中一家土菜館里,要一盤鹵豬肚,一碟花生米涼拌蘿卜絲,一碗熱氣騰騰的羊雜湯,兩只白面饃,二兩紅芋干子酒,吃飽喝足后,回到房間。房間里沒有桌椅,我就跪在床邊,把筆記本放在床沿上,記當天的日記和筆記。記完后,我上床看書,困了,就關燈睡覺。天亮后,開始我此后多天的徒步行走。
第一天,我走往正東方向。那里是日啟之處。我走去那里看日啟。
東五里,那里有一座村莊,村名叫楊樹頭。我先沿較寬的土路走出小鎮,土路兩邊的行道樹都是楊樹。天色還很晦暗,小鎮和野外的某個村莊里,會傳來幾聲狗叫。看不清腳下土路的野草上有沒有白霜,但感覺肯定是有的,因為從鞋外傳來一陣陣濕涼的寒氣。楊樹頭村的村東頭,果真有更大一片楊樹林。楊樹林東是一片高荒地。在那里迎著隆冬的寒氣站著,手袖在棉襖的袖口里。籠罩在大地上的寒涼氣逐漸消散。東天亮了許多。現在,越來越看得清眼界里的事物了。楊樹林里頭愈益喧鬧。各種鳥都在叫。多的是麻雀,還有一些喜鵲,另有一些灰喜鵲。村莊里則是一片雞鳴聲。東稍偏南方向的天際,由灰白而慘白,再由慘白而蒼白,又由蒼白而脂白,終由脂白而彩白,太陽就從東稍偏南方天際的寒涼之中,冒將出來了。
看完日啟,我轉過身,踩著尚未融化的白碴碴的寒霜,快步走回楊樹頭村。我走進村路邊一家開著門的農家,走到堂屋里,看那家人和面蒸面燈。哦,是呀,原來是正月十五了,民俗是講究在這一天蒸面燈、蒸龍燈的。這一年屬什么動物,就蒸什么燈,但龍燈每年的正月十五都能蒸。那一家的母親,手凍得發紅,圍著圍裙,在一個大黃盆里和面。她用盡全力把面揉和到一起,甚至把身體的重量都用上去了。她似乎累到不行,不時停下來,歇一歇,喘口氣。但面是越揉越勁道的,蒸出來的面燈也越耐看、耐用,孩子們也越有面子,她明白這一點,因此愿意為此賣力。到了晚上,這家的孩子,就會讓母親在小兔子面燈里捻上燈芯,灌上香油,然后捧著點亮的面燈,到村鎮里逛蕩、比燈去。等面燈里的香油點完了,燈芯的火就滅了,孩子們就會捧著面燈,一邊吃,一邊跑回家去了。
第二天,我走往東南方向。那里是日升之處,也是杏花開放之處。我走去那里看杏花。
東南八里,有一座杏花山。杏花山只是平原上的一片小淺山,三五個連在一起的小山頭,山勢緩,海拔不到百米,山土瘦,且石頭多。進山的路,共有兩條。一條是正式的大路,從山叢的東邊山豁進入,穿過杏花淺山,再從山叢的西邊出去。正路起伏著,蜿蜒著,還有稍大些的圓石露出地面,因此開車的話,就不能快,如果步行,則沒有顧忌。正路走不進杏林的深處,只能從杏林的外沿經過,到山叢的西緣時,直接經過杏花村的村委大院。大院里有一位中年男人,冬天喜歡穿對襟棉襖,春秋天喜歡穿對襟長褂,夏天喜歡穿對襟小褂。每次路過,都只見他忙個不停,不是拉開架勢掃大院,就是滔滔不絕地和一群農人說話,要不就坐在桌邊,聚精會神地在本子上寫字。因此每次經過都想,如果我不從此地經過,看到他做的一切,這世界上還有多少人知道這世界上曾經有過這樣一個人?又想,我這得有多高看我自己呀!世界上的人,難道不都是這樣看世界的嗎?
另一條路,小路,是從山叢外的東南方進入杏花山的。小路在山叢的隘口里,與正路相交,然后逶迤著,從杏林山西側半山腰穿過,再由山叢的西北方出山而去。沿這條小路進山,過了與正路的交叉點,就進入杏林山山石最擠的山坡了。雖然山石擁擠,但山石間也長著最為肥美的野薺菜。十幾位年歲不一的女士(另有一位男士,遠遠地),各人身旁放著很大的尼龍袋,正蹲在山坡石間,用小鏟子鏟薺菜。她們大多在四五十歲年紀,也有兩位,看上去只有三十歲左右的樣子。她們都戴著布帽子,有的紅,有的紫,有的粉,有的花,臉龐也都用厚布遮擋著,想來都是愛美怕曬,而又免不了要曬。看樣子她們是常做這種活計的。她們右手握鏟,鏟挖結合,挖或鏟出來的薺菜,用左手撿拾,配合得十分協調,一會兒就挖了小半袋子。
我在山路上站住,欣賞她們挖野菜的藝術。過了一會兒,忍不住就過到山坡上去,跟她們敘話道:“這挖的可是薺菜?”她們一邊抬起頭回答“是的”,一邊手里仍然干活,沒停過。我又說:“沒想到,這石頭山上有這么多野薺菜。”她們回說:“就是的,山上就是多。”我又問:“山上石頭縫里為啥就喜歡長薺菜呢?”她們回說:“不知道。就知道這樣的地方喜歡長。”她們又說:“從老一輩起,就喜歡長。”我退回到小路上,假裝坐在小路旁的圓石上休息。大約半個小時后,她們陸續從山坡上下來了,每人都扛著一大尼龍袋野薺菜。她們下到山路上,我又跟她們蹭話說:“這一袋,大概有多少斤?”她們說:“不多。二三十斤唄。”我說:“那家里人吃不完。”她們說:“不是給家里人吃的,家里人都吃夠了。”我說:“那是拿去賣的?”她們說:“對的,是拿到城里賣的。”我說:“能賣多少錢一斤?”她們說:“不等。有時候六七塊,有時候七八塊。”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她們摘下頭巾擦擦汗。說完話,跟我道個別,她們一個個的,撅著腚,努力背著大尼龍袋,向山叢外走去了。
第三天,我走往正南方向。那里是日正之處。也是未知之地,不知道那邊有什么,長什么樣,也不期待要看到什么,只是單純地要在路上走,要往前走。
盛夏酷暑,烈日當頭。這是單純的徒步行走,我就是想在正午的盛陽下走在路上。我身體的內力暴旺,生命力鼓突。在路上,一走起來,就能感覺到腿上的肌肉漸漸地鼓突起來了,而且變得越來越結實,越來越有勁。上中小學時,這樣走過,沒有任何目的、目標、功利。現在,好幾十年過去了,仍然能這樣,腳實實在在地踩在路上,想想,真是好!能一直有這樣的心態、體態、肢體,能夠一直在路上行走,一直在路上看風光和風景,在路上看社會和人生,真是很好的。陽光越來越狂暴,當光熱如滾油潑澆到我赤裸的皮膚上時,真覺得痛快極了!我邁開大步,一秒不停地在路上前行,不管路面是否有坑洼、不平、碎石、牛糞。
像以往所有在路上的時光一樣,走著走著,我就開始胡思亂想起來。而且常常不由自主,腦海里想到的,嘴里就說出來。我想到古人說過這樣的話: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這兩句話的意思,其實就是說:抽象思辨叫做道,具體實用叫做器。比如,我現在走在路上,看見的土地、農田、樹木、村莊、節制閘、太陽、遠處開過的汽車等等,這些具體可見的實物,都是器;而在背后安排它們運行的規律,以及我頭腦里的所思所想,看不見,摸不著,就是道。我又想到孟子說過的一段話。孟子說:“抱關擊柝者,皆有常職,以食于上。”這段話的意思是:就算是守關打更的小官,也都有日常工作,因而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俸祿。這是說人都會自覺接受道德暗示,如果不勞而獲,大多數人都會心有不安,如果是勞有所得,人們就都會坦然接受。就像此刻我心地坦然地在路上閑走,我的衣食住行已有正當來源,我不會再為此操心煩神,因此我能夠心安理得地在赤裸裸的大路上,接受驕陽酷熱的潑澆。
走出十五里路后,我轉身返回出發地麥粒小鎮。
第四天,我走往西南方向。那里是日偏之處。我走去那里的一個村莊,去參加那里的一個流水大席。
西南九里,是一個叫陳營子的村莊。陳營子是一個僅百戶人家的小村莊。上午十點多,離著老遠,就看見包裹小村莊的樹林里,許多道炊煙,正彎彎曲曲地升上天空。當然,這個時間,不是上午八點多做早飯的時間,不是中午一點左右做午飯的時間,也不是晚上天已黑,做晚飯的時間,因而,這就是有人家在做紅白喜事,在開流水席了。走近村中間的一戶人家,只見院門外的空地上,搭了一座彩虹門。彩虹門上寫得清楚,這里在辦“陳啟代小朋友”的滿月宴。彩虹門后面,搭著兩個四面透亮的大帳篷,帳篷下擺著一些八仙桌。八仙桌邊已經坐上了一些鄉人,男男女女,年歲各異。年歲大些的男人,會在八仙桌邊坐著,吸著煙,不怎么說話。婦女們坐在一起,說個不停。小孩子們坐不住,一會兒就跑沒影了,他們到處跑著,叫著,玩著,還有調皮的,爬到人家的大樹杈上站著。
這戶人家的大院子里,是廚藝主戰場。幾口超級大鍋支著,下面架上干樹枝,火燒得正旺。大鍋旁邊擺了五六個長條桌,二三十個婦女,擇菜的擇菜,切肉的切肉,刮魚的刮魚。大廚都是男的。肉切好了,魚洗凈了,鍋里的油也燒開了,他們就把巨型大盆里的魚或肉,倒進超級大鍋里煎炸。煎炸好的肉或魚,撈出來,放在一邊,其中只有一小部分,放進碗里,配上佐料,放到三屜的籠里去蒸。因為流水席要擺兩天,這些蒸好的魚或肉,僅供當天中午來客食用,剩下的,下午和第二天再上籠蒸,便節省時間了。
這家人的后院,還有一盤老式石磨。石磨旁邊,用三塊石頭架起一盤大鏊子。兩個中年男子把泡過的小麥放到石磨里,磨成帶麩子的小麥糊。他們一邊推磨,一邊用勺子連水帶麥把泡過的小麥舀進磨眼里。磨成的濃濃麥粉糊,則緩緩流進石磨下面的大黃盆中。黃盆快滿了,就由一個男子端到大鏊子旁邊去。大鏊子旁邊,有兩位中年婦女和一個小女孩。第一位婦女負責往大鏊子上舀麥粉糊,另一位婦女負責用一根平滑的長竹片,快速地把倒在大鏊子上的麥粉糊平攤開來。攤得快了,麥粉糊在鏊子上不均勻;攤得慢了,麥粉糊在鏊子上就糊了,就攤不開了。均勻攤開的煎餅立刻就香氣四溢了。第二位婦女用長竹片,在鏊子上快速把煎餅折疊起來,掀到旁邊的大匾里,再由第一位婦女把它們擺放整齊。過一會兒就有人過來,把成摞的煎餅搬到前院去。
小女孩沉默不語,只負責燒火。燒火似乎很有學問。只見她不慌不忙,把身邊的干麥穰子,一把一把地填進大鏊子底下去。火不能大,大了,鏊子燒得通紅,上面的煎餅都得糊得一塌糊涂,婦女也必得叨叨她。火也不能小,小了,鏊子上麥粉糊不能快速凝固,就無法攤得又薄又勻了,婦女也得吵她。燒火的柴禾很有講究,不能用樹枝等硬柴,因為硬柴的火太硬了,會把煎餅攤糊。用麥秸類的軟柴也不好,因為麥秸過火太快,一眨眼,火就過去了,火力忽大忽小,不適合攤煎餅。最好用的是麥穰子,就是小麥脫粒后留下的麥殼。麥穰子燒起來時,火并不猛,但燒過之后,它們的余燼還在,還能在一段時間里保持熱量,火上得比較均勻,煎餅自然就容易攤得好了。
大魚,大肉,大酒,吃過流水大席,帶一小包香噴噴的好面煎餅,再步走九里路,回麥粒小鎮睡個趁午覺去。
第五天,我走往正西方向。那里是飛霞之地。我和女兒去那里走各種各樣的路。
正值雙休日,女兒完成作業,騎自行車來小鎮,跟我下鄉轉悠。我傍晚帶她去小鎮果園場場部的一家小飯館,吃她喜歡吃的拌涼皮和牛肉湯。第二天早上,我們去街上的早點店,吃拉糊湯和生煎包。飯后我們下鄉去。
我們隨意往前,腳下出現什么路,我們就去走什么路。但有時也遵從內心的喜好。我們時而走大路。大路寬坦,雖然只是鄉間的大道,但雨后車輛的輾壓,使得土大路平順無礙,腳走上去,坦坦的,沒有一絲突凹。大路直通村莊,不會半途中斷。大路又分向各條小路,小路也總是匯向大路,因此只要找到了大路,就很容易去往小路,但如果找到了小路,也許還要走幾條小路,才能找到大路。
但大路上的風景是有限的,或是單調的。離開大路,拐入小路。小路蛇行,有時被樹林遮擋,有時被小河阻斷,有時被莊稼地隔離。小路很可能不直接通往村莊。小路的前方不知所往。大路不會突然中斷,否則人們有理由指責修路的部門;小路時常會無緣無故中斷,因此沒有道理可言,人們也找不到指責的對象。小路的魅力是風光無限,充滿懸念,缺點是路途坎坷,崎嶇難走。大路是修的,小路是當地人走出來的。走的人多了,就成了小路,走的人少了,小路就會走著走著,突然消失。大路是服務多數人的,小路是留給少數人的。大路是強勢、宏觀、點對點的,兩點之間,直線最近,遇山挖山,遇水架橋。小路是弱勢、微觀、避讓的,遇水避水,遇溝避溝,遇田讓田,隨機轉圜。
我們時而走無路之路。路在坡丘之間,到處都是片石、碎石、旱土。我們要走坡丘之間的荒地,走到前方的土丘后面去。女兒走得有點累了,站住休息一會兒,再努力往前走。她又一邊在荒地上走,一邊背誦荀子的《勸學》。“吾嘗終日而思矣,不如須臾之所學也;吾嘗跂而望矣,不如登高之博見也。”“故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騏驥一躍,不能十步;駑馬十駕,功在不舍。鍥而舍之,朽木不折;鍥而不舍,金石可鏤。”女兒說,荀況的文采可真好!我說,那是真的,沒說的!
我們又時而走荊棘之路。我和女兒登上土丘。下坡的路卻灌木雜亂,只有一條草路,消失在雜木叢中。我和女兒走進雜木叢里,我在前開路,女兒在后跟隨。小路兩邊刺枝旁出,鉤人衣袖,我用手折斷刺枝,為女兒的行走減少些困擾。荊棘雜木林似無止境,我們好像走到了底,又開始仰登另一座石丘。我的手上劃出了幾條血道,女兒的胳膊上也劃出了血痕。女兒突然大叫起來,原來她的腳脖上爬著一只螞蝗。我趕緊替她把螞蝗揪掉,然后甩得遠遠的。我們終于爬上了丘頂。荊棘和雜木在丘頂突然消失了,消失得那么徹底,消失得干干凈凈,一點不剩。石丘的另一邊,是比較平整的石坡面。石坡面十分寬遠,上面沒有一棵雜樹,只有成片成片的野草,點綴在石塊之間。我和女兒揮手向丘坡下大叫。我們在荊棘雜木間,走得真是疲累,現在,我們完全精神振奮了!我們在石坡和草地上悠然下行。蒲公英的花裝點著綠色的草叢,石夾縫里伸出的艾草枝條,散發出清淡的辛香。這里離麥粒小鎮大約十三四里。我們下次還會來的。
這一路上的體驗,真是很棒。
第六天,我走往西北方向。那里是微涼之處。我去那里看湖澤。
西北二十里,是石天河水結,人稱石天湖。石天河到水結那里,進入方圓百多里的洼地。洼地里長滿水生和濕生植物,例如荻、芒、香蒲、菖蒲、紅花蓮子草、荷、蘆竹、浮萍、水竹、紅蓼、酸模葉蓼等等。如果當年水大,許多濕生和水生植物被淹沒,石天湖就顯得水面浩淼;如果當年水小,石天湖的水面就會縮得很小,而石天湖的濕地就會變得很大;各種水生和濕生植物則始終在茂盛地生長,很有適應性地努力完成自己的生活史。
當天,我起了個大早,前往石天河大水結。我向小旅館老板借了輛舊自行車,這樣,我就只需要用一個多小時,就能到石天河的大水結了。天有點陰,石天河大水結略微顯得有些憂郁。我在一道堤坡下停下來,把自行車鎖在一棵小樹上。我爬上堤坡,想看一看石天河大水結的全貌。可是,由于高大的蘆葦和蘆竹的遮擋,我只能看見大水結的一部分。
我在荒廢無人的堤壩上閑逛起來。當我抬起頭的時候,我似乎從香蒲和蘆葦的縫隙里,看見有一只小船,慢慢地劃了過去。我很好奇,想去看看是什么人,在這里做什么。我沿著堤壩往蘆葦叢里頭走,越走越深,有時候還能看見釣魚的人離開時留下的魚餌。可是路突然斷了,我只得原路退回。
我繞過一個湖汊,在另一個方向找到一條路,走進蘆葦蕩里。這次仍然沒能走通。只走出幾百米,路就終結在一個高高突起的大土堆上了。大土堆上長著一棵柳樹。可是柳樹不夠高大,不然我就能爬上去,俯瞰整個濕地了。
我順著一片只生長荷、菱和銅錢草的淺水岸,往湖心里走。我對這條路不抱希望,因為這片淺水、濕地里的植物,都比較低矮,因此能夠一覽無余,藏不住一只小船的。另外,淺水邊的小路,往湖里通得好像也不遠,這條路的盡頭,離茂盛、高大的蘆葦等挺水植物,還有一段寬闊的距離呢。
但我還是想去試一試。
我輕快地順著淺水濕地的邊緣,往濕地的深里走去。腳下的路竟然干燥燥、硬梆梆的,很是出人意料。沒多久,我走到了道路的盡頭,那里是一片只有一間房那么大的坦地。現在,三面都是水和低淺的濕生植物了。果然,這里也是無法到達我恍惚看到小船的蘆葦蕩的。蘆葦蕩離我站立的地方,少說也有一百米的間隔呢。
我打算往回走。這時,一百米外的蘆葦蕩忽然打開了。一只平底小船從里面劃了出來。小船上站著一個男人。他手里執一根抄網,一會兒抄一網,一會兒抄一網,卻不知道他在抄什么。
我看著在水面上漂游的小船,腦海里忽然想起了一段話:我們總是喜歡生活在經驗里,也時常要靠經驗活著;經驗對于我們的生活和生存是必須的,有時候甚至會成為本能;如果不學習別人的經驗,我們就會變得特別“原始”;如果沒有經驗,我們就要借助別人的經驗,這就是學習。學習別人的經驗有三種情形:一種情形是通過文字、書本等學習,一種靠別人直接告訴我們學習,再一種是舉一反三,揣摩別人的經驗和事物的規律。
我拿出小本子,把這段話記錄下來。這是我的習慣。過幾天再看,如果顯得幼稚的話,我就會把它刪去。
近晌午時,我回到鎖車的地點,騎上借來的自行車,返回麥粒小鎮。
第七天,我走往正北方向。那里是寒涼之地。我走去那里,看一位祖祖輩輩生活在當地的“土著”。是一位在鄰縣工作的朋友,聽說我在鎮上小住,就專門跑回來,帶我去他老家吃一餐飯,在村里村外轉一轉。
正北三里,一路步行而去,是一個叫蔡窯的小村。蔡窯的確是有磚窯的,就在村外的田野里,半廢棄了。從側面爬上窯頂,還能看到下面通紅的窯洞。磚窯前面是一大片低洼地,存有前些天下雨蓄積的雨水,那是挖土燒磚留下的痕跡。但蔡窯村名的來歷,卻不是因為當下的這個磚窯,而是曾經在村南挖掘出的幾口古窯。那些古窯沒有多少考察的價值,早已回填了。但人們因此而知,這附近一些帶“窯”字的村名,例如馬窯、祁窯、三里窯,包括蔡窯,是怎么來的了。朋友的爺爺、奶奶、父親、母親以及兄弟,都還住在村里。朋友告訴我,他父親一輩子在各地做雜工,養家糊口,見過不少世面。年歲大了些,才回到老家,過安穩日子。中午見面一喝酒,真就看得出來了:只見他父親理個平頭,顯得十分精神;雖然說一口當地土話,但時不時夾雜些外界世面上的用詞;喝酒吃飯時,不帶冷場的,總會找些話頭來講,不讓客人感覺冷落;又是個會勸酒的,不知不覺,兩瓶土酒已經灌下去了。他臉只有些微紅,但話更稠了。說到年輕時在各地碼頭、貨場干活,練就一手打繩結的絕活,不由就拉著我,到他家的雜物房,去看他那些寶貝去。朋友的母親半嗔、半怪、半就,怪他一說到他那些寶貝,話就多得膩歪人。朋友止他不住,也只好跟著,在后面解釋說,家里人嫌占地方,扔了許多次了,現在只是剩下的,他不給扔了。
原來是各種各樣的繩索。有的掛在墻上,有的堆在木架上,有的掛在梁上。那些繩索,有粗的,有細的,有的很長,有的較短,有的臟,有的還算干凈,有牛皮的,有羊皮的,有麂子皮的,有豬皮的,有棉的,有苘的,有麻的,有棕的,有金屬的,也有尼龍化纖的。他一一拿來介紹。說這些繩索,有的是拴牛馬的,有的是捆麻包的,有的是打背包的,有的是船纜,還有的是降落傘上用的。又說,這些繩索各是從哪里哪里帶回來的,他都記得一清二楚。又說,他在機場干過地勤,這些沒用的降落傘傘索,扔在一堆廢氈子下,占地方,領導叫他喊收破爛的來收走,他就私留了一根,帶回家作紀念。
他忽然說到打繩結,話更稠得剎不住。他拿過一根繩來,一邊介紹,一邊打成各種繩結給我看。他說,兩根一樣材料的繩子要打結,拴在一起,可以打成平結,這樣不容易脫結;但是材料不一樣的,就不能打平結了,打了也不結實;把牛馬拴在樹上,要打牛結,先把牛繩在樹上繞一圈,再從樹繩上壓過,再繞一圈,從樹繩下穿過既可,牛結越拉越緊,也比較容易解開,很適合把牛馬拴在樹上或樁子上;把一軟一硬的繩子連在一起,要打漁人結,這樣的結打好后,比較結實,不太好解開;要讓一根繩在另一根繩上滑動,就打抓結,抓結不吃力的時候,能沿主繩上下滑動,如果吃力的時候,就會抓得緊緊的,不能滑動了。
朋友的母親來催了幾次,朋友也過來沒收他手上的繩,他才依依不舍地停止介紹,拉著我的手,回到堂屋酒桌邊,繼續喝酒。我感嘆說,這些繩索,還有繩結,建個繩結展覽館都夠了。他說,夠了,足夠了,足夠了。一邊說,一邊給我倒滿一杯。他自己也倒滿一杯,跟我碰了杯,自己先一飲而盡了。他又說,古人說,人無愛好不可交,自己是有愛好的人,所以見過的人,都愿意和他交心、交朋友。他又說,自己這輩子,這樣過,值得,值了。朋友母親將菜熱了又熱,時間早過到下午了。下午的酒,喝得夠稠,夠厚。一直喝到小下午,我和朋友才歪歪倒倒,離開他老家,拾路回返。
我回麥粒小鎮旅館睡覺。朋友則從小鎮乘車,回鄰縣單位去了。
第八天,我走往東北方向。那里是月升之地。夜晚,我走去那里看月光和凝寂。
東北六七里,那里有果園、桑林、淺丘、草澤、水渠、農地、水庫、村莊,以及偶爾的人聲、狗叫、雞鳴、鳥囈。
月升上來。月越是升上來,各種聲音和無聲,就越是凝寂。心也是靜的,更加凝寂。心又是安穩的,愈加凝寂。外欲淡而乏味,愈感凝寂。內心是舒坦的,直達一種凝寂。凝寂沒有一點兒寡淡,相反卻是極醇厚的。恰如悠久的歲日,愈加醞釀出一種回甘。凝寂非為頹荒,反而更是一種滋味。外靜只管撫面,內靜恰好熨心。各種雜聲都涌上來時,覺得凝寂真好。各種凝寂都涌上來時,這才測得出定力。我眼睜睜地看著月升于東方的天際。天際是迷朦的、灰黑的,然后又是透亮的。月升于淺淡之中,又升于渾厚之間。月升于光影之外,又升于混沌之中。心境與月境同糅于一體,心境又與厚地雜而為一了呢。沉厚的大地是什么都能孕育、撫養的,哪怕是光華抖落、盡灑無遺的月。
我走至大地的一個凝寂之處,看月升,月起。我真的要獨享天地之間的一番寂然和凝靜了。我要獨享沉靜、凝靜、安靜了。又要獨享外靜、內靜以及沉靜了。對凝寂之外的所有事物,社會,親人,朋友,同事,同情,反感,緊張,舒放,期待,希望,無助,實現……我都記得一清二楚,毫不混淆。但此刻的我,只明知凝寂的舒爽,只知道我此刻的所想和所愿。
我想起一些古語。《國語·越語下》有句云:“得時無怠,時不再來,天予不取,反為之災。”這是說,得到時機就不能懈怠,因為時機不會再來,天賜不取,就只能收取災禍了。《黃帝四經·十大經·觀》有語云:“人靜則靜,人作則作。”又說:“正以待天,靜以須人。”這是說,該靜息時就要讓人靜息,該勞作時就要讓人勞作。又說,要端正心態等待天時,平靜心態對待人事。《周易·乾·象》有語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這是說,天的運行強健有力;君子要像天之強健運行那般自強不息。
在月升之夜觀天,望月,緬懷先人智者,就覺得離天地的距離最近。有時甚至覺得近到毫無距離。人在路途,人在野外,人在河邊,總有走不完的路,見不完的景,觸不完的情,想不完的心思和雜念。不過,這些,也都是我最想得到的呢。
原標題:《人間走筆 | 許輝:我為什么喜歡在路上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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