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張煒:從《你在高原》到兒童文學,數(shù)字時代“一定要凝練,不要啰唆” | 寫作課
原創(chuàng) 張煒 文學報
關(guān)于兒童文學的馬拉松長談
作家張煒曾經(jīng)說過,自己的寫作像是馬拉松。這完全是事實描述,在這個網(wǎng)絡(luò)化、電子化的時代,他發(fā)表的超過兩千萬字的作品,都是他手寫文字,手動修改。
近年來,在推出《獨藥師》《艾約堡秘史》《河灣》《去老萬玉家》等作品的同時,張煒還創(chuàng)作了《半島哈里哈氣》《少年與海》《尋找魚王》《橘頌》《我的原野盛宴》《狐貍,半蹲半走》等兒童文學作品。但這種創(chuàng)作不是“轉(zhuǎn)向”或“跨界”,因為他的文學道路就始于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并且在五十年的寫作生涯中從未間斷書寫兒童與童年。
在魯東大學舉辦“全國兒童文學高級編輯研修班”上,張煒與學員們進行了多次課堂討論,匯總成《關(guān)于兒童文學的四次馬拉松長談》一文。張煒從兒童文學出發(fā)又不限于此,話題涉及文學創(chuàng)作、評論、閱讀、營銷、藝術(shù)欣賞的方方面面,可以看作他對自己文學創(chuàng)作“大童年”觀的一次全面闡釋。經(jīng)授權(quán),本報刊發(fā)其中部分章節(jié),以饗讀者。
宏大敘事與兒童成長
如何處理“宏大敘事”,寫作者和出版者面臨的難度,經(jīng)常是相似的。寫作者的構(gòu)劃與角度、風格、具體實現(xiàn)的目標,是千差萬別的,有時也是可以理解的,但從文學的層面看,讀者和出版者要求它起碼是好的,在文學品質(zhì)上,需要是好的。為了主題的“宏大”或其他,比如所謂的“崇高”,就在品質(zhì)上降格以求,無視創(chuàng)作規(guī)律,那是荒謬和有害的。
具體操作過程有些復雜。實際上,寫作和出版常常會因此而陷入特殊的困境,那種空泛無物又堂而皇之的東西,說白了只是一種假大空,它往往指向一個大概念,連帶一些大詞,卻回避具體和真實。有長期寫作歷練的人都知道,創(chuàng)作過程中不僅不能熱衷于連綴大詞,相反是要不斷地粉碎大詞。
一個作家不停地使用偉大、歷史、生命、崇高、英勇等大詞,一定是空洞無物的,即便將其作為某種概念的牽引、化作隱性主題,都會導致作品的中空和蒼白。我們知道,無論哪個層面的主題先行,都會是十分蹩腳的。語言藝術(shù)是粉碎大詞的過程,即便偶爾搬動一個大詞,也要花費無數(shù)的勞作去化解和揉碎它。寫作者沒有能力化掉大詞,就更不能選擇宏大敘事了。

這里其實是在談?wù)撊绾位乇芪膶W的死穴。離開個體生命的激越和沖動,離開不可重復的心靈感動,一切的文學表述都是虛妄的。
我們也許會問,類似的“宏大敘事”,如果遇到艾略特和聶魯達這一類怪杰又會怎樣?他們可能不怕。是的,他們遇到什么困窘,都有化解之方,都能化腐朽為神奇。可惜,我們還不是他們。
對事先確定的某些“大主題”,作出簡單化的圖解,說到底與文學無關(guān)。只顧眼前功利,這與出版人和寫作者的理想追求是背道而馳的。我們既然作了文學和出版,也只能按它的規(guī)律來辦,好好保護孩子,保護他們的天性,希望他們善良,接受文明的滋養(yǎng),走向純粹和健康,希望他們具有與其他生命溝通的能力,從小熱愛藝術(shù),感受詩的境界。我們尤其害怕他們小小年紀就成為模板化的人、概念化的人,變成一枚干癟的空心核桃。
大而無當?shù)母拍罨静贿m合兒童,標語口號式和傳聲筒式的文學,更不適合兒童。我們不能以各種借口來閹割和歪曲文學,尤其不能抽掉它的審美功能,去片面地強調(diào)教育功能。
避免非文學化、概念化和大詞化,是一個非常困難的工作,講起來容易,做起來很難。功利主義和投機性,從來都是寫作和出版所要遭遇的最大困厄,在復雜的文化生態(tài)中,稍不注意,就會堆積起難以打掃的出版垃圾。

兒童文學的主要方向仍在于審美,它不能因為急切而改變。讓孩子有愛心、有感情、愛動物、愛自然,擴大詩性的想象生活,是我們的目標,更是家長的心愿。
不能以堂皇的借口倡揚暴力和血腥,不能在作品中鼓勵孩子投入殺戮。真正的“兒童文學”應(yīng)該把這扇暴力的門關(guān)上,把審美的門敞開。
城市和鄉(xiāng)村
現(xiàn)在的兒童文學寫城市比較少,寫鄉(xiāng)村稍多一些,因為鄉(xiāng)村和田野具有一種天然的生長性,意味著萬物生長。生長就是創(chuàng)造,它與大自然有對應(yīng)關(guān)系。比較起來,有鄉(xiāng)村生活經(jīng)驗的寫作者也多一些。今天孩子的生活更加趨向數(shù)字化和城市化,所以有關(guān)大自然的題材和內(nèi)容,對他們更有吸引力,也更新鮮。
寫城市的引進作品很多,比如匈牙利的大獎小說《帕爾街少年》,被稱為西方的文學經(jīng)典;再比如《一百條裙子》,這些兒童小說即便寫了城市,也有大量篇幅涉及自然景觀、野地情趣,寫空地,寫林子,寫夜晚,寫類似鄉(xiāng)間才有的東西,而不全是從斗室到街區(qū)的城市元素。
《帕爾街少年》寫一片空地的爭奪,算是名著,我看了覺得很好,但也有一點遺憾。作家為了寫出孩子的勇敢和守信、不怕犧牲,為了歌頌這些好的品質(zhì),讓和平年代的孩子組成“軍隊”,有“司令”“大尉”“少尉”,為爭奪一塊地盤斗智斗勇。這讓我想起了一場又一場的人類戰(zhàn)爭,盡管作家的用意是歌頌孩子的勇敢和氣概,但我不喜歡這種題材和主題。

這里再談一下《萬花筒》《小王子》《時代廣場上的蟋蟀》,這幾部作品既寫了鄉(xiāng)村自然,也表現(xiàn)了城市生活,算是兩種題材的合璧。
《萬花筒》是英國作家依列娜·法吉恩的作品,一部發(fā)行量很大的兒童文學名著,作者也享有盛譽。這部作品的主要部分寫了鄉(xiāng)村,也用一定的篇幅寫了城市。它詩性很強、意境空靈、富于韻致,正是許多寫作者追求的理想境界。顯而易見,作者深諳此道,所以她在書中著力于這些元素,直奔“詩境”,一再調(diào)度讀者的通感和聯(lián)想,將他們引入幽深和高闊,這使得全書具有很強的審美性,最終成為一部成功的作品。稍顯不足的是,作者太過著力于一些詩性元素,在“意境”方面使用了太多象征和符號,不斷強調(diào)山村池塘為“地球的眼睛”等,由于這一類虛筆太多,全書就顯得有點虛飄,離人人都可感知的日常有了一定的距離,稍稍給人一種概念化的感覺。最高級的藝術(shù),往往是通過人人熟悉的“平凡生活”,透露出濃烈的詩意、空靈高遠的意境,而不是直奔這些目標。從這個方面看,這部作品的難度系數(shù)還不是最高的。

與它類似的還有名氣更大的《小王子》,法國作家圣-埃克蘇佩里的代表作。這是一部影響深遠、征服了無數(shù)讀者的“奇書”,作者是一位不畏冒險的傳奇人物,一位戰(zhàn)爭年代的飛行員。正因為作者的獨特經(jīng)歷,如長期從事空域作業(yè)的歷險、從高處俯看的親身體驗,才有這樣奇異的構(gòu)思,這是極為大膽和超越的思維,是一般作家難以企及的絕妙。這部作品幾乎全賴于此,依靠奇崛的想象而成立,并由此闡明一些人生哲理,給人以深深的啟示。如果抽掉了奇特而刁鉆的“異思”“機靈”,全書的價值也就失去了許多。它憑借一種杜撰的場景去詮釋生存理念,而不是通過生活細節(jié)去體現(xiàn),從這一點看,它的寫作難度仍然不是最大的,似乎還存在“主題先行”的意味。當然這樣講多少有點吹毛求疵了。

比起這兩部作品,美國作家喬治·塞爾登《時代廣場上的蟋蟀》更讓我喜歡。它寫的是人人熟悉的日常生活,有非常令人信服的細節(jié),可以與人們的普遍經(jīng)驗絲絲對接。這樣的作品有更大的難度,因為它的筆觸與實際生活稍有不合,就會讓人感知和挑剔。所謂的“畫鬼容易畫狗難”,說的就是這樣的道理。我們這樣說,并不是指前邊兩部作品在“畫鬼”,而是借此講清一種道理。那兩部顯然也是不可多得的名著和佳作,但它們之間仍然有高下之別。我們有時說到“類型文學”的不足,就在于它們相對脫離了日常生活的對應(yīng)性,因此也就喪失了強大的說服力,那是表達的捷徑和近路,所以就創(chuàng)造的難度而言,就要小得多。

啰唆和粗鄙
孩子喜歡惡作劇,對一些粗鄙的情節(jié)和語言好奇,這也是人性中固有的。孩子希望冒險,語言的冒險也是生命冒險的一部分,但寫作者已是成人,就要考慮得更多一些才好,不能為了滿足孩子的語言冒險,去寫一些粗鄙的東西。
兒童文學和成人文學不一樣,它容納粗鄙的詞匯和語句的余地是非常小的。即便是成人文學,也是同樣的道理。有人說,大師也寫粗話,也寫類似的場面。似乎如此,但這里仍有許多不同,那需要多么高的文明修養(yǎng),才能容納和化解這些“粗濁”。在確,只有具備了非常高的格調(diào)和修養(yǎng)之后,才有權(quán)利偶爾使用一下“粗俗”,它此時已被化掉,容納,包裹,不再讓人覺得粗陋,也不會使人難堪。但兒童文學,無論有多少理由都不宜這樣做。
從另一個角度看,時下兒童文學的寫作、研究乃至出版,這三個方面或有一種共同的傾向,就是過分遵行表面化的“規(guī)范”了,導致精神場域的褊狹。阿斯塔菲耶夫的《魚王》,托爾斯泰和屠格涅夫的作品,其中那些適合兒童閱讀的部分,格局都是很大的。它們在氣質(zhì)上與我們所習慣和熟悉的兒童文學的差異,主要是精神場域的不同。他們早已從類型文學中走了出來。他們與類型文學在許多時候是格格不入的。

要產(chǎn)生既專業(yè)又開闊的兒童文學,就要建立一個中外古今經(jīng)典文學的精神坐標,沒有這樣的坐標和框架,就會一葉障目。有時談問題貌似極專業(yè)極正確,實際上只是抓住了局部的小道理,與深邃的文學原理是相隔的,要打通。而半通的東西,有時候聽起來特別通,為什么?因為把人的眼界屏蔽了,在狹窄的空間里別無他顧,也就越聽越有道理,實際上是不對的。
要讀大量的古典文學。現(xiàn)代漢語從古漢語一點點演化而來,詞語怎樣轉(zhuǎn)折和演化,是有規(guī)律的。有了這種繼承和延續(xù),就好像安裝了萬向軸,隨時可以拐彎,可以便捷簡練地抄近路,語言的速度也就加快了。如果沒有古漢語的訓練,語言就會啰唆。當代文學的多言和瑣碎,重要原因也來自這里。
數(shù)字時代的文字容易盲目堆積,隨意拼接,簡單、蒼白和幼稚,今天最大的問題是啰唆和單薄,有的書一寫就是八九萬十幾萬,也許不必要,在原來基礎(chǔ)上壓掉一半,將會更好。網(wǎng)絡(luò)時代,沒有人喜歡啰唆,一定要簡練。我曾經(jīng)寫過四五百萬字的《你在高原》,那只是當年心境,四十年前還遠不到網(wǎng)絡(luò)時代,當時認為有特殊的理由和目的,要開闊,行走,流浪,一場無盡的精神長旅,不如此則不能盡興,生命里需要一場大寫作。而今天的我就不會這樣了,像《橘頌》《尋找魚王》,以前也許會寫成二十萬字,而今只寫了四五萬字。我告誡自己:一定要凝練,不要啰唆;所有的書都不會因為凝練而變得淺薄,卻一定會因為啰唆而令人生厭。
文學行動
隨著城市化的發(fā)展,我們的孩子,也包括我們自己,親近大自然的機會越來越少了,大量的時間是在室內(nèi)度過的。這種生活對于我們這一代的童年來說,是不可思議的。現(xiàn)在的孩子要接觸很多現(xiàn)代傳媒上的東西,他們的知識大多來自這里,網(wǎng)絡(luò)上的內(nèi)容非常有趣,所以強烈地吸引了他們。
可是他們對于室外的事物,比如活生生的動物和植物,往往感受很少,他們更多從書本和屏幕上知道它們,而很少近距離觀察,更少親手撫摸。
缺少這種原生性的、直接的交流,缺少了真實的無間離的生命觸感,是一種很大的遺憾,但是沒有辦法,他們有繁重的功課、五花八門的讀物、大山一樣的課外輔導重負。作為家長、老師,作為孩子身邊的人,總得想想辦法,只有少數(shù)人為此憂慮不行,因為所有孩子都面對了激烈的競爭,嚴酷的淘汰機制。我們需要拿出巨大的勇氣,去破除并共同創(chuàng)造,爭取一個更有利于人生起步的生存環(huán)境。只有這樣才有童年的快樂,才有健康和完整的人格生成,他們在自由寬松的空間里自我生長,才會培育起飛揚的想象力。

孩子是弱小的,是被牽引的一方、被規(guī)定的一方。他們的責任很小,成人的責任很大。怎樣讓孩子回到自然,回到土地,回到林野,讓他們?nèi)ヒ娮R大海、高山、河流,甚至指認一些小蟲子,都是極有意義的。現(xiàn)在的孩子要看到一頭豬或一匹馬,也要去動物園。一只潔白的小羊多么可愛,但是對不起,轉(zhuǎn)遍整座城市都看不到一只。我們要有尋找的熱情和激情,為孩子找到一只小羊,讓他伸手撫摸,聽咩咩的叫聲。這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嗎?不,這是大事。
兒童文學起碼要起到這樣一種作用,即喚起孩子,還有家長對自然萬物的柔情。人的愛心首先要從這里培養(yǎng)起來,滋生出來,這才是最大的美育。要把那些有關(guān)大自然的知識、面貌和氣質(zhì),傳導給孩子。因為這在現(xiàn)代生活中是普遍缺失的,所以我們才要不停地做彌補的工作、提示的工作,這遠遠不止于某種描述內(nèi)容的選擇,而是態(tài)度和立場,是文學行動。我們要通過自己的行動,推動大自然的功課,這也是童年課、人生課。
作家不是結(jié)巴
我十幾歲時寫的《獅子崖》《木頭車》《他的琴》,和今天的作品有不少區(qū)別。昨天的我是一個少年,把最熟悉的心理、精神和生活狀態(tài)自然地寫出來就可以了,這是一種很直觀的生命抒發(fā)。我那時沒有讀兒童文學的寫作理論,也不知道寫什么和怎么寫,更不懂“視角”之類。
寫了五十多年,聽得多了,難免有些縮手縮腳,我常常設(shè)計怎樣從頭開始,不停地反省,卻找不到路徑。
我從少年到青年,再到中年,一直寫下來,我寫了《古船》《九月寓言》等作品,表達了各種生活,血腥的、激烈的、性的,有許多“兒童不宜”,不宜,就不是“兒童文學”了。我希望自己專門寫給孩子,不過還是相信一種淋漓盡致的、自然而然的寫作,其中如果有適合兒童的,就屬于“兒童文學”了,有些不適合兒童的,可以留給其他讀者。
寫作者隨著年齡的增長,寫作經(jīng)驗和個人閱歷也會豐富起來,應(yīng)該寫得更好。這種好,是更舒暢更自由的結(jié)果。要想寫出好的作品,就要盡可能地忘記特定的閱讀群體,忘記某些寫作禁忌,盡可能少一些局限,放手去做。一部作品需要哪種視角,哪種口吻,寫下去自然知道。

《尋找魚王》《橘頌》《我的原野盛宴》,這些作品都是遵循如上的“規(guī)則”寫出來的,它們只服從于當時的藝術(shù)沖動,服從于一種口吻、一種語境。它們最好適合兒童和少年,也適合其他人。
一個人寫了幾十年甚至更長的時間,為自己寫的是不是兒童文學而憂心忡忡,實在大可不必。由此推及至整個創(chuàng)作,會發(fā)現(xiàn)過于行當化從來不是什么好事,那樣專業(yè)倒是專業(yè)了,只是離好的文學越來越遠了。就像唱歌,如果連正常發(fā)音都唱不好,還要捏著鼻子唱,這怎么行。
有人愿意偏激地否定,這太絕對,實際上中國產(chǎn)生了很多優(yōu)秀的兒童文學,這是有目共睹的。

兒童文學的原理,無非是文學的原理。寫少兒,少兒看,別人也看,怎樣寫得更好,作家會在辛苦的工作中摸索,要用自己的語調(diào),這樣才能把故事講好。我原來聽過一個故事:一個口吃的孩子,看到家里的小牛掉到了井里,因為焦急,跑回家后就說不出話來。他爸明白發(fā)生了大事,急中生智,讓他“唱著說”。他問什么調(diào)?當年經(jīng)常廣播“手拿碟兒敲起來”這首歌,他爸就起了個頭,結(jié)果他很快唱出了整個事情的原委。
這個故事啟發(fā)我們:只有結(jié)巴,才需要找一個固定的、他人的語調(diào),而好的作家不是結(jié)巴。
經(jīng)歷和定力
人和人是不同的。有人非常注意跟上時髦,跟上潮流,寫流行的主題、故事和趣味,找一些熱點和暢銷點,這是可以理解的。而有人對潮流并不敏感,他們只專注于自己的內(nèi)心,潮流無論怎么變化,他們還是有自己的主意,寫自己的感動,表達自己的生活。
跟從潮流和時尚的人,就要觀察別人喜歡什么、市場多大、讀者多少,這對他們來說是最重要的。這種寫作,就是通常說的“潮流的裹挾”。時髦的誘惑、從眾的心理、風氣的左右,這在每個人那里都會不同程度地存在。但就寫作來說,那些專注于自己內(nèi)心的人會更好。這就說到了定力。
我們經(jīng)常講到“自我”,這里指哲學意義上的“自我”,而不是平常說的“自己”。一個人要尋找和守住“自我”,能夠旁若無人地生活在個人的空間中,是很難的。我們總是被合唱、被群聲所左右,不停地重復同一種觀點,認為這是確鑿無疑的真理和事實。我們似乎很愿意相信多數(shù)人。好的寫作者經(jīng)常回到個人,回到獨處的狀態(tài),這雖然很難,卻很重要。

更多的時候,我們像一條熱情的狗,卻很難像一只高冷的貓,貓不愿意跟隨,常常是獨立的。在我們看到的所有動物中,貓用來思考的時間、獨處的時間是最長的。有人說貓是在打瞌睡,實際上它也在思考,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們應(yīng)該像貓一樣“自我”,而不能總是像狗一樣熱情、追隨、順從。
杰出的寫作者是非常自尊的,好的生命質(zhì)地是自尊的,寫作者會在很大程度上忠于自己的經(jīng)歷,但要做到這一點很難。這是寫作者一生的功課。
俄羅斯的一位大作家說過一段話,令人感動,讓人歷久難忘。他說:“我經(jīng)常在想,我這一輩子不需要做得更好,我僅僅是對得起自己的經(jīng)歷就可以了。我經(jīng)常為這一點感到痛苦和自責。”這段話說得太好了。什么意思?從頭想一下自己和父輩,經(jīng)歷了那么多苦難和坎坷,實在不易,和平年代有內(nèi)卷,有小人,戰(zhàn)爭年代有流血,有犧牲,一個人要求學,要成長,要就業(yè),要養(yǎng)家糊口,也很難。人就是這樣,常常好了瘡疤忘了痛,人經(jīng)歷了不幸,就不要制造不幸了,他因為艱辛而獲得了很多經(jīng)驗,這些經(jīng)驗只可以用來減少他人的痛苦,只可以化為良知,只可以變得更自尊更善良,而不能用來侵犯和攫取,也不允許自己荒唐和頹唐。要下這樣的決心,要做到,也很難。
童年的記憶,過去的記憶,包括眼前的生活,對寫作起到一種向上的推力,這樣的作品才會是好的、有意義的。這是寫作者應(yīng)該具備的超越力和定力。
寫作者的故事
寫作者常常惋惜自己缺少復雜的經(jīng)歷,總是羨慕他人有那么多適合文學創(chuàng)作的以往歲月。這是可以理解的。
每個人都有缺失的東西,他不可能把所有的事物都體驗一遍。但每個人都有獨特的經(jīng)歷,沒有經(jīng)歷田野,會經(jīng)歷城市;沒有生活在一個藝術(shù)家庭、知識分子家庭,會生活在工人家庭、農(nóng)民家庭;沒有成長在繁華的都會,會從小飽覽小村、河流和大海,或者叢林……各有所長,只要寫好自己熟悉的部分,就有意義,就能夠與他人交流。

有人可能覺得某種特別的生活才更“文學”,其實只要寫好,到了極致,都會很“文學”。審美是各種各樣的,不能相互取代。一個人往往并不知道自己有無才能,所以才要不停地學習,去發(fā)現(xiàn)和挖掘。好多人寫到半道,以為自己沒有才華,就放棄了,有人得了很大的獎賞,還要懷疑自己沒有寫作的天分。可見人的判斷力、性格,都是不同的。原來判斷個人的才能,是很難的。
不要過分看重世俗的獎賞。要感謝榮譽和獎勵,但也要明白,它和某些補藥一樣,中醫(yī)說它“扶強不扶弱”:強壯的人吃了以后更強壯,而弱小的人,吃了會出事。
寫作者的生活都是財富,不要輕視任何生活,不要只是羨慕別人的生活,更不要誤解自己的生活。
文學將生活保鮮
我們的創(chuàng)作非常依賴過去的經(jīng)歷,尤其是童年的經(jīng)歷,因為那些經(jīng)歷帶有更大的自然屬性和生命屬性,更加具有永恒性,蘊含了跨越時代的力量。
寫作者無法把昨天的記憶轉(zhuǎn)化為文學,原因是多方面的。以一顆詩心和童心去擁抱昨天,才會將昨天激活,但這樣做,并不意味著使用慣常的文學套路,生硬地改造和組裝過去的生活。
本來是很獨特的經(jīng)歷,經(jīng)過概念化的改造,大家也就差不多了,平庸的寫作就是這樣發(fā)生的。如果把生活比喻成一枚新鮮的水果,經(jīng)過不斷的模仿和學習,這枚水果就變成了果脯。嘗一嘗還有水果的味道,但實際上已經(jīng)被充分糖化了,這不好。
不要把水果變成果脯,而是要努力地、用盡一切辦法去保鮮。一旦做成果脯,那就是聊勝于無的通用品了,超市貨架上一排排,不分季節(jié)地出售。
文學的價值,在于它能夠?qū)⑸畋ur。
(作者授權(quán)本報,分兩期刊發(fā))
新媒體編輯:李凌俊
原標題:《張煒:從《你在高原》到兒童文學,數(shù)字時代“一定要凝練,不要啰唆” | 寫作課》
本文為澎湃號作者或機構(gòu)在澎湃新聞上傳并發(fā)布,僅代表該作者或機構(gòu)觀點,不代表澎湃新聞的觀點或立場,澎湃新聞僅提供信息發(fā)布平臺。申請澎湃號請用電腦訪問http://renzheng.thepaper.cn。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lián)網(wǎng)新聞信息服務(wù)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yè)務(wù)經(jīng)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y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