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編號17》（Mickey 17）結束，片尾字幕里跟在米奇后面的17搖搖欲墜，先是變成18，又好像要變成19，最后數字消失，出現了角色的真名：米奇·巴恩斯。顯然，導演要告訴觀眾的是，米奇就是大銀幕前的我們，我們在這個時代的使命就是找回自我的存在價值，而不是被異化為工業社會里可有可無的“消耗體”。

《編號17》海報

不可否認，這是一部非常貼近時代情緒的電影。一開場，就介紹了米奇何以成為“消耗體”的來龍去脈。先是開店失敗，再是借高利貸，接著又是地球資源的枯竭，看上去是米奇一時粗心大意沒看清合約，但我們都明白，這位老兄在這樣的世道根本就是走投無路。這不就是“找工作難”么？

然后，米奇就稀里糊涂地誤入悲慘世界，不是被當作試毒的工具人，就是被扔到外太空接受輻射。已經夠慘了，還要被所謂的“朋友”用戲謔的口吻詢問：死亡，到底是什么滋味。這不就是“打工牛馬”的真實寫照嗎？

《編號17》劇照

馬克·魯法洛飾演的馬歇爾，影射的到底是誰，大家都心知肚明。因為在地球上處處碰壁，所以要到外星球開辟一個嶄新的世界，又會讓人聯想起誰，同樣讓人會心一笑。這不就是“世界充滿不確定性”的翻版嗎？

至于宇宙飛船一登上外星，就急不可耐地要把原住民趕盡殺絕，不就是血淋淋的資本主義原始積累？把飛船上的女性視作比米奇更有用的生育工具，不就是對性別議題的再次強調？“消耗體”對道德倫理提出的挑戰，不就是當下不斷涌現的新技術給公眾帶來的震撼與恐懼嗎？

《編號17》劇照

所以，與其說《編號17》是一部商業科幻電影，倒不如說是用科幻外衣包裹的現實主義驚悚片。奉俊昊進軍好萊塢，并沒有丟掉他的拿手好戲，但也沒有忽略人情世故——電影并不缺少時代的焦慮、犀利的諷刺，但前提是，一切都要尊重“正確”的價值，一切都要迎合“正確”的潮流。

于是，電影在后半部分急轉直下，從《寄生蟲》式的深刻批判徹底滑向了《阿凡達》式的虛假大團圓，所謂的焦慮也就化為一碗無關緊要的心靈雞湯。米奇終于有了真實的姓名，但這一切終究不過發生在遙遠的外星，和我們的世界并無瓜葛，各位看客也不用太當真。

本片有很多比起什么“打工牛馬”更值得深入探討、挖掘的議題，但往往都被導演的虛晃一槍敷衍了過去，到底是有意為之還是情非得已，外人無從而知，但確實讓人感到萬分遺憾。

比如，陰差陽錯之下誕生出來的米奇18和米奇17，到底應該是怎樣的關系？這本來是本片一個打破常規的有趣設定。不同于傳統科幻電影里的“克隆人”，“消耗體”不僅有不同的編號，而且還可能擁有不同的個性特點。17比較窩囊，18就比較暴躁，按照電影里的介紹，此前還有過許多個“不一樣”的米奇。

《編號17》劇照

但有意思的是，女主角卻對他們一視同仁，想要同時擁有17和18。顯然，這是對“個人主義”的又一次宣揚——每個人都會有不同的個性和特質，而不管我們是怎樣的人，都應該得到尊重和關愛。

然而，這又很難解釋，18為什么會在關鍵時刻選擇為17犧牲自我。既然每個人都有難以被取代的獨特價值，那么18似乎也有充足的理由選擇保存自身。進而言之，17或者18為什么非要為飛船上的其他人冒險，又為什么要為外星球上的生物著想？

事實上，這大概也是本片的致命傷。電影中的女主角似乎是個無所不能的超人，不僅拳腳功夫了得，還有勝人一籌的政治智慧，輕而易舉就能將整個飛船上的人們團結在一起。可我們也不得不問一句，人們憑什么相信，她就不會是下一個馬歇爾？她又有什么勝過馬歇爾的理念和見解？

也就是說，是什么把17和18以及飛船上的所有人團結在了一起，作為一個臨時組成的共同體，他們所共享的“正義”到底又是什么？百折千回、兜兜轉轉后，導演從來就沒有給出一個明確的答案，只是閃爍其詞地把男主角設計成了女主角的附庸，再把女主角塑造成了又一個典型的好萊塢式孤膽英雄——只不過是性轉版本罷了。

回過頭再看電影中出現的關鍵詞，不管是飛船上的“反抗”，還是男女主角們追求的“和平”，都是一些缺乏實際內涵的大詞和口號，并不比漫威里的超級英雄來得高明。

就連奉俊昊最拿手的階層斗爭，也成了流于表面的喜劇化場景，既沒有像《寄生蟲》一樣深入刻畫底層人物的復雜心理，也沒有像《雪國列車》一樣突出底層人物的拼命掙扎和互相傷害，更沒有像《殺人回憶》一樣點出無處不在的時代氛圍才是底層人物難以擺脫的悲劇根源。盡管整部電影中隨處可見對現實的諷刺，但最終不過是熱搜話題的羅列和堆積，不見了導演從前的鋒芒。

就此而言，結尾處米奇17的那個夢魘或許本可以成為影片的亮點。馬歇爾真的只是觀眾眼中那個無能又可笑的小丑嗎？他為什么能得到那么多人的擁戴和支持？如果說米奇是“消耗體”，那么像他這樣的“偶像”，不也同樣可以被持續不斷地復制生產出來？既然馬歇爾不過是人們虛幻的希望，那么女主角不也同樣危險？

米奇被拯救，并不是因為他找到了什么嶄新的人生道路，或者掌握了什么深刻的生活啟示，而是因為他幸運地擁有了一位無所不能的超人女友。正如米奇自己所言，他也不知道女友到底看上了他哪一點。這大概就是好萊塢式“個人主義”的致命弱點——使勁宣揚愛自己、做自己，卻無法回答個人和集體、社會之間應該建立怎樣的正確關系。不管是17、18，還是無數個“消耗體”，如果大家真的要創造一個新世界，那么我們應該秉持的共識到底是什么？

《編號17》劇照

離開了韓國，試圖融入好萊塢的奉俊昊笑而不語，只是為我們送上了一碗溫熱的心靈雞湯。打工人們，喝吧喝吧，喝完了明天還是要準時去上班的，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