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瑔（1828-1891），字玉泉，一字芙生，晚號越人，所居曰谷庵，學者稱谷庵先生，浙江山陰人。父汪鼎，入粵作幕。汪瑔佐旗人五福幕達十六年之久，輾轉曲江、東莞、潮州、瓊州、肇慶，同治十一年（1872）為廣東布政使俊達幕賓，光緒元年（1875）起入兩廣總督幕府，歷佐劉坤一、裕寬、曾國荃、張樹聲辦理洋務，著作有《隨山館猥稿》、《旅譚》、《松煙小錄》等。

汪瑔像

朱啟連《誥授奉政大夫貤封文林郎山陰汪先生行狀》稱汪瑔去世時“春秋六十有四”，按舊時計虛歲習慣，推定其生年為1828年。汪瑔《隨山館續稿》卷下，于光緒己丑十五年（1889）一詩題中自稱“占籍番禺歲逾十稔，光緒乙酉銓兒舉于鄉，從侄兆鏞復于今秋獲雋”，可證其從兄汪琡入籍番禺在光緒五年（1879）或更早，則汪兆銘1883年出生時即為番禺人。子兆銓，舉人，官海陽縣學教諭。女婿朱啟連，為當時有名望的幕客、學者，朱執信之父。

《旅譚》是汪瑔的筆記體著作，刊行于光緒乙酉十一年（1885），搜輯歷代掌故，重心在評點詩詞作品，藉以表達他的詩學、詞學主張，報導道咸同光文壇動態，存錄該時期詩詞作品的吉光片羽。著者交游廣闊，除嶺南本土人士外，宦粵者、游幕者是其重要交往圈。

汪瑔博極群籍，隨手摘錄，《旅譚》相當部分屬于讀書筆記，頗有意趣。如《唐語林》載，游人過白居易墓往往酹酒，故墓前隙地常常泥濘。汪瑔從元人詩注中發現，直到元代仍然如此：“然自唐至元，經數百年，而此一事竟歷久不改，董相之墳無恙，趙州之土頻澆，可謂名賢佳話矣。”汪瑔可謂善讀書者。然而，今日看來，《旅譚》價值較高的，是汪瑔的親聞親歷、不見于其他著述那部分。

該書記錄了他與上述人士的交往、問學、雅集、唱和，保存了不少晚清嶺南掌故，有裨學者。有關該書內容，筆者分為幾個方面略作介紹，掛一漏萬，識者諒之。

《旅譚》刻本書影

表達文學見解。汪瑔是嶺南杰出的詞人，與葉衍蘭、沈世良并稱“粵東三家”，（陳永正：《嶺南詩歌研究》，中山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34頁）詩文亦有可觀，但沒有留下專門文學理論著作，其文學主張散見各處，如《旅譚》稱：“詩文一理，而亦微有不同。鄭小谷言，文如樹，詩如花。杜季瑛言，作文須得山意，作詩須得水意。余則謂：樹不必著花，花須求成樹；山無云則氣象近，水無風則波瀾平。”無論駢體文、散文、詩詞，汪瑔均注重“氣象”與“波瀾”。著名詩人張維屏（南山）曾通過第三人傳話，希望收汪瑔為弟子，汪瑔婉拒之，表達了他自立門戶的抱負。

汪瑔與葉衍蘭、沈世良并稱晚清詞壇“粵東三家”，詞學確有獨到之處。姜夔《暗香》、《疏影》兩詞如何解讀與評價，曾有極大爭議，張炎評價兩詞“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王國維則言兩詞“無詞組道著”。《旅譚》引證史料，力證兩詞“為偽柔福帝姬而作”，甚有說服力。汪瑔言：“白石《疏影》詞所云‘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月下歸來，化作此花幽獨’者，言其自金逃歸也。又云‘猶記深宮舊事，那人正睡里，飛近蛾緑，莫似春風，不管盈盈，早與安排金屋’，則言其封福國長公主、適高世榮也；又云‘還教一片隨波去，又卻怨、玉龍哀曲’，則言其為韋后所惡，下獄誅死也。至《暗香》一闋所云‘翠樽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長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則就高世榮言之，于事敗之后追憶曩歡，故有易泣、無言之語也。張叔夏謂《疏影》前段用少陵詩，后段用壽陽事，此皆用事不為事使。夫壽陽固梅花事，若昭君則與梅無涉，而叔夏顧云然，當是白石詞意。叔夏知之，特事關戚里，不欲明言，故以此語微示其端耳。”

南宋紹興年間曾發生假公主案，宋徽宗之女趙多富，曾封“柔福帝姬”，北宋靖康元年（1126）靖康之變時，二帝及一眾妃嬪、公主被擄北上，高宗生母韋賢妃、柔福帝姬均在其中。據南宋官方記載，柔福被發配到金國“洗衣院”，后嫁給被擄的宋人徐還，紹興十一年（1141）病死。建炎三年（1129），有人自稱從金國逃歸的“柔福帝姬”，由宋將韓世清送至行在，經內侍、宗婦驗明重新入宮，封“福國長公主”，次年許配給永州防御使高世榮。據稱，此人是開封尼姑李善靜所假冒，紹興十二年（1142）韋太后南歸后，將她處死。然而，當時南宋朝野部分人認為，此女是真柔福帝姬，為韋太后所冤殺。白石《暗香》、《疏影》隱諱地質疑官方結論，表面詠梅，實寫柔福帝姬故事，并對駙馬高世榮寄予同情。從這個角度理解兩詞，此前的不可解處大體皆可貫通。

記錄清代掌故與交際網絡。汪瑔為晚清廣東“三大名幕”之一，（程中山《一廬全集》序，以沈彬、汪瑔、劉乃勛為晚清廣東“三大名幕”。沈彬勢力一度分布于廣東多個衙門，把持公務，張之洞專門上奏朝廷，懲治“劣幕”沈彬）早年輔佐旗人五福，曾入廣東布政使俊達、廣東巡撫裕寬幕，歷佐兩廣總督劉坤一、曾國荃、張樹聲，所處位置使他能飫聞滿漢掌故，所記掌故足補史闕。葉名琛客死印度，靈柩返回廣州，在斗姥宮發喪。以葉氏遭際，舊屬致送挽聯，極難下筆。學者陳澧代某人撰一聯曰：“公論在人間，只緣十載舊恩頻揮涕淚；英靈歸海外，想見一腔遺恨化作波濤。”此聯十分得體，不見于他書。

《旅譚》勾畫了汪瑔的交際網絡。清代浙人入粵，對嶺南文學、學術、政治均產生重大而深刻的影響。汪瑔身為紹興人，充任幕客數十年，所交往人物表面上來自“五湖四海”，但仔細辨別，他對浙江人一直特加關注，他的詞作被認為接近“浙西派”。《旅譚》中有論及篆刻的文字，同樣高度推崇“浙派”。

保存名家佚作。《旅譚》收錄陳澧《袖海樓文燕詩序》，為《東塾集》中所未收。黃國聲主編《陳澧集》，從《旅譚》中輯出，入《東塾集外文》卷三。此文描摹許氏袖海樓設計之工巧，極盡筆墨之能事，從中可見“番禺捕屬人”之間的親密關系。高第街許氏家族被譽為“廣州第一家族”，人才輩出，陳澧以江浙人后代入籍番禺，兩家均為“番禺捕屬人”，意謂巡捕廳管轄的廣州城內人，與“司屬”即巡檢司管轄的番禺鄉村地區仍有一定分別。作為晚清嶺南學術領袖，陳澧能文能詩，在多個學術領域均有突出建樹。

葉衍蘭（蘭臺）是與汪瑔并稱的詞壇名家，《旅譚》存錄葉衍蘭少作《洞仙歌》一首，葉氏詞集不收。該詞描寫一哺乳期的少婦，玩葉子戲（明清時期流行的一種紙牌游戲）時對作者做各種曖昧示愛之舉動，同時代人或能猜到少婦真實身份，故而不予入集。該詞藝術性甚高，汪瑔將其鈔錄并刊行，使人能有機會一窺蘭臺少作。文學體裁有所“分工”，在描述曖昧情事方面，詞確乎獨擅勝場。

甄錄“非著名”作者的創作。明清士人普遍作詩，蔚成大觀，然而能流傳后世的多是名家之作。“非著名”作者也有佳作，其人若無詩集刊行，或雖刊行而流傳不廣，容易湮沒無聞。《旅譚》選錄高要何懋曾、秀水馬廷梧、楚南易有慶等“非著名”作者詩作，各有優長之處。汪瑔詩友中，金匱杜雋（季瑛）、富順朱鑒成（嵋君）、上虞張權（松谷）、番禺李應田（研卿）、嘉應黎汝恕（近夫），皆能詩而身后寂寞。汪瑔不遺余力為之表彰，采錄諸人佳句佳篇，間也略加評述。汪瑔篤于友情，評論間或有過譽之處。

博羅韓榮光，字祥河，號珠船，以拔貢官刑科給事中，當年詩名頗盛，今世則多以“畫家”目之。《旅譚》錄存其《黑牡丹》詩，極見功力。珠船鐘情一秀美而膚色黝黑的婢女，稱之為“黑牡丹”，為人所阻，“事不得諧，因賦詩見意云”。他為此耿耿于懷，創作七律八首，汪瑔選錄其中四首，在歷代詠牡丹詩中可謂獨樹一幟。

嶺南風物與文壇動態。晚清廣州名園眾多，除潘仕成海山仙館外，其它園林到今日多寂焉無聞。《旅譚》記載了許祥光“袖海樓”、陳巢民“挹秀園”、倪鴻“野水閑鷗館”等已湮沒的名園，令人發思古之幽情。

蠔殼屋為嶺南歷史悠久的特色建筑，用牡蠣（生蠔）的貝殼壘作墻壁，至今珠江三角洲近海村落仍有少數遺存。舊時蠔殼屋數量不少，但以之為歌詠對象的詩歌卻甚為稀見。《旅譚》中存錄了番禺孟鴻光《詠牡蠣》七律十首中的五首，“于艱難中特出奇麗”，驚艷非常。這組詩在他處未見，《旅譚》收錄的五首彌足珍貴。

晚清廣州詩社極盛，各家詩集均有跡可尋，《旅譚》則加以突出書寫，有高屋建瓴之概。在許?光（霞橋）、張維屏等“領袖”人物推動下，詩詞創作十分繁盛，寓居者與本土作者不分彼此，幾乎融為一體。咸豐十一年（1861）英法聯軍撤出后，廣州城迎來了難得的“復蘇”，文人雅士文酒之會幾無虛日，形成一段文學創作的“井噴”時期。今日回望，這幾十年也是清代嶺南最后的承平時期。

刊行美國憲法首個中譯本。《旅譚》的特別之處，是完整收錄了蔡錫勇所譯《美國合邦盟約》，此為美國憲法第一個中譯本。蔡錫勇（1847-1897），福建龍溪人，少年時入廣州同文館學習英文，后入北京同文館深造，1878年隨第一位中國駐美公使陳蘭彬赴美，常住華盛頓，任翻譯。1881年，蔡錫勇將美國憲法譯為《美國合邦盟約》，這是美國憲法第一個完整中文譯本。蔡錫勇回國后，入兩廣總督署擔任英文翻譯。汪瑔在督署幕府負責洋務方面，與蔡錫勇有密切來往。汪瑔為《美國合邦盟約》所寫的簡短介紹稱：“廈門蔡毅若太守錫勇，嘗隨陳荔秋副憲蘭彬出使米利堅國，居米都三年，得華盛頓立國之初與各部所立合邦盟約，譯以漢文。余嘗取觀之，其立國規模約略已具，因錄于此，為志島夷者資考訂焉。”汪瑔隱約感到這份文本沉甸甸的意義，特地于《旅譚》中加以披露，期待有更多關心時事的人士能夠讀到。汪瑔全文過錄蔡譯本之后，又加跋語稱：“此約過繁，初意欲為刪節，既念外國文字與中國有殊，所刪或不當，恐失其本意，因全錄之。余此書小說家言耳，猥雜之譏，不足避也。”此跋語可見汪瑔矛盾的心情。

筆者曾加以核對，證實梁啟超、汪康年1897年于《時務報》重刊蔡錫勇譯《美國合邦盟約》，其底本即是《旅譚》本，只是個別文字小有差異。《時務報》刊登的美國憲法中譯本，究竟是什么來源途徑，目前尚不能確定。浙江錢塘人汪康年在廣州長大，曾入張之洞幕府，與蔡錫勇有所接觸屬于正常。康、梁曾謁見過張之洞，應會見到過蔡錫勇。《旅譚》既然公開刊行，康有為、梁啟超、汪康年都可能曾經購藏。要對《時務報》所刊美國憲法中譯本具體來源途徑下一結論，仍有待史料的繼續挖掘。

《旅譚》刻本之美國合邦盟約

女詩人作品。汪瑔長姊汪玉簧為汪瑔的詩學啟蒙者。汪玉簧曾向汪瑔表達詩作被甄錄入集的愿望：“姊詩固不工，然弟交游中不乏名彥，異日有纂婦人集者，以姊詩視之，幸得甄收，使有三數篇傳于后世，則弟之賜姊之幸矣。”明清女詩人多于前代，汪玉簧有“傳世”的自覺，汪瑔滿足了她的愿望，將其姊十幾首作品刊入《旅譚》之中。

《旅譚》是一部比較龐雜的作品。汪瑔其人可稱“百科全書式學者”，經史子集均有究心，對方言、古文字不時加以推敲，喜用異體字，以顯示其文字學功底。固此次整理，汪瑔所用異體字若能顯示其古文字功底的，酌加保留，并加注說明，其他依叢書體例改為常用繁體字。

《旅譚》點校本書影

（本文為廣東人民出版社“嶺南史料筆記叢刊”《旅譚》點校前言，原文為繁體字，現標題為編者所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