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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是物質?誰是我?整形、科技與身份:2025金球獎電影啟示錄
2025年1月5日,第82屆美國電影電視金球獎獲獎名單揭曉,作為2025年第一份國際級電影獲獎名單,金球獎不僅是奧斯卡前哨站,也對2025年的電影內容表達具有風向標意義。對比去年的獲獎電影,2025年金球獎可謂2024年“升級版”。2024年奧斯卡兩大贏家《奧本海默》和《可憐的東西》分別關于科學天才和女性,今年金球獎劇情類最佳影片《粗野派》關于建筑天才;獲音樂喜劇類最佳影片、女主、男主的《艾米雷亞·佩雷斯》、《某種物質》、《不同的男人》及獲5項提名的《阿諾拉》,則從單一女性話題,擴展到女性、男性和兩性維度,涉及整形和身體話題,置于科技語境下,帶有科幻、恐怖與超現實主義色彩。
兩部邪典驚悚片《不同的男人》與《某種物質》可謂“互文”,是男女版本的人類/怪物、自我/他者二元式電影。《某種物質》的女性在男性凝視的世界里,通過整容獲得“更好的自我”,無論是分離出的美麗尤物,還是為供養年輕美女而被榨干成丑陋物質的女主,都是人被物化;《不同的男人》講身處社會審美規范的男性遭遇容貌歧視,通過整容手術變成“更英俊的自我”,但無論是患皮膚病的自己,還是英俊的自己,都只是為符合劇本角色而存在的物質,也是物化后的人類。外在身體特征變化引發的內在身份認同危機,也出現在《艾米雷亞·佩雷斯》中,整形不僅改變容貌,也改變角色,厭倦男性殺戮世界的黑幫頭目,既渴望成為女人獲得安寧,又保持異性戀性取向,在“過去的男人”和“現在的女人”兩種身份間游走,時而合二為一,也是個“不同的男人”,《阿諾拉》涉及的性工作者也圍繞身體主題展開。
人類的物化與異化,出路何在?2025年金球獎的答案是悲觀的。《不同的男人》與《某種物質》表現的“平庸之惡”,沒有反抗物化,卻在自我物化上走得更遠,成為物化的合謀和幫兇,《艾米雷亞·佩雷斯》和《阿諾拉》亦無法走出社會框架,成為犧牲品。而人類物化背后,是更大的議題——科技,企圖用科技投射欲望的人類,被科技反噬,才最可憐。
生成式人類,誰是更可憐的物質?
《某種物質》、《不同的男人》和《艾米雷亞·佩雷斯》,與去年獲獎電影《可憐的東西》異曲同工,都涉及母體生成(Generative Matrix),即一個可生成、可再生的母體分離出或蛻變成一個新的子體,如同生成式人工智能(Generative AI)。無論母體與子體是在同一身體上,還是不同身體上,都有不可分割的同一性;又因通過非自然分娩的科技,成了似人非人的“物質”(Substance)或“東西”(Thing)。電影的焦點,在于如何面對自我的兩面性,即如何與自我相處,和處理兩個自我的關系。

《某種物質》(左)與《不同的男人》(右)
《某種物質》從衰老母體的背脊分離出子體,構成一對存在于兩個身體上的母女,一個是曾經不好的自己,一個是現在更好的自己。《可憐的東西》將母親遺體胎盤中的女嬰大腦移植到母親遺體上,形成一個母女共生的身體,如同創造這個“東西”(Things)的古德(God)所說:“她是自己的母親,也是自己的女兒”,是成年女性身體與女童大腦的拼接。

《某種物質》中“母女”伊麗莎白與蘇

《可憐的東西》中的“母女”維多利亞與貝拉
《可憐的東西》中的“東西”貝拉,被當做實驗室生物對待,通過嬰兒智商與成熟身體的錯位,形成對身體的全新使用方式。“女兒”貝拉對身體極具自主意識,與“母親”維多利亞遭遇的壓迫形成對比,在無意識的、錯位的身體支配下,造成對秩序的反向抗爭,也變相救贖了母體。物質般的“東西”反倒更有人性,并不可憐,身邊企圖支配控制她的人,才是“可憐的東西”。
相比而言,《某種物質》的自我關系“更可憐”。年輕美麗的“女兒”蘇(Sue),對“母體”伊麗莎白不僅厭惡,還對其剝削。蘇對女主的剝削,其實是女主自己對自己的剝削,這種自我剝削,比以娛樂公司老板為代表的外部剝削,更殘酷恐怖。蘇每增加一分美麗,伊麗莎白就被消耗一分健康。伊麗莎白逐漸干癟的軀體,就是蘇剝削行為的記錄和證據。蘇的成功,是欲望、貪婪和踐踏他人的累積。她外表愈美,內在愈丑,誠如現實中很多表面光鮮的人,內在實則齷齪骯臟。導演用更直觀的丑陋物質,將抽象的邪惡內心,變得可視化和證據化,像極了奧斯卡·王爾德小說《道林·格雷的畫像》。
另一方面,伊麗莎白是自作自受,并不“可憐”。她被剝削的根本原因,是自己無節制的貪婪;她對蘇的供養,是有目的地把蘇當工具,以滿足自私欲望;她也并非單方面被剝削,出于嫉妒,她也主動給蘇搞破壞。伊麗莎白在追求完美的同時,也不斷打壓自我,不能善待自己,沒有自我認同和自愛,只依賴外界的虛假之愛,就會為追求名利成功,而泯滅自我良知與善良,變成行尸走肉,可謂自食其果。誠如電影中的一位同樣吃過“神藥”的老年男子對伊麗莎白說:“你是不是更孤獨了?她有沒有把你整個吞噬掉?你只為證明你存在的價值罷了。”
誰是不同的男人?
《不同的男人》里,究竟誰才是不同的男人?三個顯而易見的“不同的男人”,是臉部患病的愛德華(Edward)、整容成功后蛻變而成的英俊男子蓋(Guy)、自信的奧斯瓦爾德(Oswald)。這三者是三個“不同的男人”,卻也是“同一個男人”:丑而失敗的自己、美而失敗的自己、丑而成功的自己。
如果《某種物質》的自我關系是可憐的,《不同的男人》是悲慘的。《某種物質》是“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尚有曾經的輝煌;《不同的男人》一開始就輸了,永遠追不上的風口,宿命般的失敗,如同結尾那句調侃:“我的老朋友,你可真是一點都沒變。”
嘗過美貌甜頭的伊麗莎白,讓走下坡路的自己變得更好,當更好的自己反噬時,她有力回擊,雖兩敗俱傷,但至少扳回過屬于自己的部分局面。而同樣容貌焦慮的男性,在《不同的男人》視角下,比女性更難堪和無解。男主可視作當下時代失敗者(Loser)的化身:總是踩不到點上,總與“正確”擦肩而過,運氣絕緣體,不僅追不上下一個紅利,連到手的紅利都丟失,拱手讓給別人。
男主的名字蓋(Guy)意思是“家伙”,隱喻他可以是隨便哪個人,每個人都可能是男主:跳槽后,新公司破產,舊公司崛起,舊同事飛黃騰達;失戀后,前任覓得良人,自己形單影只;出國后,國內迎來經濟紅利,自己卻在蕭條的異國漂泊。你為變更好做出選擇后,卻沒有變好,而是更差了,你曾瞧不上的原地踏步者,只因運氣垂青,就成了風口上的豬。更諷刺的是,所有決定,并非因為弱智和沖動,而是理性科學決策的結果,《不同的男人》甚至動用了高科技,一切看來正確完美。

《道林格雷的畫像》(左)與《不同的男人》(右)
變成蘇的伊麗莎白,再次受到大眾歡迎;可變成蓋的愛德華,仍不被認可,外界又把“不同的男人”奧斯瓦爾德作為他的新榜樣。伊麗莎白嫉妒變得更好的自己(蘇),而蓋卻嫉妒本來可以成為的自己(奧斯瓦爾德)。被蘇暴打的伊麗莎白還能與蘇同歸于盡,可面對“不同的男人”奧斯瓦爾德的羞辱,蓋卻無能為力。眼看自己的原創不屬于自己,成了別人的原創,還要在這位冒充者的援助下養傷、因他坐牢、出獄后蒙其關懷,并接受他與心愛女人結婚生子、功成名就的事實。

外形相似的“不同的男人”們 圖:《不同的男人》

名字相似的“不同的男人” 圖:《不同的男人》
除了三個“不同的男人”,影片還有相似卻不同的名字:Edward與Oswald高度相似;Oswald與《道林格雷的畫像》作者奧斯卡·王爾德(Oscar Wilde)相似;愛德華在酒吧時,一位自稱Guy Gaunt的男人說認識他,手術后的蓋全名Guy Moratz;蓋被同事問“你殺人了嗎?你究竟是誰?”,同事更愿叫他法比奧(Fabiao)。一閃而過的人物也是“不同的男人”:外形高度相似的路人、自殺的鄰居與被男主殺死的受害者,以及外表難辨的女路人、酒吧招待和表情悲傷的女人。
還有個更加“不同的男人”是鄰居英格麗,一個掌握審美話語權、選角決策權、“擁有男人般權力”的女編導。她喜歡弱勢男性角色,而非真實的男主本人;她對男主說“按我說的去做,這是我的創造物”,誠如一些喜歡控制女人的男人;她自稱男人是“她諸多情人中被拋棄的一個”,與多伴侶出軌的男性相同,《不同的男人》也是性別倒置的隱喻。
平庸之惡:不求修改規則,只求更順從規則
盡管電影關于容貌焦慮,隱喻的其實是績效焦慮,是現代社會幾乎無人能逃避的績效標準:成功、優秀、年輕、富有;有房有車有娃;35歲應該如何,40歲應該怎么樣……標準的制定者是掌握權力資本的一方,但資本主義的毒性在于,它極具迷惑性地偷換概念,讓人誤以為不達標準是個人責任,而非標準本身和標準制定者。
在極具說服力的“責任在你”說辭下,電影主角們對待規則的態度,不是質疑和反抗,更未試圖修改規則,而是順從迎合規則:用科技狠活整容,內卷自己以變更好看;蓋甚至為迎合女編導而二次內卷,用面具把好不容易換來的帥臉遮住,從變帥改為扮丑。
電影主角們也是當下世界多數人的真實寫照,面對資本、公司、權力和政治,顯出“平庸之惡”本色。將外部PUA內化為自我內卷:責令自己要變更好,選擇治療過程十分痛苦的整容科技;為達標不惜犯罪和踐踏他人:伊麗莎白制造蘇這個工具幫她實現野心,蘇又從伊麗莎白身上嗜血以葆青春,蓋因嫉妒奧斯瓦爾德而去砸場,還將憤慨發泄到無辜者身上,走上殺人犯罪之路。

大衣、蛋黃、藥劑都是黃色,代表人的物化 圖:《某種物質》
在資本主義和實用主義價值觀當道的世界,平庸者往往不愿反抗和推翻規則,更愿在順從規則的路上走得更遠。修改規則難度大,也可能失敗后一無所有;順從規則、自我物化和內卷,卻可能短期內取得更大效益:伊麗莎白通過科技分離出美麗的蘇后,很快在娛樂圈再次成功;愛德華整容成蓋后,馬上成為地產銷售冠軍和形象代言人。伊麗莎白與蓋的行為解釋了平庸之惡的“合理性”:逃避可恥但有用,奴性有錯卻好用。推翻規則,雖正確但困難;順從規則,雖錯誤但容易,平庸者更青睞后者。
理性選擇失靈:沒有美丑,只有誰在審美和審丑
雖做了大多數人都會做的“合理選擇”,伊麗莎白和蓋卻都走上毀滅性結局,前者變成怪物,后者成了殺人犯,從丑變美,再到更丑,即“丑——美——更丑”的失靈之路。
平庸者的理性選擇,為何失靈,導向毀滅?導演給出不同答案。《某種物質》的外界標準單一:只要更美更年輕的肉體,單一標準讓內卷的人類無法負擔壓力并爆炸。內卷是虛妄的,因為達標的話語權完全掌握在當權者手中。當娛樂公司老板對“曾是奧斯卡影后”的伊麗莎白嗤之以鼻時,問題不在女主,而在于資本秩序中不再有性價比的勞動力,其一切皆可被否定,被資本需要時她是美麗的,資本不再需要時她就是無用的,像女主這樣獲獎累累、功績無數卻被當垃圾丟掉的人,在績效社會比比皆是。

制定“美麗壓倒一切”規則的娛樂公司老板 圖:《某種物質》
《不同的男人》的外界標準是變化的。男主不僅負擔內卷壓力,還在陰晴不定的標準前一次次落空:當他是愛德華時被嫌棄“太丑”了;變成蓋后被嫌棄“太帥”了;新標準變成“丑而自信”后,蓋再次戴上面具“扮丑”,還自信爆棚地滿口吹噓,卻仍不受歡迎。《某種物種》迎合的是審美文化,《不同的男人》先迎合審美文化、后迎合審丑文化。前者認為追求美貌理所當然,后者揭露追求美貌并不理所當然,追求丑陋也合情合理,美與丑不存在哪個應該或不應該,一切取決于權力——權力追求美,美就是應當;權力追求丑,丑就是應當。在權力的世界,重要的不是美和丑,而是權力在肯定或否定著美與丑。

在兩性關系中掌握權力、制定和修改審美規則的女編導 圖:《不同的男人》
迎合標準的理性選擇失靈后,如何面對毀滅性結局?《某種物質》雖沒有修改規則,卻帶著制定規則者同歸于盡。女主變成怪物,但叫嚷殺死她的老板和觀眾又何嘗不是怪物?伊麗莎白是扭曲制度的強化者,也是受害者,這具怪物正是扭曲價值的視覺化呈現,伊麗莎白用將血液潑向老板和觀眾,用自毀的方式報復上位者。
《不同的男人》是一則更殘忍的政治隱喻。出獄后的男主,發現世界不僅照常運轉,甚至更加囂張,審丑者與丑人相親相愛。男主陷入巨大的虛妄茫然,正對應了當下的荒謬世界:順從命運,可能是被歧視的愛德華,也可能是被幸運女神眷顧的奧斯瓦爾德;主動改變,可能成為弄潮兒(在地產界大獲成功的蓋),也可能被時代的洪水淹沒(坐牢的蓋)。在興風作浪的互聯網、比特幣、股票、出海、大廠和炒房熱潮中,有人適時改變、飛黃騰達,有人同樣改變,卻只落得失敗破產。人為迎合規則疲于奔命,還要被不斷變換的規則當猴耍,這恐怕不是人的問題,而是權力的故意為之,是權力設計了一套讓人永遠不能達標的機制,而以男主為代表的平庸者,對此束手無策,無論迎合或不迎合規則,失敗都是注定的。
更危險的物質
電影中一個容易被忽略,卻最不該被忘記的細節,就是科技。比權力上位者更危險的,是掌握科技者,只是電影將科技的威力隱去了:《某種物質》的藥物開發者是匿名的;《不同的男人》的藥物研發者是未知的;《可憐的東西》的器官移植科學家古德(God),是待貝拉如親生女兒的慈父式上帝。
電影編劇為保持故事主線,沒有對科技做展開,但觀眾不妨大膽設想:如果科技開發者修改藥物編碼,《某種物質》不給營養液、改變營養交換天數、激活針失效,會如何?如果當權者知曉了科技的存在,即娛樂公司老板和女編劇得知男女主人公做過整形,或墨西哥黑幫知曉艾米莉亞其實就是前毒梟馬尼塔斯,會如何?如果當權者也開始使用科技,例如女編導變相逼迫演員們去做科技整形,會如何?再進一步,如果當權者掌握了科技,娛樂公司老板買下了神藥開發公司,又會如何?

整形科技 上圖:《某種物質》;中圖:《不同的男人》;下圖:《可憐的東西》
所有設想,正在發生,或者已經發生。當權者正在掌握科技,科技新貴已堂而皇之地走上政治權力之巔與特朗普聯盟。更魔幻的是科技成長速度,遠超人類學習如何使用它的速度,科技超前于權力,連規則制定者都無法駕馭科技。
除了科技,我們或許還能對劇情做另一種設想:主角不做平庸者的理性選擇,不迎合規則,會如何?不整容的愛德華遇到奧斯瓦爾德,會不會獲得啟發,通過改變自卑而非容貌,獲得快樂?伊麗莎白坦然接受老去,唾罵老板,離開公司,會不會更幸福?
2025年初始的真實世界,給了我們一個欣慰答案:拒絕順從規則,不會萬劫不復,仍能有所成就。《某種物質》女主扮演者黛米·摩爾,就在62歲的年紀獲得人生第一個表演獎項金球獎最佳女主,“30年前有人對我說,我只是流量女星,只能演賣座賺錢的爆米花電影,我也真信了。這種想法侵蝕了我,讓我覺得我不配當實力派,這輩子也就這樣了”,黛米·摩爾在發表獲獎感言時談道。但她還是沒有順從規則,“當我們覺得自己不夠成功、不夠聰明,或者就是不夠的時候,要知道,你永遠都不會夠,但只要你放下標尺,你就能看到自己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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