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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英剛:一個歷史學家眼中的2018年電影
社會文化有時候真的是歷史發展的先聲,盡管其中的邏輯和機理非常復雜甚至難以理解。比如2018年初還洋溢著一片樂觀的情緒,誰想到接下來卻是從高亢的理想主義回到了現實主義。2018年的電影,從基調來說,跟2017年顯著不同,滲透著反思和現實主義的情緒。
一、宏大歷史敘事下的小人物:《邪不壓正》與《影》
姜文的新片《邪不壓正》(豆瓣評分7.0)其實不是一個復仇的故事,而是一個講下棋的電影。一場棋局,棋局的主人是藍青峰(姜文飾)。開局是他擺的,李天然(彭于晏飾)是他的棋子。
故事定位是1937年。這個風云際會的時代,各路參與者都在書寫自己的歷史。北平警察局長朱潛龍(廖凡飾)要“復明”,藍先生為他向溥儀討來了朱元璋的畫像。藍先生出身同盟會,是民國元老,要抗日護國。根本一郎代表著日本吞并中國的野心。在這宏大歷史敘事中,李天然作為一個棋子出場了。整部戲從頭到尾,他都不知道自己其實只是一枚小小的棋子,而專心于向朱潛龍復仇——當年朱潛龍和李天然是師兄弟,朱潛龍殺死了師傅。藍先生深謀遠慮,超長布局只不過是為了拿李天然做籌碼換取朱潛龍反日。只要朱潛龍殺死根本一郎(代表著跟日軍決裂),藍先生就把李天然送給朱潛龍——崇高目的后面是暗黑的手段。在藍看來,為了大局,所有人都可以犧牲,就像他自己的兩個兒子死在廣州和上海,他親手把好友亨德樂推下城墻摔死。
每個人都會有意無意地書寫著自己的歷史,都是自己故事的主人公。但在別人的故事里,每個人又都只是配角。我們撰寫歷史,裁剪掉不想要的支脈,留下一個線性的故事,但是同時也就有意無意地毀滅了部分歷史記憶。歷史研究的一個理想,就是想恢復歷史記憶,乃至找回一些個體的生命史。不過不幸的是,像李天然這樣的角色,可能最后就湮滅在宏大的歷史敘事里了。《邪不壓正》的英文名是“Hidden Man”,不知道姜文說的這個“隱藏人”是誰,是宏大敘事中的棋子李天然,還是藏鏡于幕后,操縱棋局的藍先生。我猜是后者。電影的主角是藍先生,而不是有八塊腹肌的彭于晏。
朱潛龍自認是朱元璋后代,要復興明朝。他要亨德樂將來給他當太醫,并說租界是清朝定的他不認,他還要模仿朱元璋讓大太太以外的女人殉葬。他太太唐鳳儀(許晴飾)是他的野心的倒影,她用“鳳儀之寶”是一個明顯的注腳。她從劍橋畢業,卻有著狂妄的理想,要當皇后。在對朱潛龍失望后,她選擇李天然,希望能一起去買一個小島,生出一個帝國。姜文想表達的,用力過猛,顯得戲謔,但是在現實世界并不缺乏這種荒誕的例子。電影畫面在屋頂上下切換,整個世界被分為屋頂上的世界和屋頂下的世界,上面是純真美好的,下面是波譎云詭的;上面以真面目示人,下面戴著面具行事。
姜文如果從事歷史研究的話,應該具有很好的資質。在這部電影中,一如往常加入了他對歷史的理解,比如歷史解釋權。朱潛龍還沒稱帝,就已經著手要抹去以往的黑歷史,打造自己的偉大形象。而李天然作為一個知情者,就成為必須抹去的存在。在朱潛龍的“歷史敘事”中,殺死師傅的是李天然。為此他鑄造了巨大的師傅雕像,而把李天然塑造成一條狗跪在師傅雕像前面。他要徹底改寫歷史,讓歷史敘事按照自己的定本被接受。最初他殺死師傅用的“志村”寶刀,也隱含著某種為自己的行為解釋的意涵。姜文甚至在電影中加入了一段藍先生和朱潛龍戲謔蔣介石寫日記的橋段:“誰把真心話寫在日記里?”“正經人誰寫日記?下賤。”其實史料沒有高低貴賤之分,雖然有人會不斷修改日記,書寫者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自己知識、背景、信仰乃至情緒的影響,但是日記仍能反映出一定事實。比較典型的例子就是德堡大學江勇振用極度愛惜羽毛的胡適自己的日記,扒出了一堆胡適的情事(《星星·月亮·太陽》)。

偉大光榮正確的宏大事業,用的卻是不擇手段的下棋。豪杰以天下為賭注,以小民為棋子,大家下棋。不過有時候豪杰也有失手的時候,比如張藝謀2018年的電影《影》(豆瓣評分7.2)。
張藝謀這部影片或許可以挽救一點從《英雄》(豆瓣評分7.2)、《長城》(豆瓣評分4.9)跌落的聲譽。跟之前的集體主義美學、廣播操式的人海戰術不同,這部影片重新把燈光打在了小人物身上,企圖討論在權力斗爭的棋局中小人物的命運。整部電影不再有《英雄》那樣江山社稷重過小民草命的磅礴氣勢,浸染著陰郁、暗黑的色調。電影并不是致敬黑澤明的《影子武士》(豆瓣評分8.9),講的是赤裸裸的權力和陰謀。去掉了粉飾,反而更能打動人心。
這是一個殘酷的世界。沛國的境州被炎國大將楊蒼占據,沛國都督子虞(鄧超飾)被楊蒼刀傷后藏身暗室,運籌帷幄希望能收復境州,進而廢掉主公(鄭愷飾)取而代之。主公裝瘋賣傻,暗中收服子虞的部將田戰,準備鏟除子虞。各方都覺得自己是段位更高的操盤手。這時候,作為棋子的影子(子虞的替身,鄧超飾)登場了。《邪不壓正》中的李天然到最后都不知道自己差一點死于上層的斗法,影子還算幸運,他親身參與了盤面上的斗爭——盡管都是別人安排好的。
替身一般沒有好下場。替身只是真身的影子,真身沒有了,影子也不存在了。但是在《影》里,影子取代了真身。在楊蒼敗亡之后,子虞派人去殺影子,主公派人去殺子虞。大殿之上,躲過刺殺的子虞殺死了主公,又被影子所殺。影子有了欲望,變成了又一個“子虞”。他給瀕死的、不甘的子虞蓋上面罩,取代了他的身份。當最后影子走出大殿,其實殿外還有一個知情者田戰。電影最后,是小艾驚恐地張望殿外。這是一個開放的結局:她看到的,就是最后的贏家。
這似乎是一個打倒了暴君又成為新的暴君的套路。在層層疊嶂的明暗畫影中,陰陽、黑白起伏不定,多像權力陰謀。明面上的是陽、是白,大家舉止如常、按規矩辦事。明面下的,是陰、是黑,是揣測不透的人心和波詭云譎的機謀。所有人都被欲望和權力誘惑著、煎熬著。

關于權力和欲望,徐克《狄仁杰之四大天王》(豆瓣評分6.1)也講了一個復仇和野心的故事。徐克在電影中展現了幻術下的大唐帝國。武則天對權力的癡迷沒有盡頭,封魔族的仇恨無法釋懷。一念成魔,一念成佛。萬般心魔皆為幻夢。電影中的三藏大師說,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只惡鬼。徐克給出的答案是圓測大師說的,眾生畏果,菩薩畏因,一念放下,方得萬般解脫。不過幻術不是今年的主流,放下欲望,才可能才走得更遠,也是現實主義吧。

二、回到沉悶的現實:《我不是藥神》與《大佛普拉斯》
文牧野《我不是藥神》(豆瓣評分9.0)上映的時候,大家不會想到“一影成讖”,在2018年把醫藥股打入塵埃,疫苗、基因各種事故,連綿不絕。這類魔幻現實主義情節,在歷史上屢見不鮮。至少可以印證一點,文化是有力量的。
如果看一下中國電影的票房榜,插科打諢的純娛樂電影在2017前以前占據絕大多數席位。但是2018年開始,一些另類的,比如現實主義的、嘗試科幻想象的電影開始崛起。這可能并不都是觀眾口味變了,有時候正是社會發展變動的反映。現實主義電影在2018年的興起,揭開了大家不愿意面對的社會傷痕,反而讓人看到更多希望。畢竟陽光再燦爛,也有照耀不到的地方。

《我不是藥神》撇開技術層次不談,電影的意義超出了電影本身,這就是它最大的意義。這是一部得到市場認可的中國現實主義題材電影,講的是一個叫程勇(徐崢飾)的人走私格列寧(一種抗癌特效藥)救人性命的故事。電影情節讓人想起讓-馬克·瓦雷的《達拉斯買家俱樂部》(豆瓣評分8.7),都是講努力活下去、自救救人的故事。
如果圍繞電影展開討論,從不同角度都會得出不同的結論。藥廠沒有錯,研發一種新藥需要大量的投入,如果沒有專利保護,怎么推動醫藥創新?警察沒有錯,打擊走私,是職責是本分。病人想活下去,有錯嗎?就像一位大娘對警察哀求: “我不想死,我想活,可以嗎?”“誰家還沒有個病人?你就確定你這輩子不得病嗎?”我們可以講出很多道理,但如果有上帝在看著這一切,他肯定對我們嗤之以鼻:“正人君子匆匆而過,充耳不聞孩子的哭聲。”
程勇的行為,是在對抗制度(凡是制度都有缺陷),是“以武犯禁”的俠義之舉,這種行為注定要被體制懲戒,甚至被正人君子唾棄,但他卻是用鋌而走險的做法守護人類心中最后一抹陽光。情、理、法者,情字當先。這不是感性主義的感嘆,而是當道德和法律沖突時不得不面對的哲學問題。就像電影中賣假藥的張長林,賣了十幾年用面粉做的假藥都沒事,第一次賣真藥就被抓了。看似荒誕,但是很合乎規則和規律。
程勇并不是高大上的形象,他最初不過是賣印度神油的小混混,他最初賣藥,表面上說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其實抱著的是私心。他在印度買藥時看到巡游的神像,那是印度教的濕婆和迦梨。迦梨殺死惡魔,但是她的狂躁和暴力也傷害著眾生,于是濕婆躺在地上任其踐踏以減少傷害。這就像格列寧藥廠生產藥品治療癌癥,卻也給眾多買不起的病人帶來痛苦。而從這一刻起,程勇就像躺下任人踐踏的濕婆,才真正成為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的藥神。
孟子說,人皆有惻隱之心。事情的解決往往要靠慈悲之心。《我不是藥神》提出了一個問題,引發了大家的關注,也是一種慈悲。

《我不是藥神》里有一個病友呂受益隨身帶著橘子——其實橘子除了當季吃會很酸——他想活,因為據說維生素C有抗癌作用。電影里還有一句臺詞:“這世界上只有一種病,窮病。”黃信堯的《大佛普拉斯》(豆瓣評分8.6)展示了更加絕望的社會底層。導演時常在電影中喃喃自語,比如“社會常常在講要公平正義,但在他們生活之中,應該是沒有這四個字,畢竟光是捧飯碗就沒力氣了”。
《大佛普拉斯》描寫了兩個世界,一個世界用黑白色拍攝,一個世界用彩色拍攝。黑白世界里的人來自社會底層,是保安、撿垃圾的等等,他們甚至沒有名字,叫“肚財”、“釋迦”、“菜脯”等等;彩色世界里是黃啟文(老板)、高委員、副議長等,他們過著鶯鶯燕燕的快樂生活。黑白世界的人,想一窺彩色世界的模樣。保安蔡脯經常拿老板高啟文的行車記錄儀給大家看(聽)——行車記錄儀畫面是彩色的,象征著另一個世界。最后,他們看到了老板殺人的場面,肚財也因此被滅口。老板把殺死的人裝進大佛的肚子里。電影的最后是大家做法事的時候,聽到大佛發出敲擊的聲音。眾生困在世間,無論貴賤,都無法解脫。“我想雖然現在是太空時代,人們早就可以坐太空船去月球,但永遠無法探索別人內心的宇宙。”

《大佛普拉斯》甚至沒有給出一個樂觀的結局,從頭到尾都是輕松地講述著絕望的故事。2018年上映的同樣沉悶但又深刻的現實主義電影,還有胡波《大象席地而坐》(豆瓣評分8.0)、饒曉志《無名之輩》(豆瓣評分8.1)、曹保平《狗十三》(豆瓣評分8.2)、忻鈺坤《暴裂無聲》(豆瓣評分8.2)。《暴裂無聲》也是講述暴發戶昌萬年(姜武飾)的世界和礦工張保民(宋洋飾)的世界發生交叉的故事。它的結局也是沉悶絕望的——張保民到最后也沒有找到兒子(尸體)。在電影中,張保民甚至因為舌頭斷了不能說話,完全沒有話語權。導演用羊來隱喻社會階層,張保民養羊,屠夫殺羊,暴發戶吃羊,張保民兒子為了保護羊被暴發戶無意射殺,中產階級律師為了自保最后也沒說出小孩的尸體所在。甚至他們三個的車都象征著各自的階層。這樣一條不健康的食物鏈,揭示了陽光照耀不到的一些角落。是枝裕和《小偷家族》(豆瓣評分8.7)反而顯得不夠深刻,雖然也是寫邊緣人群,被認為當代最接近大師的日本導演,是枝裕和展現的是小清新的格調:努力生存,找尋屬于自己的小小的幸福。
盡管2018年的電影彌漫著消費降級的沉郁氣息,但是我們還是選擇希望,就如郭帆《流浪地球》(豆瓣評分7.9)臺詞所說的那樣。

《暴裂無聲》劇照
三、游戲的世界:《頭號玩家》和《冒牌上尉》
斯皮爾伯格新片《頭號玩家》(豆瓣評分8.7)呼吁回到現實世界——可能很多人不同意。
故事發生在2045年,虛擬技術已經滲入人類日常生活。哈利迪年輕時是個怪咖,他逃避現實,躲在房間里玩自己的游戲。在現實世界之外找尋可以替代的精神家園。他一手打造了名為“綠洲”的虛擬游戲世界。人們都進入這個游戲尋找快樂。哈利迪臨終前在游戲中設置了一個彩蛋。獲得三把鑰匙拿到彩蛋就可以得到“綠洲”的繼承權。這是電影的基本邏輯。
人們容易逃避現實,尤其是在遇到挫折的時候。“綠洲”象征著現實世界的“替代世界”——人們從中得到大量精神安慰。電影中,現實世界已經一片衰敗,大家都在游戲世界里獲取快感、認可和慰藉。這就是沉迷網絡游戲世界的一個機理——哪怕在現實世界中多么沮喪、失敗,在游戲世界里可以得到替代性的認可。實際上,游戲世界只不過是現實世界的延續和倒影。現實世界中的權勢者諾蘭索倫托(人民幣玩家)組建公司,招募團隊,讓游戲成為他現實權力的延伸。主人公的游俠團隊,在游戲里面對的,跟現實世界面對的沒有區別。不過他們依靠高超的游戲技巧和感悟,最后擊敗了諾蘭索倫托,拿到了彩蛋——哈利迪說:“只有現實是真實的。”
我們都生活在真實的世界和虛擬的世界切換中。手機似乎是給我們加了一個外掛,成為身體的一部分。埃隆·馬斯克說,人類世界可能是個游戲。只不過最近一段時間游戲升級了,比如加了個手機。斯皮爾伯格用最絢爛的電影,是想表達這個意思嗎?

如果《頭號玩家》講述的是電子游戲的世界,羅伯特·斯文克《冒牌上尉》(豆瓣評分8.5)講的則是一個關于權力的恐怖游戲。
在納粹德國崩潰兩周前,狼狽逃難的逃兵赫羅德撿到一套上尉軍裝。穿上軍裝,他從一名19歲的逃兵變成了上尉赫羅德。整部影片用黑白冷峻的色調講述了一個迷你版專制帝國的建立過程。有了衣服,就有了權力。撇開權謀和個人魅力,權威的建立,往往來自傳統、信仰和“位服”——大家習慣于服從地位比自己高的人。其實他只是個逃兵,很多人看的是他的制服——這是他最初的合法性來源。之后這名年輕士兵利用體制崩壞的大環境,一步步變成了獨裁的暴君。他槍斃逃兵、清洗不服從的追隨者、宣稱得到希特勒的指示等等,樹立自己的權威,乃至屠殺了埃姆斯蘭監獄關押的上百囚犯。
《冒牌上尉》展示的是符號帶來的權力。一個貪生怕死的逃兵居然成為掌握生死的主宰——而且這是一個真實的歷史事件。一件制服,引發一番狂潮。不光是赫羅德,其實在他身邊形成了一個群體,善良的人也在感染裹挾下黑化,呈現出烏合之眾的惡。其實,這種權力游戲,在歷史上屢見不鮮,只不過表現得更加復雜而已。
2018年最佳影片,我愿意給《我不是藥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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