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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康一再提醒學生不要試圖理解一切,因為理解是一種防御
【編者按】
《拉康式主體:在語言與享樂之間》介紹了拉康的主體性理論。在后結構主義思想家宣布“主體死亡”的浪潮中,布魯斯·芬克逆流而上,探討了作為一個主體誕生的意義,帶領讀者一步步進入拉康的概念體系,解釋了一個人如何成為主體。芬克引導讀者穿越拉康理論的迷宮,將他者、對象、作為語言結構的無意識、異化與分離、父性隱喻、享樂和性差異等核心概念拆解開來,結合拉康在臨床上的關注點來闡述他的理論。本文摘自該書后記,澎湃新聞經拜德雅授權發布。
出一本書的想法在拉康的頭腦中是相當外異的。他的著作往往是在別人的懇求下勉強出版的。他只是在故作姿態嗎?也許在某種程度上是的;但更深刻的是,他似乎希望他的“體系”始終是一個開放的體系,幾乎是一個反體系。出版意味著固著,意味著學說成型,而且最終意味著一種只是以先入為主的想法為出發點的精神分析方法,設置各種關于我們應該在分析中發現什么以及在分析過程中應該發生什么的固定觀念——簡言之,標準化。就像弗洛伊德在他的“技術”論文中告誡實踐者不要滿腦子都是關于分析者的想法以及為分析者設定的目標,而是要自由懸浮或均勻懸浮式地關注分析者,從而對他們的一切言行保持開放,拉康也一再提醒他的學生不要試圖理解一切,因為理解歸根結底是一種防御,將一切帶回已經知道的東西中。你越是試圖理解,你聽到的就越少——你就越是聽不到新穎不同的東西。
從他們的工作中絕對可以看出,弗洛伊德和拉康一生都在開拓精神分析的實踐和理論。事實上,拉康是少數追隨弗洛伊德工作精神的分析家之一,甚至也對弗洛伊德著作的字母給予了難以置信的關注。這種精神需要某種開放性——嚴厲批判其他回到前分析觀念的人的工作,與這種精神并非不相容——我們可以將這種開放性聯系于拉康自己的教學風格:攻擊正統觀念,引爆他自己新興的正統觀念,挑戰他自己領域的主人能指,而且其中一些是他自己創造出來的。拉康作為一個教學者采用的話語看起來是癔癥話語,此種話語從來沒有為了權威而擁抱權威。拉康非常認真地對待弗洛伊德,但在細致思索之后,有時也會駁斥他。問題的關鍵不僅在于要避免在沒有事先反思的情況下根據先入為主的觀念進行批判,還在于不要癡迷于制作一個解釋萬物的體系(大學話語就有這樣的要求)。最優的教學話語是癔癥話語,拉康將其聯系于最優秀的科學活動。對那些不自發采用這種話語的人來說,這并不總是一種容易維持的話語,對那些在美國學術界這一不出版就出局的世界中的人來說也是如此。
閱讀絕不意味著你必須理解。你必須先讀?!?,研討班XX,p. 61
我在本書中對拉康作品的解讀,在當代美國知識界潮流的背景下,顯然需要提出一些解釋。這本書還只是手稿時,幾乎所有被出版商選來閱讀的人都說我對拉康的批評不夠,這意味著細致解讀或詳細解釋他的作品,而不立即展開批評是不夠的。最后,我開始覺得這種狀況盡管令人抓狂,但還是相當滑稽:越來越明顯的是,在美國學術出版界,一個人可以認真研究一位思想家(至少是一位當代思想家)而不同時“糾正”其觀點的時代已然過去。然而,人們尤其拒絕將這種特殊的特權給予那些論述拉康的學者,而不拒絕給予那些論述德里達、克里斯蒂娃、??潞推渌敶宋锏膶W者。這是為什么呢?
閱讀拉康是一種令人惱怒的經歷!他幾乎從不直截了當地說出自己的意思,而人們對此提出的解釋也是五花八門:“這個人不會寫作,腦子不清晰”“他從來不想被束縛在某個特定的理論立場上”“他故意這樣做,刻意搞得晦澀,甚至讓人根本不可能搞懂他要說什么”“他的寫作同時在很多層面上運作,需要哲學、文學、宗教、數學等很多領域的知識,你只有在閱讀了所有背景材料之后才能理解他的意思”等。
所有這些說法既對也錯。我現在已經翻譯了他的《著作集》中的五篇文章,我發現他是一個讓翻譯者難以忍受的作家,但讀他的法文卻很快樂。這并不意味著他不再用他充滿歧義和模糊的表述讓我心煩意亂,但他的作品是如此令人回味且具有煽動性,以至于很少有文本能令我更加喜歡。他有時可能確實做不到清楚表達自己的思想,但這不正是每個人的真實寫照嗎?而且他的某些表述不是也出奇的清晰嗎?他的眾多典故和參考可能會困擾某些讀者,但要理解他,關鍵不在于先閱讀所有的背景材料;那只會讓人更加困惑。
不,問題在于,閱讀拉康涉及一種特殊的時間邏輯:除非你已經或多或少知道他的意思了,否則你無法閱讀他的著作(特別是《著作集》,但他的研討班就不是這樣)。換句話說,為了從他的著作中有所收獲,你必須已經了解他正在談論的大量內容。而且即便是這樣,你也很難知道他的意思!
因此,你要么得從別人那里了解拉康以及其中蘊含的所有偏見,然后試圖通過研究他的文本來驗證或駁斥你了解到的東西。要么你必須閱讀、重讀、再重讀他的作品,直到你能開始提出你自己的假設,然后帶著這些假設再次重讀,如此反復。這不僅在大多數學者的“不出版就出局”的經濟現實方面是一個問題——這導致圍繞理解和“生產”的嚴重時間緊張——而且與某種美國實用主義和獨立精神背道而馳。如果我不能在較短時間內讓別人的作品為我所用,那有什么意義呢?最重要的是,我需要證明我是一位獨立的思想家,因此,一旦我認為自己已經開始理解它,我就要批判它。所以我必須用批判的眼光來閱讀它,縮短“理解的時間”,直接進入“結論的時刻”。
在1960年代,拉康嘲笑那些在翻譯弗洛伊德的作品之前就談論理解弗洛伊德的人(這畢竟只是常識)——仿佛在投入復雜的翻譯任務之前,人們就可以盡數理解弗洛伊德。拉康的情況顯然也是如此:在某種意義上,在理解他的過程中,翻譯必須是第一位的,但如果沒有某些關鍵點和參照點,你甚至沒法開始翻譯。你認為你在翻譯時開始理解,而隨著你理解的增多,你的翻譯也在不斷發展——盡管不可避免地,并不總是朝向正確的方向。如果他的文本中有什么東西要對你來說是有意義的,你就必須對他的作品匆忙得出結論,并提出假設,但同時,“[你]理解的東西是有點倉促的”(研討班XX,p. 65)。所有的理解都涉及匆忙得出結論,但這并不意味著所有的結論都是正確的!

《拉康式主體:在語言與享樂之間》,[美]布魯斯·芬克著,張慧強譯,拜德雅|上海文藝出版社2024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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