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9日，漲潮了。潮水高過塘堤，直往塘里涌。

在湛江雷州企水鎮望樓村海水養殖第 10 年，姚望第一次見到這種情況，“從來沒看到過海水漲這么高，把我都嚇到了?！背彼巳ズ?，姚望四口塘中離海大概 1 公里的三口塘被沖壞了，越往海邊，地勢越低，受災的塘也就越多。

11月21日，據新華社消息，受強冷空氣和“萬宜”臺風帶來的強風影響，使得較高天文潮多增加半米到1米。在沒有風雨情況下，借助海上風暴潮的力量，海水很容易被推到沿岸街道社區。

風暴潮是指由于強烈的大氣擾動——如強風和氣壓驟變等所導致的海面異常升高或降低的現象。這輪風暴潮給江蘇南通到福建漳州沿海、廣東沿海、海南島北部和東部沿海、廣西沿海帶來不同程度的風暴增水。

國家海洋信息中心海平面中心主任研究員王慧告訴澎湃新聞，“今年10月至11月，我國沿海的海平面達到了有觀測記錄以來的同期最高位，比5年前歷史記錄被打破時高出30毫米?！?/p>

她解釋，在氣候變化的背景下，1993年至2023年，我國沿海海平面上升速率為4.0毫米/年，高于同時段全球3.4毫米/年的平均水平。隨著海平面不斷上升，未來類似的海水倒灌事件還會發生，甚至可能會更加頻繁，同時，沿海地區面臨的海岸侵蝕、海岸帶生態系統退化、海岸防護能力降低，以及風暴潮、濱海城市洪澇和咸潮入侵致災程度都將進一步加大，對沿海城市供水、海水養殖等產業發展和資源環境安全等造成的影響將更為凸顯。

堵上塘堤的缺口

11月19日早上六七點，姚望準備去塘里開閘換水，發現海水漲得很快，半個小時內“漲了10-20公分”，海水迅速漫過塘堤流進塘里。當時大部分養殖戶都在蝦塘處看著開閘換水，立馬發現了異常漲水的情況。

接下來一兩個小時內，雷州西部近岸海域的潮水沿低洼靠海處的塘向內涌來，繼續增高，再從一個個塘的塘堤處如瀑布般飛瀉，滾入塘內。其中，由泥土筑成的塘堤在水流的沖刷下逐漸崩裂，產生缺口。姚望目測，當時的潮位有4米5、4米6。

潮汐表是當地海水養殖戶普遍使用的潮位預報工具，標注著當地海域全年12個月中每一日最高潮和最低潮的潮位預測數據和出現時間預測值，姚望說自己和周邊養殖戶幾乎每天都看。

姚望記得漲起的海水到八點開始退下，能夠看到原本被淹沒的塘堤。到了九十點，養殖戶才敢過去探查情況。和姚望一樣，很多養殖戶都看見退去的潮水裹挾著魚蝦往塘堤缺口處奔流。

缺口更大了。

根據潮汐表，11月20日預測的最高潮位比19日預測的還要更高，養殖戶們據此推測，第二天的潮水還會漫過塘堤。姚望告訴澎湃新聞記者，望樓村當時有道路施工，村書記知道情況后讓施工的人把原本用于道路施工的土運到受災最嚴重的沿海一線，讓養殖戶使用，能保住多少（塘）就保住多少。姚望看到很多養殖戶都拿著原本裝著 40 斤飼料的空麻袋裝起一袋袋泥土，往被潮水沖壞的缺口處填，“弄到晚上的也有”。

往麻袋里裝滿泥土再搬運到塘內是體力活。顧不上吃飯，姚望從早上 10 點忙到第二天凌晨，他最終裝了五六百個麻袋的土，和用一千多個麻袋的土填缺口的農戶相比，“（缺口的）麻袋放得比較窄”，才堵住兩口塘的缺口，“如果搞第三個（塘）估計要搞到天亮”。

11月19日，企水鎮的海水養殖戶打包好的泥土。本文圖片均為受訪者提供。

11 月 20 日早上 7 點左右，在企水鎮望樓村往北不遠的紀家鎮，海水養殖 5 年的符湛正站在自家離海直線距離 2 公里的塘堤上看見潮水漲上來，“比以前所有時候我看到的都高”。他目測當時的潮位比潮汐表預測的要高出 80-90 公分，“起碼漲到4米8、4米9”，靠近海的塘堤直接淹沒了，塘連成一片，“成為一片?！?。

當潮水和塘水齊平時，他看見很多養殖戶提前拿著網封住缺口，大約兩個小時后，潮水翻騰著從缺口處退去，激蕩的水流中，許多蝦不斷躍出，再跌回塘內。

潮水退去，養殖戶提前鋪設好網，攔著魚蝦。

當天，在望樓村，盡管很多養殖戶已經提前一天用沙袋堵住缺口，依舊難以抵擋高漲的潮水。姚望回憶，以往潮水可能會比潮汐表中預測的潮位高，但也不會灌進塘內。他從村里老人的口中聽到，上世紀九十年代末有一次異常的潮位增高，但也“沒淹那么多”，二十多年沒再出現過類似情況。

潮水還沒過雷州半島西岸其他村落的養殖塘。11月19日16點20分左右，在望樓村南邊的覃斗鎮海尾村，村民黃州?？匆娊ㄔ陴B殖塘和海邊之間的擋潮閘關著，潮水堆積在低處，原本由塘堤分隔的一個個塘連成一片，“海尾村一千多畝塘全部都變成一口了，像大海一樣”。

據湛江市人民政府今年3月公布的《廣東省湛江市防洪（潮）規劃（2022-2035）》（下稱《規劃》），“湛江市海岸線長達 1243.7km。湛江市防潮工程現狀體系主要由海堤、擋潮閘組成，構成以‘外擋’為主的防潮格局。”

符湛觀察到，當地的海堤多建于養殖塘和海的連接處，這次潮水漲退后，符湛看見政府組織挖掘機到被沖毀的海堤處搶修。

前述《規劃》提到，湛江市大部分江海堤圍建設時間較早，由于建設時期技術標準較低、運行時間長等多種原因，存在險工險段、基礎數據混亂、達標率不足等問題。其中，雷州市總長329.8km的海堤，達標長度為50.116km，達標率是15.19%，現狀防潮標準為2～20年一遇。

潮水過后，一處被沖毀的塘堤。

潮水裹挾著塘內的魚蝦往低處流。養殖戶塘內的魚蝦經歷兩次潮水的漲退后，所剩無幾。

從19日至22日，從養殖戶塘中逸散的魚蝦吸引來很多人抓，姚望看見有人開著船用網抓，也有住在村里的小伙拿網抓。

在企水鎮上的養殖戶黃州海19日晚和兩個朋友一起去海尾村抓蝦，網了大概300斤，“開船的人可能能抓幾千斤”。他稱，網走的魚蝦會被拿到市場去販賣，“養殖戶也不會管你，他們連自己的事都搞不了”。

看著那些笑著抓魚蝦的人，姚望心情復雜，“反正塘已經沖壞了，他們想抓我們也阻攔不了，不然魚和蝦跑到大海里了，誰都抓不了?！?/p>

潮汐表里的生計

湛江被稱為“中國對蝦之都”，也是成規模的海水養殖地。廣東省農業科學院農業經濟與信息研究所2023年發布的論文《廣東省2000—2021年海水養殖的時空變化特征分析》稱，“湛江市是廣東省海水養殖面積和養殖產量最大的地市，養殖面積占全省的 33.86%”，海水養殖產量從 2008 年至 2021 年位列廣東省第一。

湛江雷州市西靠北部灣，東臨南海，擁有便利的海水養殖條件。雷州市人民政府顯示雷州市海岸線長 406 公里，《2023 年雷州市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統計公報》提到，雷州市全年水產品產量 22.79 萬噸，其中海水產品為 20.32 萬噸，占比約 89%。

當地的海水養殖戶們日復一日地跟隨潮漲潮落安排生產與生活。姚望能脫口而出：潮汐表上今年11月的最高潮位發生在20日，是4米02。潮汐變化是養殖的基本要素。

王慧解釋，每年國家海洋信息中心會發布下一年度中國及全球500余個港口的天文潮預報結果。姚望每年都會購買烏石潮汐表，烏石鎮在雷州西部近岸海域，附近的居民都參考烏石的潮汐預報結果。

姚望使用的潮汐表。

海水養殖戶們依據潮汐表上漲潮較高的日子和時段安排塘內換水。符湛提到，養殖一段時間后，塘內水質會變差，塘內需要定期更換新鮮海水。養殖戶通常會在換水那天提前把塘內的水位排低，等到潮水上漲，與塘內水位差不多齊平時，他們就會打開由木板制成的閘，在水壓差作用下，海水從閘口涌進塘內。

符湛的海水養殖塘閘口換水時的狀況。

姚望解釋，他們會在潮汐表上潮位最高的時間點前三四個小時把閘打開。

而養殖戶們還會通過一年中最高潮位來判斷是否要加高塘堤。塘堤也不能無限增高，因為寬度有限，從“幾十厘米到2米的都有”，姚望說，塘堤建得過高可能有坍塌風險。

符湛的塘地勢高，塘堤堅固結實，可以過私家車。20 日的潮水漲到最高時，還差十幾公分才能淹到他的塘。符湛除了養殖還做魚蝦飼料生意，他倒不擔心自己的塘被淹，反而擔心購買飼料的顧客家魚蝦塘被淹。

“（沿海）一線的塘（堤）沒多寬，能騎個摩托車或走人”，他解釋離海岸線越遠的塘租金越便宜，大概為兩三千元，而沿海的塘租金價格大約是每年四五千元一畝，養殖戶會挖窄塘堤，增加養殖面積。

在外人看來，海水養殖是賺錢的營生。姚望提到，如果出欄時蝦的價格高，養殖戶一年賺的錢可以把貸款還清，“拿這個錢去買房子都有”，但近幾年蝦價低，“一年賺的錢連拿去養殖都養不了?！?/p>

在海邊用土塘養蝦的周期很長。當地海水養殖戶一般在清明前后投產，春節前后出市，養殖期間投入巨大。符湛因為推銷飼料經常各個村跑，和很多養殖戶熟悉，他了解，當地海水養殖戶租田以10-20畝左右居多，算下來大多數養殖戶們一年的租金在2萬到10萬不等。

除了租金，每天投產的飼料需要更多錢。姚望的四口塘一共 40 畝左右，他粗略計算，每天要投 9 袋飼料，一天要花費 1000 多元，一個月就要 3-4 萬。

在符湛眼中，這兩年海水養殖戶“很多人都是虧的”。他稱，近些年當地開始流行用小棚養殖對蝦，面積半畝左右，投入少，養殖70-80 天，蝦的質量就可以達到 20-30 頭（指一斤蝦中有 20-30 只蝦），而海水養殖戶們需要從端午養到來年春節才有這樣的頭數，這使得當地的海水蝦在價格方面競爭不過小棚養出的蝦。

他回憶往年春節時，北方大多沒蝦，當地的蝦出欄時有很多貨車過來拉往北方。而隨著工廠化養殖等模式興起，北方也不受季節限制養殖，這幾年春節，村里過來的貨車也少了。

姚望清楚記得，蝦價在去年元旦降至冰點，降價前后，價格相差10-20元每斤，直至今年也沒有回升，30 頭蝦（一斤蝦有 30 只）的收購價維持在 19-20 塊，“養了這么多年蝦，這兩年虧本是最大的”。符湛提起去年春節，“進口蝦特別多，價格很便宜?！碑數匚r價隨之走低，一直到清明節價格仍然低迷不振。

而這次災害讓一些海水養殖戶的處境更為艱難。符湛賣飼料時發現，沿海的受災客戶較往常買的更少了，不少人投進去的錢被這次潮水席卷而走。

姚望愁的還有未償還的貸款，他考慮過轉讓一些蝦塘，但這兩年蝦塘的價格隨著蝦價降低，原本三四千元租的塘可能降到一千才能轉手租掉，“賣了也虧本?！?/p>

“湛江應急管理”在公號上發布，11月20日，湛江市三防辦主任、市應急管理局局長局長程進率相關負責人到雷州市有關沿海鎮“海水倒灌”受災地區開展調研工作。提到要組織各方力量做好道路清淤、垃圾清運和衛生消殺工作，盡可能減少次生災害發生。11 月 22 日，企水鎮人民政府工作人員告訴記者，望樓村鎮上受損比較嚴重的村之一，他們正在統計各村受損情況。12月13日，關于救災的后續政策，企水鎮人民政府工作人員向記者表示，“現在還沒收到相關通知，有通知會發到村干部那邊，再通知受災農戶?！?/p>

“高潮洪水”

王慧把 11 月南方部分省份海水倒灌的原因形容為“三碰頭”：高海平面期間，恰逢南部沿海的天文大潮期，再疊加增水過程，導致沿海海面異常升高，引發海水倒灌，由于這次事件中天文大潮貢獻最大，也稱高潮洪水。

據自然資源部今年4月發布的《2023年中國海平面公報》，全球海平面上升主要由氣候變暖導致的海水增溫膨脹、陸地冰川和極地冰蓋融化等因素造成。2023年，中國沿海氣溫和海溫較常年分別高1.06℃和1.01℃，比2022年分別上升0.62℃和0.36℃，均為1980年以來最高； 中國沿海海平面較常年（1993—2011年平均值）高72毫米，仍處于有觀測記錄以來的高位。

王慧解釋道，“雖然海平面上升幅度看似有限，但已有研究顯示，海平面上升會呈指數級放大沿海洪水事件強度。由于海平面上升，2000年至2020年，美國沿海高潮洪水的發生頻率增加了兩倍。也就是說，幾十年前，強風暴才會導致沿海洪水，目前常見的風和周期性漲潮也會導致沿海社區面臨漲潮洪水，對沿海造成一定影響。”

11月21日，國家海洋環境預報中心風暴潮預報室預報組組長傅賜福接受新華社采訪時提到：“今年我國沿海發生災害性風暴潮過程總計 14 次，近十年間年均 6.7 次，就是說今年發生次數比近十年的平均水平高出 1 倍多?！?/p>

王慧認為這次高潮洪水是小概率高風險的事件，不會經常發生。但海平面處于不斷上漲的趨勢，未來類似事件發生頻率有可能更高，給社會經濟高度發達的沿海地區帶來風險。她建議海水養殖戶們在掌握天文潮的基礎上，也要關注天氣過程，如冷空氣、臺風等。

據《海洋預報》期刊2023年發表的由國家海洋環境預報中心研究員撰寫的兩篇論文，我國風暴潮災害頻次呈顯著上升趨勢，2005年后上升趨勢尤為明顯。

付翔等人基于1980—2019年影響我國沿海的臺風風暴潮的過程高潮位和最大增水值，統計分析發現，浙江—福建北部沿海以及珠江口和雷州半島沿海是我國大臺風風暴潮過程的頻發地區，也是臺風風暴增水極值較高的地區。此外，近10年來，“臺風風暴潮的增水強度向強弱兩極分化，增水年極值在40年間呈上升趨勢，增水2 m以上的大臺風風暴潮過程頻數顯著增加，且波動幅度也增大。”

圍繞風暴潮的預警機制仍在完善中。

公開信息顯示，2009年起，我國啟動全國沿海海平面變化影響調查業務化工作，并逐步建立科學評估機制；2017 年，我國首次沿海大規模警戒潮位核定完成，填補了以岸段警戒潮位值為基準的預警報業務空白。

王慧提到自然資源部每年發布的中國海平面公報，都會給出下一年度每個沿海省市的高海平面期、天文大潮期，并提醒沿海相關部門密切關注期間的海洋天氣過程。她介紹，國家海洋信息中心一方面不斷完善海平面上升的精細化預估，另外針對小概率高風險的極端海面事件的預測工作也在努力推進。

廣東省人民政府辦公廳2021年印發的《廣東省水利發展“十四五”規劃》提出，到2025年，除廣州、深圳城市中心區以外其他地級市城市中心區防洪（潮）能力不低于 100 年一遇，縣級以上城市中心區防洪（潮）能力不低于50年一遇。全省海堤達標率達到80%。

潮水過后，符湛看見一些農戶抓緊抓出塘內剩下來的魚蝦賣掉，再叫來挖掘機填補潮水留下的缺口。

離望樓村2公里左右的茂寧村，一位海水養殖戶排空塘內的水，叫來挖掘機填補塘堤缺口。

11 月 25 日，姚望看到村里大部分被潮水沖壞的塘堤被一袋袋土暫時填住，大多數人打算等來年賣完塘內剩余的魚蝦再修。再次想起潮水洶涌漲過塘堤的那兩天，姚望還是抱持樸素的希望：“錢沒了可以去賺，有命的話就可以去搞錢。”

姚望仍繼續經營自己的四口塘，日復一日地往塘內拋灑飼料，剩下的魚蝦，他預備著春節收獲。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人物姚望、符湛、黃州海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