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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年|王晶:那些與父親有關的記憶
【編者按】
大江南北,長城內外,不同地域年俗迥異,“年”的背后展現給你的是一部中國老百姓的生活史詩。澎湃新聞·請講欄目推出“憶年”專題,講述那些年,那座城,那個村莊,那些與年有關的人和事。

我是1982年在開封出生的。過去的春節,想起來都覺得可笑。那是作為小孩,唯一能裝大人,斜叼一根煙還不挨揍的時候。天冷,哈氣成冰,圍脖上一層雪花。點著煙,紅煙頭戳了炮捻子就跑。跑幾步,鞭炮一炸,滿地紅紙。以前冬天冷,大雪能下到膝蓋。
6歲的時候,爺爺買了電視機。春節看電視,7寸黑白電視前面全是人,父親坐中間。但是唯獨不準我看,他說電視有輻射。他下命令說:“你從鏡子里看”。我就背朝他們,從穿衣鏡里看電視。人頭一晃,只能看見一片后腦勺。那時候晚上新聞結束的時候,播音員還會跟你說“今天的電視節目結束了,晚安。”電視臺還會播放一段國外金曲作為結束。過了好幾年,電視節目才改成24小時播出。
現在想想,小孩子最會狗仗人勢。單位大院里都是長輩,我們就欺負單位門警。春節幾天里,半夜里大人聊天看電視,我就在大炮捻子上綁好拜佛香,點燃了放在單位門房門口。其實門警平時沒欺負我們,所以我們就欺負他們。
父親有些朋友,年紀相仿。他們的孩子也跟我年紀相仿。每年春節,初一去爺爺家,初二去姥爺家。到第三天,張鐵嶺、王疙瘩、虎子爸和大馬就來了。張鐵嶺住在鄉下,李疙瘩住在城里,馬叔叔一頭卷發,他的兒子特別漂亮。只要他們來了,母親就擺上請自家兄弟同等的宴席。從大年初四開始,這些人就一起消失,去別的朋友家。后來我知道這些人叫“戰友”。
我知道他們有的是駕駛員,有的是普通士兵。父親曾經是班長,所以他受到這些戰友的尊敬。我也知道他們如今有的住在鄉下,有的已經病故,照片里的人已經少了一半。

但我至今記得,他們從來不喊我的名字。他們叫我“少爺”。剛才說小孩子最會仗勢欺人。其實里面有個前提:你得有厲害的人愛你。
父親跟我說過,抓周的時候我抓了支筆。所以我從小就有成套的《世界文學名著》連環畫讀。我讀《靜靜的頓河》、《安娜·卡列尼娜》;反正書柜里翻出來什么,就讀什么。其中還有《化學偵查分隊戰術教材》、《核武器的一般知識》。我也當連環畫看。
那時我們家住老屋。老屋東邊是一片菜園,無花果樹到夏天就結滿果實。我記得在夏夜的晚上,全家享用晚餐后,有幾次他起了興致,跟我講在戰場上如何偵查化學武器。芥子氣聽起來像是氣體,其實是油狀液體。但沙林是煙霧,有臭味。他在自己大腿上演示芥子氣的性狀,用姿勢和語言告訴我,好像我明天就會遇到化學戰爭似的。
現在想想,什么樣的父親會在夏日晚餐后,跟孩子講這種事?現在我才明白,化學武器偵查和駕駛重型摩托化裝備,這是他年輕時烙印最重的知識。他想留給我。
有時戰友也在家吃晚飯,我不記得他們是否提起這些。但一定是有的。否則為什么我后來看到防毒面具,總是好像看到父親?
我和父親的友誼終止在16歲的時候。他越來越老,驕傲和勇氣越來越少。原本他的脾氣就不好,此時變本加厲。我們之間的談話往往以他勃然大怒為止。

我選擇了離家;幾經輾轉,不知怎么到了巴黎。每年冬天,巴黎都會下很久的雨。我上午在索邦上課,下午就得到電腦街打工。巴黎地鐵站在寒風苦雨里,顯得愈加悲苦。我連打一次電話的余錢都沒有。
26歲的時候,我在巴黎見到了跟他一樣的人。不是活人,而是一個叫做奧托·迪克斯,第一次世界大戰時的畫家。他的畫里,戴著防毒面具的人揮舞著手榴彈,沖向前方。這幅《戴防毒面具的進攻部隊》當時被印制成兩米高,四米長的海報,貼滿了巴黎的地鐵站。

不知道為什么,這幅畫會讓我想起我的家。沙林、芥子氣,還有沖鋒。我一定知道什么,但我卻又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仿佛有一層迷霧,我才剛剛伸手摸到它。我往迷霧里看,但只有穿著防化服的父親。
人生里總有一些時候,突然所有的事都豁然開朗。對我來說,就是29歲那年。
第一次完成學業,我在春節回國。那已經是出國五年之后。父親跟我講了他的夢。
在我走后,他夢到我們開車,又行進在黑暗的山林里。我盤旋在山路上,他在副駕駛。夜黑路長,他看到山路的轉彎,怒吼讓我快打方向,但我嘴里應著,手上毫無反應。車沖破護欄,從山路上沖了下來,跌入深深的山水。
我聽著,想,在他眼里,我真永遠都是個沒用的人啊。
他想起來什么,突然笑了,說:“夢里怎么反過來了?怎么是你在開車,我坐在副駕駛上?原子彈爆炸的時候,我是偵察車駕駛員,你馬叔叔坐在副駕駛上。”
我看著他。電視機還在播放著歌舞晚會。他接著說:“我們開車沖進去的時候,看見爆心里坦克已經被掀翻了。放射性塵埃落了有半米厚,北京吉普開進去狼煙動地。你馬叔叔就在旁邊報輻射數值。張鐵嶺開的是另外一輛車,王疙瘩在洗消站。”
“跟蘇聯沒打起來。我們是偵查部隊。你不記得小時候跟你講防化偵查?我們也是核武器偵查部隊。跟蘇聯打起來,我們就是第一批死人。那就沒你了?!?/p>
這晚之后,我想了很多。他從來沒說過愛我這種肉麻的話,也從來沒有肯定過我。很久以后我才明白,他沒有辦法說出來。他的世界始終包圍在沙林、芥子氣與核武器之中。就像奧托·迪克斯的畫,他們沖鋒并不是沖向勝利,而是為了別人不至于死去。
人總是出生在某個時刻、某個人家中。我作為人子,受了許多溺愛。許多人終生只能得到兩三個人的愛,而我得到的溺愛來自這許多人。他從來不說。只沖在前面。非要說出口時,他只會發出命令。他不需要,也不給出解釋,因為他只需要面對一件事,那就是核武器。他對毀滅并不恐懼,如果他真的死去,也只對未完成的使命充滿憤怒。
前面,是不是提到父親不讓我正面看電視?核試驗前,部隊會發放護目鏡。他所屬部隊中,一位十八九歲的小戰士出于好奇,只用護目鏡遮住了一只眼,好清清楚楚地看大炸彈。瞬間而至的強光把他的臉刷至通紅,據說單眼失明。
他一直在等待。他等來了90年代,等來了21世紀。沒有芥子氣,沒有沙林。沒有新的命令。
我不敢想。如果他的命令不再是直面毀滅,而是讓他去愛呢?他肯定會慌張笨拙,就像他愛我,也像我愛他一樣。畢竟,面對毀滅只需服從命令;而去愛一個人,需要聽從自己。
36歲的時候,我也做了個夢。我夢到又回到老屋,夏夜結束,風吹得無花果樹刷刷作響。他坐在老屋里,我看著他,他的眼神卻穿過了我。
那天我看見他們都重新穿上了軍裝。那天我認不出來哪個是鐵嶺,疙瘩,馬叔叔,虎子爸。我認不出哪個是我的父親。他們連笑起來都一樣。


(作者系藝術家,2018年,在北京舉行個展《再見,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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