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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相冊IV|?時間河流里的人
【編者按】
《上海相冊》始于2020年春夏,澎湃新聞與《萌芽》雜志社的合作,至今已發展至第四季,共有中外攝影師60多人,作家40多人參與。攝影師群體既有來自近現代的大咖先行者,也有崛起于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覺悟者,當然,90后乃至更年輕的一代正以銳不可當之勢洶涌而來。其中,國外攝影師在不同時期,也記錄下他們眼里的上海和中國之旅。該項目與作家群體的合作中,在各方多元的視角下,《上海相冊》也得以向讀者展現一個層次更為豐富的上海。今天推出《上海相冊》第四季的第十二篇,也是第四季收官之作《時間河流里的人》。
日本攝影師小林紀晴曾在1994年來過上海,白天,他融入進街上的人聲鼎沸,夜晚則混跡于百貨大樓里的迪廳,于是,這些照片不僅清晰地勾勒了光天化日下城市與人的肌理,也留存下了朦朧夜色中的私人時刻,日夜往復中,城市向著“未來”進發。
作家蘇德描寫了“我”與一個移民的遠房親戚“他”之間的故事。下飛機,到上海,再離開,“我”對于城市連續的記憶與“他”心中城市的片段回憶構成了兩人各自的人生軌跡。時間如河流,對上海的愛起起伏伏。

上海,百貨店伊勢丹前,1996。小林紀晴 作品
很多年以前有個遠房親戚說他最喜歡站在浦東機場里等行李,那時候的他已經移民美國三十幾年,每次回上海,長途飛機下來,都會呆呆地站在傳送帶前看各種行李箱被“拋”出來。那時候的長途飛機,常是半夜的,每個旅客都面容憔悴,又泛著油光,但大家也不介意,就那么安靜地等著,燈光晃眼,一言不發。
“行李箱被拋出來的那一刻,就像自己被重新拋回了上海,你要接住,每個人都是。“他坐在延安中路上的小鷺鷺餐廳里吃著最愛的紅燒肉,認真地說道。作為那條弄堂的土著,他給我講過很多弄堂里的故事,包括地底下有四明銀行金庫的傳說。”誰知道呢,反正老虎灶是肯定有的。以前只有有點錢的人,才能在家自己燒熱水,所以這是為什么幾代人了還對‘喝熱水’的執念那么深。”我這才意識到,他是唯一一個不對我在餐前要冰水發表意見的人。

上海市區,1994。小林紀晴 作品
但他那樣的上海人,對這座城市的認知是有斷層的。比如他會不厭其煩給我解釋一些其實很常用的英文單詞,要去看的景點都非主流。我帶他去當時我們認為的時髦點,比如巨鹿路上用廢倉庫改的意大利餐廳,淮海路上的cotton,他都不以為意。“這不是上海”他堅持道,他有自己的刻板印象。

上海市區,1994。小林紀晴 作品

上海市區,1994。小林紀晴 作品
時間很長很長,而且韌性十足。我拉一拉自己的時間,去翻找上海,竟也是截然不同于他人的。跟著姆媽拿糧票去和人換塑料面盆的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是我第一次對“交易”有所認知,再后來商場里不再有“平價”和“議價”的不同色標簽,城隍廟春游帶一張青皮蛋就足夠。至于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上海,到底有沒有五彩斑斕,光怪陸離?我跟那位親戚都答不上來。那時候的他,在美東端著盤子;那時候的我,還倒著好幾輛公交車,從城西去城東上課。他對那個時間坐標上的上海是空缺記憶的,而我,則是邊緣的。夏利車是20世紀90年代我唯一偶爾能打得起的出租車,我還曾走過很長的四平路,從北往南一直到外灘,那時候沿路已經有彩燈了,我和同學們說著說不完的話,我們迷的隊伍叫申花,聽的歌是蘇慧倫,半夜坐在大連路的過街天橋上,哼《我們都是好人》,先感動的,一定是自己。

上海市區,1994。小林紀晴 作品

上海站前,1996。小林紀晴 作品

上海市區,1996。小林紀晴 作品
再往回走一點點,在上世紀90年代初,我的阿姨在新建的虹橋機場坐上了前往新加坡的飛機。她曾經是上海時裝廠最年輕的獲獎設計師,上過電視臺,做過評委,往來于天橋和T臺之間,有最時髦的發型和割過的雙眼皮,我偷用過她咖啡色瓶子的摩絲,來給自己弄一個漂亮的云朵劉海。她曾經的男朋友去了香港,但他在復興路還有一棟老洋房,我常陪她去彈鋼琴,是那種在夕陽下門把手都會發光的房子,我踩著阿姨給我設計和縫制的新裙子,還有赤豆色小皮鞋,把木地板踩得咯咯響。
有一個下午阿姨彈琴時哭了,彈完,她把房門鑰匙留在了鋼琴上。是進入了2000年,我才明白那是分手的意思。當兩個人共同擁有一間屋子的鑰匙,你還回去,那便是告別。

百貨店上的迪斯科舞廳,上海,1994。小林紀晴 作品
時間的量尺可隨意撥動時,人就有了塑造記憶的能力。當我進入大學,華亭路保留了短暫的人頭攢動,便讓位給了襄陽路市場;我進入當時最主流的報紙實習,同組的新晉記者在思南路88號買了房,每天都能看到他灰塵仆仆來上班,因為待裝修的毛坯房,是他前一晚入睡的地方;同組的實習生,有一個姐姐已經有了駕照,她帶著我去坐她的桑塔納,說那是她家淘汰下來的車,再后來,我在商業期刊的封面上,看到了她的爸爸。
所以,當然,我記憶中的上海,靈動起來是2000年后,似乎每一天這座城市都有新事在發生。和家庭的極力抗爭下,我一個人搬到了巨鹿路,那可是半夜趿雙拖鞋就能上街找柴爿餛飩的,不會做飯的我,最愛的餐廳在進賢路上,氣質極佳的老板娘從日本回來,主業是賣房子,餐飲是她順便要給自己和孩子燒晚飯時做的事。那時候流行博客,她的孩子在blogcn上關注了我,有一天我剛想投訴草頭太老,小姑娘怯生生地來問,能不能給她買的新書簽個名?于是,我默默地啃完了那一盤。

上海大世界,1996。小林紀晴 作品
那個弄堂,我一住十年。那一條街,如數家珍。朋友在不遠處的話劇中心斜對面開了咖啡店,再拐一個彎,是閨蜜經常要搞周末小菜場的服裝店。我也曾在43度的夏天夜晚,跑步經過那幾條街,我看到過阿姨前男友的房子亮起了燈,有個小男孩在伏案做作業;我看到過失戀的男女蹲在路邊大哭,有人把手機和一串鑰匙砸向了地面;還有前國足隊長坐在天橋下的星巴克門口喝咖啡,他一開口就是兩個標準的上海話詞……
“上海太快了,上海也太有勁了。”我那個在小鷺鷺蘸完最后一口紅燒汁的遠房親戚,望著延安路上的茫茫車流,忽然來了一句。對面的中蘇友好大廈紅五星已經在夜晚亮了起來,他說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他有一輛永久28寸自行車,當時的女朋友就住在隔壁弄堂,他們約好紅星亮起來時,他就騎車去她家樓下,車停穩,稍微側開一些,開始手搖腳踏板。那時候的大人幾乎都不在家,傍晚很安靜,所以鏈條聲響會非常清楚。如果可以上樓,女朋友會把老虎窗打開,他就哼哧把自行車抬進樓鎖好。這樣的夜晚,就是他們的了。

百貨店上的迪斯科舞廳,上海,1994。小林紀晴 作品
“那時候,那閣樓就像一條方舟,我們也不知道未來會去哪里,它就在夜里航駛在時間里的河流里。她說過她想出國,我沒當回事。”

浦東新區,上海,1996。小林紀晴 作品
再后來,她果真走了,沒有留下一句話。他在樓下連搖了一個禮拜的腳踏車板,都沒見老虎窗打開,才接受了現實。時間是公平的,命運卻不是。

上海市區,1994。小林紀晴 作品

浦東開發前,上海,1996。小林紀晴 作品
回到這一輪時間紡錘的最初,他在下飛機見到我的第一刻起,點名要去吃飯的地方都是犄角旮旯里的油膩小館,他愛吃很老的草頭,那種鍋底積厚厚一層的生煎,還有淋著花生醬的冷面。沒有咖啡、沒有紅酒、沒有爵士樂,他問我哪里可以聽評彈,昆曲也蠻好。他有了公交卡,卻還常常坐在弄堂口的花壇上,望著車流發呆,他說快退休了,回去要買輛跑車,搬去西岸。我沒有問他那輛28寸永久自行車的去向,只在他的手機里看到他關注了一個自媒體號,是依然住在思南路88號的老記者。

上海市區,1996。小林紀晴 作品

上海市區,1996。小林紀晴 作品
送親戚上飛機的那天,他把行李又一次推上了傳輸帶,目送了很久,就像告別。地勤把機票遞給他后,他忽然轉身跟我說,“你家后面那條街,有個餐廳,就是她開的,我知道她現在蠻好的。上海真好,我還會再回來的。”
不等我反應過來,他就快步走進了安檢。不久后,我在朋友圈看到他退休了,買了一臺0mile的紅色蘭博基尼。車牌是I AI SH。我給他留言問什么時候再回來看看,他沒有回。
攝影師自述
20世紀90年代中期,我曾多次前往上海。1994年,是我第一次前往上海,我從日本長崎乘船出發,這段經歷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當船越來越靠近上海時,海面的顏色由于長江匯入的源流而逐漸變成了茶色。就在那一刻,我切身地感受到這片與日本截然不同的大陸的壯闊。1994年的旅程進行了大約兩周,我住在外白渡橋附近的浦江飯店,那是當時日本背包客們經常投宿的地方,服務員提著有花紋的暖水壺送來熱茶的每個清晨,都是我感到欣喜的時刻。
白天的這座城市人聲鼎沸,而夜晚卻異常寂靜。不同于日本設有經營到深夜的便利店,這里的商店在夜幕降臨之后就會陸續關門,如果錯過營業時間的話就很難買到食物,這多少讓我有些措手不及。我記得那時似乎也還沒有洋快餐店。唯一例外的是百貨大樓樓上的迪廳,一直熱鬧到深夜,也有許多外國人出入其中,所以我每天晚上都會去那里。
我常常從外灘眺望對岸,當地人也同我一樣,長久地望著對岸。那里幾乎沒有高樓大廈,只能看到電視塔孤零零地閃爍著光芒。聽說那個眼前的對岸將會進行大規模開發,而當時的我卻完全無法想象。我只是無數次地眺望,竭力去感受那個即將發生在對岸的“未來”。

上海外白渡橋,1994。
攝影師簡介
小林紀晴 (Kobayashi Kisei) ,1968年出生于日本長野縣。畢業于東京工藝大學短期大學部攝影技術科。曾在報社擔任攝影記者,1991年獨立,從事自由職業。多次前往亞洲旅行并創作攝影作品。近年來也在自己的故鄉——諏訪地區進行拍攝。其攝影集與著作包括《日本的奇祭》《陌生的記憶》《愛的形狀》《耀眼的殘像》《孵化的夜啼聲》等。1997年憑借攝影集《DAYS ASIA》獲得日本攝影協會新人獎,2013年憑借攝影展《從遠方來的船》獲得第22屆林忠彥獎。首次執導的電影作品為《TOOI&MASATO》。現為東京工藝大學藝術學部攝影學科教授。
文字作者簡介
蘇德,畢業于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2006年加入上海市作家協會,2007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出版有《沿著我荒涼的額》、《鋼軌上的愛情》、 《沒有如果的事》中長篇小說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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