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7日，“忽冷忽熱”的俄哈關系繼金磚緊張氛圍后再次破冰，俄羅斯總統普京當天抵達阿斯塔納，對哈薩克斯坦進行為期兩天的國事訪問，并出席集體安全條約組織（集安組織）理事會會議，哈薩克斯坦總統托卡耶夫親赴機場迎接。

據央視新聞報道，俄哈兩國領導人27日簽署了關于在新的全球秩序下深化戰略伙伴關系的聯合聲明。訪問期間，雙方共簽署了20份政府間、部門間文件和商業文件。其中，石油與天然氣等能源方面的合作成為重頭戲。

當地時間2024年11月28日，哈薩克斯坦阿斯塔納，普京抵達集安組織峰會現場。  本文圖片均來自IC

20余年來，普京出訪哈薩克斯坦次數已超過30次，上一次正式訪問是在2023年11月。今年7月，普京還曾赴哈參加上海合作組織峰會。隨著俄烏局勢進入升級的新一階段，普京此訪被部分觀察人士認為“不同尋?！?。

華東師范大學中亞研究中心主任陸鋼在接受澎湃新聞（www.usamodel.cn）采訪時表示，盡管存在摩擦，但普京不希望兩國關系漸行漸遠，希望通過此訪穩固兩國戰略伙伴關系、緩解分歧、深化經濟與安全合作。在某種意義上，普京也在為后俄烏戰爭時代戰略重心向南轉做準備，確保不丟失現有的勢力范圍。

“不同尋?！痹L問受高度重視

普京抵達阿斯塔納后，哈方為其舉行了盛大的歡迎儀式，孩子們舉著兩國國旗朗誦詩歌，藝術家展示了象征兩國友誼的畫作。在阿斯塔納上空，六架飛機拉起代表俄國旗的白、藍、紅三色彩煙。據俄媒報道，這一切讓普京“感到驚訝”。普京在歡迎儀式結束后對托卡耶夫說：“我們經常見面，已習慣工作氛圍，如此隆重的環境不同尋常?！?/p>

當地時間2024年11月28日，哈薩克斯坦阿斯塔納，集安組織峰會現場，普京與托卡耶夫。

“德國之聲”援引哈媒報道稱，普京與托卡耶和27日的小范圍會晤持續了兩個小時，這在兩國總統頻繁的會晤中從未有過。

據俄總統助理烏沙科夫介紹，此次陪同普京訪哈的代表團成員包括俄副總理以及工業、貿易、外交、經濟、能源、交通、國防等部門官員，幾乎涵蓋俄內閣所有成員。從兩國元首的互動以及最終簽署的文件來看，安全與能源是討論的焦點。

在烏近期使用西方遠程武器襲俄、俄以新型“榛樹”中程導彈回擊后，外界普遍擔憂俄烏沖突將進一步升級，哈薩克斯坦則成為獨聯體國家中首個因俄烏局勢升級而宣布加強安全措施的國家。有哈方分析人士指出，此舉或考慮到哈在里海沿岸，且境內有俄軍事、航空和航天試驗場。如俄在哈境內相關設施遭到打擊，又或俄里海艦隊遭襲，哈方設施或受波及。

俄羅斯科學院普里馬科夫世界經濟與國際關系研究所（IMEMO）后蘇聯空間研究中心中亞部門負責人普里特欽（Stanislav Pritchin）向澎湃新聞表示，盡管哈未面臨直接軍事威脅，但作為俄在集安組織及雙邊層面的盟友，雙方將討論共同應對現有挑戰和風險的方式。

陸鋼認為，普京可能希望通過集安組織獲得支持，以加強防御合作、提升情報共享與軍事協調，避免俄戰略目標成為打擊對象，而哈及其他集安組織國家則尤為擔心俄烏沖突可能給中亞帶來地區安全風險和軍事沖突的溢出效應。哈宣布加強安全措施，也是其擔憂被卷入戰爭的體現。

另據俄《生意人報》報道，28日集安組織會議以俄羅斯、白俄羅斯、哈薩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和塔吉克斯坦五方形式召開，已宣布凍結與該組織關系的亞美尼亞未出席會議。出席會議的俄羅斯聯邦安全會議秘書紹伊古28日表示，根據俄新版核學說，俄羅斯的核保護傘延伸至集安組織。

當地時間2024年11月28日，哈薩克斯坦阿斯塔納，集安組織峰會舉行。

普京同日在集安組織會議上表示，俄已多次強調，烏軍使用西方遠程武器打擊俄目標將意味著北約直接介入沖突。俄將始終對敵人的打擊做出反應，28日夜間使用90枚導彈和100余架無人機打擊了烏17處軍事及國防工業設施。目前俄已開始批量生產“榛樹”導彈，俄武裝力量總參謀部和國防部正在選擇可利用該導彈攻擊的烏克蘭境內目標，基輔決策中心可能成為打擊對象。如大規模集中使用“榛樹”導彈，其打擊威力將與核武器相當。俄將繼續對該導彈進行實戰測試，以應對敵方行動。白俄羅斯總統盧卡申科在接受塔斯社采訪時表示，他向普京開玩笑說，白俄羅斯已經準備好部署“榛樹”導彈系統了。

28日集安組織會后，與會各國領導人共簽署14份文件，包括關于“進一步加強集安組織內部盟友關系”的決定、集安組織集體安全理事會宣言、關于加強塔吉克斯坦-阿富汗邊境的計劃以及衛國戰爭勝利80周年聲明。

《生意人報》稱，該組織正為歐亞空間制定新戰略，關鍵決定之一是通過一項關于改善塔吉克斯坦-阿富汗邊境的國家間計劃，使集安組織國家能夠共同開發這段邊界，確保整個中亞地區的安全。俄此前于10月宣布最高領導層已作出將塔利班移出恐怖組織名單的“原則性決定”，但需走完必要的法律流程。

普京此訪的另一特殊背景，是哈薩克斯坦于10月通過了建設核電站公投，來自俄、中、法、韓等多國企業將參與競標。考慮到俄哈長期在核技術領域保持合作，俄羅斯原子能公司（Rosatom）被認為是有力競爭者。

在行前為哈媒撰寫的文章中，普京特別提到，Rosatom“已準備好與哈薩克斯坦開展新的大型項目”，向哈方表明俄在核能領域的優勢也被外界認為是普京此訪重點之一。但目前，哈方尚未宣布決定由誰承建核電站。

陸鋼分析稱，俄在核能領域經驗豐富，能夠提供成熟的技術和較為完善的安全保障體系，且可能提供較為優惠的融資條件或貸款支持，但其他國家也在積極競標、能夠提供高水平技術，俄競爭壓力較大，西方對俄制裁所帶來的外交和經濟風險、哈自身平衡與俄關系的需要等因素也可能影響哈決策。最終的決定因素將是經濟性和政治可行性，哈需要在保障能源安全和獨立自主的前提下確保不在外交上陷入困境。

托卡耶夫曾在公投結束后表示，選擇核電站承建者“并非易事”，并暗示可能邀請多國企業組成的“國際財團”負責建設。但有分析認為，在當前地緣政治背景下，托卡耶夫這種設想能夠實現的可能性較低。

“密切而微妙”的關系

自獨立至今，中亞國家秉持多向平衡外交政策，在推進“去俄化”、加強與全球聯系的同時，仍與俄保持密切的政治、經濟、人文等領域交流。中亞重要的地緣戰略地位及其快速增長的人口和經濟潛力對俄也極具吸引力，尤其是在2022年俄烏沖突爆發、西方對俄制裁加劇后，中亞對俄重要性愈發凸顯。2022年10月，首屆“俄羅斯-中亞”峰會成功舉行。兩年來，俄與中亞各國簽署了一系列深化經濟合作的雙邊協議。

作為地區強國以及與俄陸地邊界最長的鄰國，哈對俄重要性不言而喻。在2022年1月哈政局動蕩、爆發“一月騷亂”后，由俄主導的集安組織曾應托卡耶夫請求向哈派出維和部隊，一度令外界認為俄在哈影響力或進一步增強。

俄烏沖突爆發后，哈薩克斯坦與俄保持一定距離，向烏克蘭提供人道主義援助，強調所有國家都必須嚴格遵守《聯合國憲章》。這讓許多分析認為，哈將轉向西方、疏遠俄羅斯。但總部位于英國的查塔姆研究所（Chatham House）今年2月的一篇評論文章稱，事實可能“恰好相反”。

制裁之下，哈成為俄平行進口的重要樞紐，兩國貿易額不降反增，2023年突破280億美元大關，再創新高。失去歐洲市場后，俄能源行業也將視線轉向東方。哈薩克斯坦目前是俄管道天然氣的重要中轉站，普京今年11月訪哈期間，雙方提到將增加經哈領土向烏茲別克斯坦的天然氣供應，落實已簽署的經哈向吉爾吉斯斯坦供應俄氣的協議，俄向哈本國長期供氣計劃也正在制定之中。同時，哈約80%的石油需通過俄領土和俄黑海港口基礎設施出口到海外市場，約四分之一的鈾產量由俄控制，境內三座燃煤電廠的建設也將由俄負責。

烏沙科夫在普京行前告訴路透社記者，普京和托卡耶夫將簽署一項延長向哈薩克斯坦供應石油協議的議定書。雖然兩國元首在會后的講話中沒有提到石油協議，但他們表示，雙方討論了增加俄羅斯天然氣通過哈薩克斯坦向烏茲別克斯坦和吉爾吉斯斯坦輸送的計劃。路透社分析稱，這是莫斯科脫離歐洲能源市場戰略的一部分。

此外，雙方還討論了農業貿易爭端的問題，這一問題來自于俄哈在今年喀山金磚會議前發生的“沖突”。

10月22日喀山金磚國家領導人第十六次會晤前夕，哈總統發言人表示，哈方已收到關于加入金磚國家的建議，但暫無計劃加入該組織。托卡耶夫正從哈國家利益的角度考慮相關建議，目前優先考慮的是聯合國這一“具有普遍性和非替代性的組織”?？藢m隨后回應稱尊重哈方立場，俄方將兩國戰略伙伴及盟友關系擺在第一位，同時強調金磚國家并非試圖取代聯合國，而是對聯合國的補充。

10月中旬，俄宣布暫停從哈進口部分谷物、果蔬等農作物。另據哈媒報道，在10月俄哈政府間合作委員會第25次會議上，哈方就雙方貿易領域合作的“多個方向”對俄“表示關切”，其中包括俄方要求哈方在三座燃煤電廠的項目上給予俄優惠條件。俄方則表示，哈薩克斯坦違反了歐亞經濟聯盟過境關稅協議的基本原則。

11月初，拉夫羅夫在俄哈兩國外長會晤后表示，哈方已收到作為伙伴國加入金磚國家的邀請。

普里特欽認為，對與沖突相關方均有密切關系、希望在各方之間保持平衡的哈薩克斯坦來說，俄烏沖突及其升級是一場相當嚴重的危機?！皬呐c西方國家關系的角度來看，哈薩克斯坦在加入金磚國家的立場非常明智。但從其與俄等主要貿易投資伙伴建立系統性對話的角度來看，向金磚國家靠攏無疑至關重要。無論如何，哈仍參與‘金磚+’對話并受邀成為伙伴國，所以我并不認為這是對俄哈關系的重大考驗。”

“中等強國”的挑戰與機遇

在普里特欽看來，托卡耶夫的外交策略對個人因素依賴程度較低，而更加依賴各類機構進行合作。但哈外交政策在俄烏沖突后未發生重大變化，整體上仍延續了納扎爾巴耶夫時期的多方向平衡外交政策。陸鋼則認為，哈外交近兩年已出現獨立性、多元化及區域合作增強的新趨勢。

近年來，哈薩克斯坦日益強調自身的“中等強國”地位，希望憑借其戰略外交、經濟增長和地區領導力影響中亞地區地緣政治敘事。瑞典學者康奈爾在其文章中解釋道，雖然確切定義仍有爭議，但中等強國總體是指非超級大國，但擁有相對強大的經濟、外交和軍事能力，傾向于多邊主義，能夠扮演穩定力量和“在大國之間或平衡大國野心”的調解人角色。

目前，由托卡耶夫推動“中亞五國+”模式已成為該地區國家與美、俄、中、歐盟進行對話的主要平臺。與此同時，哈薩克斯坦也在集安組織、上合組織、獨聯體、突厥國家組織等框架下不斷發展與周邊國家關系。去年10月在托卡耶夫的提議下，獨聯體國家還簽署了關于建立國際俄語組織的條約，以推動俄語教育、研究和技術發展。

然而，俄烏沖突后俄西方日益對立，哈薩克斯坦遭遇外交困境?！肮_克斯坦一方面必須避免與俄羅斯關系破裂，另一方面又需保持與西方國家的良好關系。處在復雜地緣政治環境中的哈薩克斯坦，不得不小心平衡與大國的關系，避免卷入更大范圍的沖突或制裁壓力，確保自身經濟發展與安全利益?！标戜搶ε炫刃侣務f。

盡管西方制裁下俄自哈進行的“平行進口”以及大量俄企及俄移民涌入哈境內，在一定程度上刺激了哈經濟增長，但西方也曾多次因制裁問題向哈方施壓。普里特欽提到，隨著當前俄烏沖突持續升級，哈面臨的制裁風險也正在上升，俄哈雙方金融及銀行業合作已受到波及。

今年10月23日，哈外交部再次強調，哈未對俄實施制裁，不支持也未加入西方對俄制裁，也不希望本國領土被用于規避對俄制裁。俄則在11月初表示，哈政府正受到來自西方的“巨大壓力”。

在帶來挑戰的同時，俄烏沖突也給哈薩克斯坦等中亞國家帶來了新的機遇。陸鋼表示，哈薩克斯坦可以通過展現其外交獨立性，成為中亞地區乃至歐亞大陸的外交橋梁，在促進區域安全與經濟合作等方面發揮更大作用。與中國、歐盟、美國等國的經濟合作將為哈能源、基礎設施、科技等領域提供更多發展機遇。哈還可借助自身在國際組織中的地位發揮更大外交影響力，特別是在促進和平、安全和區域穩定方面。

11月美國大選結果出爐后，特朗普重返白宮將給中亞帶來怎樣的影響，也備受外界關注。陸鋼認為，哈一直與美國保持良好關系，特朗普再次上臺后，哈美關系有望提升，特朗普也可能出訪哈薩克斯坦，成為第一個訪問中亞國家的美國總統。

此前，特朗普在上一任期曾迎來哈薩克斯坦和烏茲別克斯坦總統對美國進行的罕見正式訪問，并通過了《美國中亞戰略（2019-2025）》?！锻饨粚W者》雜志11月刊文稱，中亞近年來外交獨立性的增強，可以很好地配合特朗普所主張的利益以及特朗普在外交中可能采取的“交易”風格，能源及戰略礦產可能成為美國新政府關注的重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