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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子漫步:破除視覺的欺騙
克里斯蒂娜·庫碧詩(Christina Kubisch)屬于第一代聲音藝術家群體,在多層面上探索聲音。她來到不同城市,用“電子漫步”的方式,獲得由這座城市的電磁波轉換成的電子聲音樣本,構建整個電磁波聲音的檔案庫。
2018年11月10日至12月9日,庫碧詩在上海的“電子漫步”以浦東東昌電影院原址為起點發生。12月7日,我們邀請聲音藝術家和城市聲音研究者殷漪在這條線路領走“電子漫步”,于是有了以下關于電磁波和城市聲音的討論。
聆聽電子波不是音樂審美

先簡單介紹一下我們參加“電子漫步”使用的耳機。
有一種物理現象:把一個金屬線圈放在一個磁場里,當移動線圈切割磁力線的時候,線圈上會出現電流,線圈兩端會出現電壓變化。這是錄音話筒的基本工作原理。如果把聲音看做空氣中分子的振動變化,那么空氣分子帶動話筒里的振膜振動,產生電壓變化。然后我們可以傳輸、改變、存儲和轉化這種變化。
我們可以把這個耳機看成一個線圈,但不是線圈在磁場里移動來切割磁力線,而是變化的磁場本身的磁力線在切割線圈。于是,我們把磁場的變化轉換成電壓的變化,再把電壓變化轉換成空氣振動的變化。最終我們聽到了聲音。
從我的角度說,戴了這個設備之后,我們改變了原來在城市里行走的路線,我們也改變了我們的姿態。這種改變所帶來的認識世界的方式,和前沿科學對世界的解釋是相通的,就是在探究能量場的問題,我們在能量場之間穿梭。在原來我們看到的城市空間、公共設施、人來人往之上,添加了一層東西。今天我們好像越來越多地需要通過電子設備認識這個世界,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加有意義。

我們不要簡單地認為,聽覺系統只是耳朵。通常我們會說,我們聽到的聲音是通過空氣傳播的,但事實是,有很大一部分由骨傳導。
大家有一個明顯的經驗,你錄一段自己說話的聲音,聽起來會覺得完全不一樣,因為你直接聽自己說話時候,接受聲音的耳朵和你的聲源在同一個平面,而不是分別處在兩個不同的位置。
同時,說話的時候,有很大一部分聲音是通過胸腔、頭骨共振,所以你會覺得聽自己說話更加悅耳、更有魅力。特別是男性,因為胸腔產生了更多的低頻。
其實,我們聽到的聲音,不僅是來自鼓膜傳導,還有骨傳導,身體傳導,還有身體共振。聽以身體為平臺,是一個非常綜合的過程,而不是僅僅落在我們耳朵上的。
對聲音藝術的審美,不應只是對音樂的審美,而是引入了另外的東西,它可能會有文化層面的、城市空間設計的意義。我們是在一種框架下去聆聽它,至少我們沒有把這些聲音當做噪音處理。
今天的電子漫步,是很好的一個案例。告訴我們,視覺有時候是不可靠的,或者它沒有那么全能,或者它不像我們想象得那么中心,那么唯一。
相比光而言,聲音更有人性
城市里是沒有黑夜的,我們更多是用到光和視覺。但在鄉村里或在野外,你會發覺我們對聽覺的依賴更加多,從信息接受的角度來說,聽覺是360度的。能夠聽到,意味著它離你不遠。
西方文化中,光隱喻神性,相比較而言,聲音其實更有人性。因為我們每個人不能發光,但我們每個人都可以發聲。以前說到的光,指的是太陽,所以永恒。聲音更加短暫,它是既生既滅的。

今天Kubisch這條路線的設置,和城市規劃、文化和歷史都沒有很大關系。用了這個設備(耳機),將能量場作為一個新的向導、一個新的線索和邏輯。如果我們說歷史是一種方法,文化是一種方法,規劃是一種方法,今天的行走就是把能量場的變化當作一種方法。
我還想讓大家意識到一個問題。今天我們聽到的不是“聲音”。這也是我們經常會談的問題。我們能聽到的,肯定是聲音又不是聲音。從一個聲音工作者的角度來說,我覺得是能量變化。這個作品,讓我們通過一種新的途徑、方法、技術,感受到能量的變化。
Kubisch的前輩Max Neuhaus有個作品叫《Listen》,這是聲音漫步最早的老祖宗。他要做一個作品,就是再談《4’33》。有一陣子大家在說,我們讓大家去聽噪音,去探索日常生活聲音的意義在哪里。他說,為什么一定要在音樂廳里聽?為什么要在音樂會的形式下面聽?為什么要把它當做音樂去聽?我們能不能超越這三樣東西。他就組織大家離開音樂廳,在紐約的一條路上,去聽街道上的聲音。
而Christina Kubisch又把這個城市里的電磁波“翻轉”出來。我們能看到藝術家個人不同代際之間的關系,因為自身掌握的技術不一樣,相互有一種疊加的發展和聯系。

討論:什么是“好的聲音”
王婧(聲音人類學學者):Christina Kubisch屬于第一代聲音藝術家群體,這個群體包括很多我們熟悉的聲音泰斗:John Cage,Alvin Luciere,Max Neuhaus,Murray Schafer,Pierre Schaeffer,Maryanne Amacher等等。可能是因為美國與法國的媒體文化太發達,也可能藝術世界本來就是一個英語、法語稱霸的世界,在聲音藝術領域之外,Kubisch并沒有像她的同代藝術家那么為人所知。
Kubisch是一個教科書級的聲音藝術家,她的作品在多層面上探索聲音,包括技術的、社會性的、美學的、以及形而上學的。電磁耳機將不可見的電磁轉化為可感可聽的。通過親身體驗的方式,公眾意識到環境的變化甚至惡化。可貴的是,她將這個工具交給公眾,而不是以一種高傲說教的或者“眾人皆醉我獨醒”的藝術英雄姿態來面對公眾。
十分可貴的是,與今天流行的聲音漫步、數據聲音化,比如audio-visual作品相比,Kubisch不刻意浪漫,也不假裝客觀。更沒有把聲音景觀化。對比上海某些地方正在熱展的一些大體量、有感觀創傷危險的audio-visual(視聽)網紅作品,Kubisch的作品更有美感與倫理性。

謝雯(來自主辦方UNArt跨媒體藝術中心):在做這張電子漫步地圖的過程當中,Kubisch是在創作她的另一件作品,這個作品是她盡可能在一生中去到不同的城市,用城市漫步或電子漫步這個方式,得到她想要的聲音樣本,進行整個檔案庫的構建。
和她合作的過程中,我又發現一個很有意思的事情,就是藝術家可以構建一個體系,并以作品為媒介,到不同城市或不同機構之間進行流轉。這個循環到最后成為了她的語言、“品牌”。
比如沒有人做過七十多個城市的電磁波行走,你可以把它當成一個文化活動,你也可以理解為是藝術家和公眾的交互。她去過非洲,甚至是巴西不同的地方,都有(電磁波轉錄成電子聲音的)樣本。
對于上海,上一次她說,不會研究上海的城市文化。在上海是否可以聽到其他城市聽不到的聲音,這是她最感興趣的。如果她能夠“摘”到一個別的城市里沒有的聲音,對她整個安排和系統來說,是一個很棒的收集。
所以我的收獲是,藝術家的語言不一定只有作品,還有策劃能力和作品在不同的機構和城市表現出來的形式。不是我一定要做一個展覽,一定要怎么樣去銷售,而是我可以真正介入到城市發展中去,我們會談論這個項目,它是否成立。它涉入了我們現在的策劃,可能對上海或者浦東、陸家嘴這塊文化的發展,都是有意義的。

殷漪:我們在談藝術的時候,應該意識到,有很多層交織在一起。機構有機構的邏輯,市場有市場的邏輯,大家的邏輯不一樣,需求也不一樣。大家都在談論“藝術”,有時真不是同一樣東西。
從我的角度說,Christina也在做今天很多人在做的東西,就是另一種類型的實地錄音。我也很期待她的后一個作品,如果這些錄到的電磁波不以一定的形式再次出現的話,我認為它仍然是素材。它要被使用,要有一種新的方式去使用,才有可能成為作品。
現在很多的城市錄音最后變成出一張唱片。所以問題是,它又回到所謂音樂的傳播里去。我覺得真正的創造性的東西,還是如何在一個公共領域里,以一種新的形式出現,就像今天一樣。我們還是再看一下,為什么有的音樂家通過收集這些東西做音樂去了,出一張唱片給你聽,而Christina Kubisch是以這種方式來做。我覺得這是她作為藝術家特有的東西,今天還在全世界范圍內深入持續地做這件事情,好像真的只有她在做。因為電磁(轉換為聲波)這件事情太特別,以至于她做完之后就沒人可以再做了。
謝雯:我稍微透露一點小八卦,她的家里和工作室所有的電子設備都非常簡單,盡量去電磁的干擾和影響。對她來說,她的工作充滿了電磁波,所以在她平時生活空間里,基本看不到電視機或非常大功率的電器,他們家相對來說是這樣的環境。

另外,剛才大家提到電磁波對人體是不是有害。她剛開始也不相信,她跟我推薦了一個電影,電影名字叫《Was Wir Nicht Sehen》(我們未看見的),講的是一群對電磁波敏感的人。有的人會對電磁波敏感,有的人還好。我們身邊這么多電磁設備,對人體到底有沒有什么危害,據我所知,沒有很多人在深入地研究。
殷漪:從科學角度來說,這件事情要談計量,不談計量都不行。當然Kubisch肯定是大劑量接觸電磁波的。
我問過她一個問題,如果討論聲學(acoustic)聲音,歐洲和中國,大家肯定會說聲音很不一樣。那么如果我們說電磁波的話,在中國在上海和她所處的歐洲相比較,會有不一樣嗎?她說最大的不一樣是,現在歐洲沒有那么多電子設備。
另外她覺得,在功率方面,我們這里電子設備的功率會更大。智能手機用得更多,(電子)屏幕更多。在歐洲,至少在她的生活范圍里面,沒有那么多。

宋代倫(《城市中國》編輯):我讀一段帶來的保羅·維利里奧《解放的速度》里的話。
“怎么就不理解(數字信號的、視覺信號的、無線電信號的)這些無線電技術在明天將要使不僅僅是人類環境的本質、人類環境的領土主體的本質,而尤其是個體的本質和它的動物性身軀的本質發生怎樣的動蕩,因為通過一些笨重物質裝備(道路,鐵路……)對于領土的安排布置在今天讓位給了非物質的或幾乎是非物質的(衛星、光纖電纜)環境控制,這種控制能夠達到人的終端身體,人這個互動存在者,既是發出者又是接受者。”
還有一段很有意思。
“因此,真實時間的城市化,首先是這個棲在各個不同的界面上(鍵盤,顯示器,數據手套或服裝)的本體的城市化,這些界面都是假器,它們使被超級裝備起來的健全人,變得與被裝備起來的殘疾人幾乎完全一樣。”
殷漪:當我們戴了Christina Kubisch特制的耳機,就能夠聽到這些(電磁波轉換的聲音),我們算不算聆聽的“超人”?就像你戴了一個設備,擁有了義肢,增強了你的能力。
什么樣的聲音是好的,這個好其實是很曖昧的一個詞。好肯定不是動聽,肯定不是悅耳,是好。但這個好實在很曖昧。什么樣的聲音適合我們,一個聲音應該是什么樣的,或者我們的聲音環境應該是什么樣的,其實是一個公共領域討論的東西,和文化、地域都有關系。
但有一點,如果我們在談聲音文化,今天聲音藝術應該是作為先驅的。誰來提問?不是文化本身來提問,可能是那些研究者,藝術家來提出這樣的問題,通過他們的創作和研究提出這樣的問題,就像“你”參與了一段時間城市行走和聲音聽覺相關行走之后,你會提出這樣的問題,我覺得這也是為什么需要聲音文化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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