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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江異聞錄》:青春的胸口,或互文性的游戲
【上海文藝評論專項基金特約刊登】
《松江異聞錄》這本小說集由七個懸疑故事構成,卻并不僅僅是一個個解謎游戲。毋寧說,小說是一場互文性的饒有深意的游戲,誠如小說封面印著的這句話:七個互文的短篇,一場悵然的大夢。文學批評家克里斯蒂娃在提出“互文性”時說,“任何文本都是對其他文本的吸收與轉化。”在《松江異聞錄》這部小說集中,類型與類型之間彼此轉化,文本與文本之間彼此穿插,一切堅固的屏障都在松動,都在解構與重塑。
《松江異聞錄》里幾乎每一篇小說,都嵌套著其他文體形式,作者將不同的文學體裁信手拈來,糅合成一個又一個故事。小說集第一篇《魯迅遺稿》,虛構的魯迅遺稿《楊貴妃》,是孟弧等人解謎的謎面;《大地之歌》中西洋樂章與中國唐詩的對應,是徐涵秋需要破譯的秘密;《不可能的任務》里對于葉月同學的考研面試,糅合著葉月創作的小說文本;《我,機器人》中對于陳翔死因的探尋,穿插著陳翔創作的小說,結尾又以附錄的形式穿插著陳翔導師的論文片段《AI:當代文學的末路與未來》,隱隱回應小說對于主體性的探討;《千禧年》中穿插著主人公寫于千禧年前后的日記,這本日記是DM公司所謂“回到過去”技術所依賴的文本……值得注意的是,黃平小說中的文本穿插,與故事走向緊密結合,成為小說制造敘事懸疑的技術手段,有效避免了因文體混雜而產生的敘事割裂。

《松江異聞錄》書封
在單篇小說外,更值得注意的,是七篇小說之間的互文。《英魂陣》中的國文教師許英,同時也是《不可能的任務》里葉月的情報聯絡人。《英魂陣》的故事背景設定在1932年,此時的“許英三十歲左右的年紀”;而在《不可能的任務》里,許英則“四十多歲的樣子”。《不可能的任務》將時間設定在1943年年初,兩個文本時間相隔約十年,許英也年長了十歲。無獨有偶,《大地之歌》中有一位國文老師,名叫徐涵秋。在《英魂陣》里,許英曾托人將校徽送回大夏大學,雖然小說結尾處并未交代這枚校徽的歸屬,但通過《大地之歌》里一模一樣的校徽介紹和徐涵秋的自述,讀者不難推斷出徐涵秋應該就是校徽的“接棒人”。在《不可能的任務》中,徐涵秋的名字又隱隱出現,許英藏書于東京的書店,名為“寒秋書店”,許英化名“寒秋先生”。許英與徐涵秋,是革命同志,還是同一個人?作者刻意留下一處神秘的空白。
而在更多的篇目中,王平的身影總是時隱時現。《魯迅遺稿》中王平心機用盡,如愿以償地獲得了“盛唐學者”稱號。通過小說中的細節可以得知,這一年是2019年。幾年后,他從華東師大調到大夏大學,成為《不可能的任務》中的學院領導,也是這場推免面試的主考官。在《我,機器人》中,通過女兒王般若的回憶,讀者得知王平在五十五歲時憑借批判AI評上了“盛唐超級學者”。而最后一篇《千禧年》則將王平成為學者之前的教育經歷,隱藏在劉建云的日記中,“以前閔中的師弟王平考上了華師大中文系,到時托他打聽打聽”。與此同時,《不可能的任務》以2021年王平線上面試學生葉月為“現實時間”,插入葉月寫作的抗戰小說,從而串聯起不同歷史時段的所有文本。借助這場創意寫作專業的推免面試,幾個文本之間彼此交叉,達成互文。
因此,小說集《松江異聞錄》看似是一個個獨立故事的無規則排列,但更像是一組被打亂了順序的密碼,等待著讀者去發現和還原。閱讀完整本小說,除了一個個離奇反轉的故事,讀者也可以通過文本碎片大致拼湊出王平的一生。在此基礎上,黃平在后記和訪談里提到的“長篇短寫”,不僅可以指向敘述速度與敘述篇幅,也可以理解為互文在短篇小說集里發揮的文本串聯和整合效果。
《松江異聞錄》這種互文性,增強了讀者與文本之間的互動,使小說具有廣闊的闡釋空間以及獨特的閱讀吸引力,從而提升了小說的魅力。但《松江異聞錄》所展現的互文性,并非要和up主分個高下,正如黃平在后記中所說:“這種寫法并不僅僅是試圖從短視頻那邊拉回來幾個讀者,至少有幾篇作品,是有寓意的,寓意還頗為沉重。”
小說集中,抗戰時期的知識分子與當下的知識分子,通過互文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許英、徐涵秋將他們的知識與推理用于破解日本的陰謀、破譯納粹的秘密,隨時準備為國家和人民犧牲。而《魯迅遺稿》中的三位學者,卻不約而同地幻想將傳國玉璽交給子虛烏有的日本財團,從而“自愿”跳進王平的圈套,淪為一出笑劇。而同為知識分子的王平,如此大費周章地設計劇本,也僅僅只是為了評上“盛唐學者”,追求個體的名利。
然而,當下的知識分子王平,卻瞧不起民國時的同校前輩許英。深陷在荒誕的學術科層制中的王平,對許英的評價是“一輩子都沒寫過幾篇論文,連基本的學術規范都不懂”。同樣是大學教授的小說作者黃平,借互文對知識分子群體展開反諷式書寫。盡管黃平刻意將譏諷的人物命名為吳遠行(無原型)或許構(虛構),但小說的驅動,依然是來自對知識分子境遇的體驗和反思。
除了對于當下知識分子的消解,小說中的互文,也抹除著虛構與歷史的界限。《松江異聞錄》里敘述人偽托的明萬歷年間刻本《異聞錄》,《英魂陣》題記中敘述人自稱發現的東北抗日義勇軍的檔案,模糊著檔案和小說之間的界線,也模糊著真實與虛構的邊界。同樣,《千禧年》楔子中虛構的直搗黃龍之戰,被煞有介事地記錄進《宋史》。作者借此將虛構性還給“歷史”,顯露出歷史敘述的不可靠。
最后,互文還展現出小說對人之主體性的思考。在《我,機器人》中,陳翔選擇用寫作抵抗人的數字化、機器化和程序化,而當他發現寫作未必是自由意志的體現時,陳翔的主體性徹底崩潰了,于是他選擇離開這個世界。克里斯蒂娃所構想的互文性,是讓文本在無邊無際的大海中,隨意地與其他文本碰撞,進而衍生出無數文本。然而,這種形式上的互文性,AI已然實現。通過互文性的不斷拆解,是能夠達致真正的自由,還是淪為無意義的游戲?《我,機器人》中,陳翔苦苦寫作的同名小說《我,機器人》,安排機器人重訪四大名著的經典現場:秋風五丈原、真假美猴王、冷月葬詩魂、坐化六和寺。主人公陳翔是想用這種最徹底的互文,來追索主體性的真相么?
《松江異聞錄》最終彌漫著一股悵然的情緒,無論是民國諜戰亦或千禧愛情,似乎都歸于“一場悵然的大夢”。悵然于權威的解構和真理的消逝,悵然于歷史的虛無和主體的迷茫,悵然于一切堅固的都已煙消云散。然而,葉月的手槍里不會有無窮無盡的子彈,流星雨也不會開啟時空的裂隙。但葉月在保研推免這場“廝殺”中感受到的壓抑、劉建云對青春往事與校園戀情的遺憾,卻是可想可感的。此時,讓我們再重溫那個令小說人物頭疼不已的問題——寫作能抵抗主體性的消逝嗎?不一定。因為主體這一概念或許就是文本性的,但是文本性的未必就是虛幻的,在文本與文本的互動和撞擊中,總有什么是文本之外的真實。

《松江異聞錄》作者黃平
故而我們來到《松江異聞錄》的結局,在《千禧年》這篇小說結尾,主人公劉建云對抗遺忘的方式,是將流星雨的秘密,記錄在戀人程菁赤裸的胸口。看得出黃平非常珍愛這一篇,在創作談中,他將小說集的前六篇小說視為“想象”,將第七篇《千禧年》視為“經驗”。這當然不是說《千禧年》這場神秘的流星雨或穿越古今的愛情有現實經驗依據,而是指超越“想象”也即超越文本性的存在之真實,不可被符號化的身體性的經驗。這也即意味著,第七篇小說《千禧年》所挪用的校園青春,對于黃平而言不僅僅是一種類型,而是一種憑借,一種超越想象的想象,一種捍衛經驗的經驗。這也能解釋,小說中為什么疊印著兩所大學:大夏大學(《魯迅遺稿》《英魂陣》《大地之歌》《不可能的任務》《我,機器人》)與吉林大學(《我,機器人》《千禧年》)。以吉林大學,也即以作者黃平的青春眼光看來,大夏大學的世界,是一場異聞的連綴。相反,吉林大學總是和“雪”“冬夜”“往事”有關,和對于青春不斷返顧的欲念有關,和一種本真性的不可化約的經驗有關。黃平在后記中有一句話被頻頻征引:“激情有清澈的少年氣,萬物光亮,如夏日午后。”這句話的意蘊或許在此。
問題在于,世界已然淪為一場文本性的游戲,如同洪水漫過小說中的上海/松江府,在克蘇魯化的赤鱬游弋的深海里,千禧年的流星雨早已結束,以寫作的方式,可以重新打開時空的裂隙么?在《千禧年》的結尾,早逝的戀人,化為校園里的雪中塑像。主人公最終放棄了一切逆轉時空的努力,在佘山的別墅里,迎接著明萬歷二十五年那場洪水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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